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春风拂槛露华浓】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玄武天机 作者:王晴川 简介 大明洪熙元年,太子朱瞻基奉父皇洪熙帝之命,代表朝廷亲上武当山祭祀真武大帝。其时武当山刚刚经过十余年的大兴土木,一系列祭祀真武的宏伟宫观落成,成为大明的皇家护国道场。 据说这次大修武当,还有一个惊天之秘,那就是可获取更改国运的“玄武之力”。太子祭祀武当的使命之一,就是自武当宗门取回玄武之秘的信物“玄武灵壶”。洪熙帝的二弟、汉王朱高煦久有谋反野心,此时竟派人劫走被关押在黑牢中的邪魔高手“血尊”一清,跟着派出源源不断的刺客,同时对太子和洪熙帝痛下杀手。在武当山上,太子一行遭到了亲叔叔汉王派遣的刺客袭击。武当掌教一尘道长舍身救人,身中奇毒。太子朱瞻基意识到汉王朱高煦要谋反,甚至会对父皇动手,急忙率人轻装疾行,赶往京师。随行护送太子的,除了以残剑董罡锋、太子恩师炼机子戴烨为首的“神机五行”铁卫,还有奉武当宗门之命下山的武当少侠萧七和少女道姑绿如。 同时,洪熙帝按先皇遗命,推行“抑武策”,取消大明江湖的门派,将青城、崆峒等十大掌门囚禁,押解去往武当山,沿途宣示天威。太子、萧七等一行的秘密行动却泄露了行踪,遭到了汉王麾下的绝顶刺客“天妖三绝”的联袂追杀。萧七是武当师门中最杰出的少年弟子,却因痴恋一位叫夕夕的歌姬而被武当师门和家族同时革除门墙,此次护送太子是他为自己正名的唯一机会。但他吃惊地发现,天妖三绝中的“孤星寒”顾星惜,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夕夕。北京皇城,洪熙帝皇帝受暗算突然暴毙,远在武当的太子和武当掌门柳苍云同被怀疑,太后派出多路锦衣卫擒拿柳苍云、追责太子。 太子一行千里奔行,连连遇险。他们的对手天妖三绝不仅武功奇高,且精擅一种可操控人心的奇门杀法“天妖咒”。太子近卫神机五行中的木卫叶横秋、土卫余无涯接连神秘死亡,并在他们的尸身上都发现了诡异的“鬼画符”。如遭诅咒般的鬼符绝杀,将大明太子、武当奇才、皇家铁卫等人的一路天涯奔波推入了波诡云谲的境地…… ================= 人物关系谱 绿如 年龄:十八岁 爱好:抚琴、损萧七 身高:一米六 身份:“武当三奇”之一、武当掌教一尘道长的弟子性格:泼辣直爽、机灵爽快与太子的关系:太子所喜欢的人 柳苍云 年龄:五十一岁 爱好:练武、修道 身高:一米七八 身份:武当掌门“无敌柳”、“武当三奇”之下的武当第一人、萧七的师父性格:坚强果决、有情有义与太子的关系:太子父亲洪熙帝的布衣至交好友、太子情敌的老师 萧七 年龄:二十岁 爱好:吹箫、练武、对夕夕发花痴身高:一米七五身份:金陵萧家的嫡孙,现已被革出家门;武当掌门“无敌柳”柳苍云的弟子,现已被逐出门墙。 性格:惫懒,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与太子的关系:太子的帮手、同时也是其情敌朱瞻基职业:太子 爱好:绘画、斗蛐蛐 身高:一米七五 年纪:二十六岁 轶事:明成祖曾有意废掉时为太子的朱高炽,因为大学士解缙的一句“好圣孙”,才保住了朱高炽的太子位,“好圣孙”指的就是朱瞻基。 单残秋 年龄:五十二岁 爱好:算命 身高:一米七二 身份:汉王朱高煦手下“三绝四士”之首、“天妖三绝”的老大性格:阴沉、神出鬼没 与太子的关系:太子对头汉王朱高煦座下首席打 一清 年龄:八十三岁 爱好:练武、出谋划策 身高:一米七 身份:“武当三奇”之一、汉王国师性格:阴险、凶残、讲义气与太子的关系:太子对头汉王朱高煦的军师大明帝血系 朱高炽 职业:皇帝 年号:洪熙 爱好:读书 轶事:体态肥胖,行动不便,总要两个内侍搀扶才能行动。 后世评价:明成祖在位期间有大部分时间都在北征,朝中的政务一直是交给朱高炽来掌管。朱高炽在即位后推行了一系列政策,比如赦免建文帝旧臣、平反冤案,明仁宗朱高炽一代仁君的称号当之无愧。 朱瞻基 职业:皇帝 年号:宣德 爱好:绘画 斗蛐蛐 轶事:明成祖曾有意废掉时为太子的朱高炽,因为大学士解缙的一句“好圣孙”,才保住了朱高炽的太子位,“好圣孙”指的就是朱瞻基。 后世评价:明宣宗朱瞻基是明朝为数不多的—个有作为的皇帝:他和父亲朱高炽为大明朝共同贡献了“仁宣之治”。宣德一朝,是明代君臣关系最为融洽、政治相对清明、社会较为和谐、经济稳步发展、边防比较稳固的时期。 朱高煦 职业:王爷 封号:汉王 死因:谋反被杀 后世评价:汉王朱高煦曾经在靖难之役中立下赫赫战功,更数次救父亲明成租朱棣于阵前,可谓是一员能征善战的猛将。然而他恃功骄纵,经常违法,不甘皇位落入他人,起兵造反,最终落得身死伏诛的可悲下场。 朱棣 职业:皇帝 年号:永乐 轶事:打起靖难的旗号公然谋反并获得得成功,编修《永乐大典》,多次派遣郑和西洋。 后世评价:明成祖在位期间对强化明朝的统治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大力发展经济,并四处征战开疆扩土,文治武功均为明代皇帝最强。但其为人生性多疑、刚愎自用。总体来说是一位功大于过的皇帝。 玄武天机·天刺卷 引文 落日余晖的微明和冥冥薄暮的苍暗正自阴阳转换,大明北京紫禁城的一切,都隐在仲春时节的瑰丽暮色中,变得模糊不清。 才近申时末,巍峨深广的乾清官内已是灯火通明,御制的雕龙巨烛耀出红彤彤的氤氲光彩,几名太监肃然垂首静立在金碧辉煌的须弥座前,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大殿内静得只听得见洪熙皇帝朱高炽那粗重的喘息声。 朱高炽登基才不及一年,却已在皇太子位子上隐忍了二十多年。刚四十七岁,洪熙帝朱高炽就已肥胖得必须有人搀扶才能行走,而那没完没了的剧烈咳喘,让他看上去简直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朽。 洪熙帝终于止住了一串锥心的咳喘,仰靠在龙椅上,望着对面的清瘦中年人,道:“汤岚,‘抑武策’执行得怎样了?” 那一身锦袍的中年臣子汤岚乃是锦衣卫指挥使,略显阴柔的脸上此时挤满了恭谨、谦和,他躬着身道:“启禀陛下,他们的人都已到了!” 洪熙帝干笑了两声:“很好,让朕看看他们。” “陛下小心,这都是些不通礼数的刁民,又是往日自高自大惯了的,陛下只管远远看他们几眼就成!”汤岚扶着洪熙帝走到大殿的窗前。 乾清宫外,十二名侍卫正腰杆笔直地钉在丹墀上,虎视眈眈地盯着墀下凝立的一群人。 这些人的年纪大多五十开外,衣着装束或华贵或淳朴,神色举止各异,顾盼间眼内却皆有凌人的锋芒射出,透着江湖武人的勃勃豪气。 只是众武人却均被长长的铁链锁住了手脚,浑似一群困兽。 大殿内,洪熙帝隔窗凝望,沉吟不语。汤岚则低声道:“陛下请看,那些人便是华山、青城、崆峒等各派的掌门……” 青州大牢素以铁血、冷酷著称。其中最可怕的所在是西侧一处毫不起眼的院落,号称“黑狱”。 据说长江以北,最森冷可怕的牢狱便是这青州大牢内的黑狱,甚至连里面关押的是什么要犯,寻常官吏都无权过问。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黑狱那招牌似的大铁门厚重阴森,散发着浓郁的恐怖气息。只是此时,这犹如地狱之门的厚铁门竟被撬开了一道缝隙。 铁门内,几道不易察觉的低响连绵不绝。 又一声响,这是清脆的脖颈骨骼的碎裂声,第十八个狱卒也已倒下。 这十八个狱卒放到江湖上都是一流高手,连衣饰都是极罕见的军中服饰。有军中高手亲自坐镇黑狱,可想而知,这黑狱是何等紧要。 只可惜,狱卒们遇到的对手太强,这批蒙面黑衣人显是有备而来,更兼暗器、奇门兵刃、重手法猛攻等手段无所不用其极,顷刻间十八个狱卒已尽数倒地身亡,甚至来不及发出呼救声。 只有两人还在苦撑,一个是长须及胸的军官,另一个也是军官装束,却年轻许多。 几道极罕见的奇门兵刃狂风骤雨般猛砸过来,发出“咔咔”怪响,这两人几乎同时倒地。 “你们是……汉王死士?”那长须军官这时才来得及惊呼出声。他也是这里的首领,可也已右臂折断,肋下更中了数道暗器,鲜血淋漓。 “有点见识,能在我风老大手中撑过五招,还算不错。”领头的黑衣人冷笑着,声音森冷果决。 此时胜券在握,这黑衣人首领风老大才四下打量,这黑狱广大阴森,只悬着三五个灯笼,淡淡的白光映得四周阴沉可怖.隐约可见宽阔的通道和两旁粗大的铁笼。铁笼极大,内里黑沉沉的,看不真切,只能瞧见铁笼的栅栏粗如儿臂。 “看你身手,应是道门两仪门的云字辈高手,奉命入伍,只为看守那人,真是用心良苦啊。”风老大扬起眸子紧盯那长须军官,森然问道,“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两仪门薛云成,”长须军官喘息着退开两步,忽道,“各位……都是为了那人而来吧?那人……就在那里……” 众黑衣人不禁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却见不远处的一座硕大铁笼中影影绰绰地挂着一道白茫茫的影子。白影一动不动,仿佛那里只挂着一件白袍,又似盘踞着一个阴郁的白毛老妖,随时会跃出噬人。那情形阴森,极是诡异,即便是风老大,看了两眼,脊背上也不觉国出一股寒意。 风老大等人一凛之际,长须军官薛云成猛地就地一滚,已转到了铁门边,合身一撞,铁门轰然合上。跟着“隆隆”之声不绝,似乎那厚重的铁门内有机关枢纽连环撞击。 风老大又惊又怒,一把揪住薛云成,将他拽到一旁,运力一拉铁门,才知门内机关已落,竟是锁得严丝合缝。 两个蒙面汉子忙抢上来合力搬动铁门,却觉铁门重逾干钧,也不知内里装了什么机关。 风老大恼羞成怒,探掌按住薛云成的肩头,森然道:“敬你是个高手,交出钥匙,饶你一命。” 薛云成惨笑:“这铁门没钥匙……”声音蓦地一顿,只听“咔咔”声响,他的肩胛骨已被风老大捏碎。他却紧咬牙关,并不出声呼叫。 一个蒙面汉子大怒,抓过来那重伤倒地的青年军官,狭长的宝刀横架在其颈上,怒喝道:“臭小子,老子只问一次,开这铁门的钥匙在哪?” “这铁门……真的不需钥匙,只需……”青年的话还未说完,薛云成猛地合身撞来,一头重重砸在青年的脑上。 砰然一响,青年脑浆迸裂,惨呼而亡。薛云成也七窍流血,倒在地上。 “两仪门也算道家支脉,”风老大一把揪住薛云成的脖颈,怒喝道,“道家不是慈悲为怀吗,你这厮竟连自己人都杀?” 薛云成道:“各位都是高手,该知道里面关的是谁。此人一出,江湖上不知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我辈死得其所……”他蓦地振声高呼,“快来人——” 这一喊竭尽全力,自黑狱内远远传出。 乾清宫殿外丹墀下,披链人中一个虬髯汉子忽然扬头盯着大殿半开的亮窗,低声嘀咕道:“龙袍……老天爷,那人是皇上吧?” 他身旁几个目光犀利的武人立时也瞅见了窗后的洪熙帝,纷纷叫道:“皇上,草民等无罪啊!”、“草民等绝无半点异心!”、“求陛下开恩……” 喊叫声轰然四起,像疾风卷起了秋叶,纷乱而惶急。 “肃静!”汤岚蓦地一声断喝,“休得惊了圣驾,伞都跪下!” 一群武人忙踉跄跪倒。 “陛下恕罪!”汤岚擦着冷汗,苦笑道,“这些人虽是名门大派的掌门,却均是些不通礼数的江湖武夫。臣私下里早已训诫他们多次……万没想到,他们还是改不了这草莽性子。” 洪熙帝却不以为然地扬起下颌,冷笑道:“你看看,他们看朕的目光……” 汤岚悚然一惊,这才发觉,这些桀骜不驯的江湖掌门,望向至尊天子的目光居然多是刚硬傲兀,虽有畏惧,更多的却是不忿和不屈。 “这就是江湖人的可恶之处,”洪熙帝喘息着,“在他们心底……只知有江湖恩义,不知有朝廷有君父,野性难驯,其心可诛!” 君臣二人低声言谈,远处的众武人并未留意。那领头叫喊的虬髯汉子又扬起头,叫道:“陛下,草民袁振,二十余载奉公守法,实不知所犯何罪!”说话间他双臂猛然一抖,紧锁在他粗壮双腕上的铁索竟然脱腕飞出,落在地上。 “猿抖蝎?”汤岚的眼芒一闪,低喝道,“通臂门袁振,你疯了么,当真不怕惊驾之罪?” 他深知虬髯汉子这一手“猿抖蝎”的功夫看似随意,却须将全身内劲练至极柔,更融合了缩骨奇术。通臂门本是流传于河北山西一代的外家功法,讲究放长击远,以快打慢,想不到练到极致,竟能生出这等百炼钢成绕指柔的奇效。 虬髯汉子依旧跪在地上,却仰着脸道:“陛下,草民正是通臂门掌门袁振。草民十五年前曾游侠至紫磨城外,遇蒙元鞑子纵兵扰民,草民随边军抗敌护民,曾亲手斩杀鞑子兵三十余人。后来先皇太宗爷亲扫漠北,自紫磨城出兵那一路,还是革民领的路……” 这袁振一身粗布衣衫,形貌全无过人之处,但这般挺着胸侃侃而言,却带着一股凛凛难犯的昂然之气。 “闭嘴!” 喝声中,汤岚身子一晃,已掠下丹墀,一掌轻按在袁振的肩头:“跪倒!难道你想株连九族吗?” 随着他一掌拍下,袁振刚直如枪的上身忽然弯倒,不由自主地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汤岚掌上的劲力更从袁振的肩胛、脊椎一路透向他的双膝。 “咔咔”两声闷响,双膝下的青砖齐齐崩碎,袁振肩井要穴受制,全身内劲再难凝聚,却仍抬起一张满是汗水的脸,一字一句道:“陛下,草民……无罪!” 袁振身周的数位掌门人都呆呆地望着他。他们此时面对的不是往昔惯见的江湖刀剑,而是瞬息间便能定人满门生死的不测天威,尽管这些人都是睥睨江湖的宗师,也不禁心神震颤,对袁振的执拗,不敢声援半分。 “汤岚,放开他。”洪熙帝低喝了一声,在太监的搀扶下缓步走到了丹墀上。他冷冷盯着袁振,目光中五味杂陈。 汤岚忙也跪倒在地:“陛下,臣料事不周,请恕臣死罪,臣这就去治罪袁振。” 洪熙帝摇摇头:“汤岚,朕没让你将他们怎样,株连九族的事,朕更不会做。朕只是要让他们明白,我大明的道,不在修武,而在修文。太祖便曾说过,世乱则用武,世治则用文。这才有了‘抑武策’。” 袁振喘着大气,道:“陛下,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囚禁我等?” 洪熙帝叹了口气。他心里知道,这抑武策是太祖爷定下的国策,分庙堂和江湖上下二例。可惜太祖爷定国后,大半精力都在庙堂这一例的抑武策上,只是倾尽全力将蓝玉、胡惟庸等居心叵测的悍将权臣剿灭,江湖这一例,未及施行。到了自己的父皇太宗皇帝,则一生征战,全力清剿北元,于江湖武事上难免放任了。结果终于在永乐十八年,青州酿出了白莲教妖妇唐赛儿的大案,江湖骚动,天下震恐,父皇临终前终于幡然醒悟。 “只因我大明,已不需要江湖,更不允你们这些武人称祖称师。朕决不会杀你们,只是借用你们这些人的名气颜面,正告江湖,自今日起,江湖宗派,决不得再存于大明天下。” 洪熙帝性子仁和,更多严厉的话语并未吐出口,更没有细说这抑武策是先皇和太祖的遗命。 他声音不大,但大殿前轩敞的空场上却极肃静,众掌门、侍卫和太监全噤若寒蝉,竖着耳朵静听。 借我们的名气颜面正告江湖,那到底要怎样做?不杀我们,难道要将我们囚禁一辈子么?众掌门心中又是惴惴,又是疑惑,却再不敢发言相问,连倔强的袁振都垂下了头。 他们都知道洪熙帝的父亲永乐大帝的手段,转眼间便将一代名儒方孝孺灭了十族。这位新皇帝若是震怒起来,难保也有其父之风。 一阵咳喘袭来,洪熙帝疲倦地挥了挥手:“让他们都下去吧。” 侍卫们牵起铁链,众掌门垂着头愁眉苦脸地向外走去。斜阳残照下,众人凄黯的身影都被拖得老长。 青州黑狱内,风老大惊怒交集,内力迸发,薛云成的呼声戛然而止,颓然倒地。 使锏的蒙面汉子心惊肉跳地走到铁门边,又再运劲搬了几下,才喘息道:“简直像铸死了一般!不好!”他猛然摸到铁门上一只只碗口大的圆洞,“这里都是箭孔,稍时官兵来了,只需顺着箭孔放箭,或是用火攻,咱们的性命就得交代在这里了!” 风老大的脸颊一紧,咬着牙道:“无妨,先救人,再寻开门之法!” 黑幽的牢狱中忽然传来一声冷笑:“有趣,有趣……”声音阴沉冷酷,仿佛不带一丝人间的情感。 众人悚然一惊,那冷笑声正是巨大铁笼中的那道白影所发。 风老大忙拔过一盏灯笼,小心翼翼地擎了过去。摇曳的灯芒下,只见铁笼中那白袍人被吊在半空,伸展的四肢上都锁有铁链。最奇的是那人双脚被吊得较高,那白发披散的头颅竟被垂在最下方。 寻常人这般头低脚高地吊着,三两日便会一命呜呼,这人却似被悬了许久,兀自悠悠荡荡,却别有一股悠闲之意。 “以一口真气吊住血脉,不致气血逆行,这是……武当蛰龙睡!”看出了高明之处,风老大登时大喜,低声道,“前辈可是国师一清真人么?” 白衣老者抬起头,扬起满头银丝般的白发,淡然笑道:“听说这两年汉王麾下有三绝四士,你是哪一位?”他嘴里似是咬着根细小的牙签,悠悠荡荡地晃着身子,一副怡然之色。 风老大傲然仰头,道:“晚辈是汉王四士中的鹰刀风激烟,见过前辈。” 白衣老者“呵呵”冷笑:“汉王四士,鹰虎龙蛇,而以鹰刀居首,怎会中了两仪门薛云成的小小诡计,救人不成,反给关在这黑狱之内,可笑啊可笑……稍时便有官兵到来,只要一个万箭齐发,嘿嘿……” 那使铁锏的黑衣人心下不忿,上前一步,叫道:“老东西,咱们来此拼死拼活,都是为了救你出来,你倒看起笑话来。” 白衣老者眸子一翻,目光冷锐如电,阴森森道:“你是连云寨‘截云五蛟’中的人吧?使铁锏,应是老三蹑电蛟了。你且过来,让老道看看形貌……” “不错,老子是正是老三蹑电蛟。”那汉子大咧咧应道,心内暗道,这老魔头号称‘山河一清’,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武当三奇’之一,不想竟也知道老子!正自得意,猛见一道乌光当头袭来,忙拼命侧头闪避,陡觉左耳刺痛,似有一根细物插入耳内,鲜血迸流。 蹑电蛟嘶声惨呼,伸手一摸,从左耳抓出根物事来,借着飘摇灯火细看,竟是被那老者叼在口中的纤细扫帚苗。但在那老者随口一喷之下,威力竟不啻锋锐暗器。 “你……你这老……”他只觉左半边脸都锐痛难忍,忍不住惨叫起来。 老者却“哈哈”狂笑,众人均觉耳膜震颤,气血翻涌。“蹑电蛟”首当其冲,只觉满腹血脉被笑声搅得似要炸开,猛然张口,一口血远远喷出。 老者四肢一荡,挂在空中的身子就势转向,这口血登时喷了他一脸。 “好极,好极!”老者丝毫不以为意,反伸舌头四下狂舔着脸上的血迹,“难得遇上这等新鲜的热血!” “你、你这老妖……”蹑电蛟心胆俱寒,双膝一软,栽倒在地。 老者长舌一翻,将脸颊上最后一线血痕吸入口内,冷笑道:“明白了么,什么蹈海擎天、蹑电翻山,狗屁截云五蛟!在老道眼里,就是五只爬虫而已!哼哼,老道看到可笑之事,便会发笑。老道在此悠闲自在了许多年,也用不着你等来救。” 这截云五蛟,老大蹈海蛟,其余四人是擎天蛟、蹑电蛟、腾烟蛟和翻山蛟,各有奇能,在连云寨左近端地有翻江倒海之势,哪知在这老道身前竟是不堪一击。 饶是风激烟见多识广,这时也觉心中狂跳,忙自怀中摸出一封纸书,叫道:“一清前辈请看,此乃汉王千岁手书给国师的密信!” 老者摇晃的身形陡然凝住,紧盯着灯笼旁的那封纸笺瞧了片晌,雪白长发后的阴郁老脸才露出一丝苦笑:“汉王千岁,果然……没有忘了我一清老道!” “既然如此,仙长该信了我等吧。”风激烟一抖手,就着灯笼烧了那密信,“快,救仙长出来!”他身侧的截云五蛟早在薛云成的尸身上摸出了一串钥匙,手忙脚乱地打开了铁笼,跟着又将一清四肢间的铁链锁具除下。 忽然间白影一闪,一清老道已自铁笼内跃出,揪住了还在地上呻吟的蹑电蛟,张口咬向他血淋淋的耳朵。 蹑电蛟人如其名,以快捷如电著称,但在这老道如鬼似魅的身法前,竟全无逃避之力! 洪熙帝被太监搀回了御座,缓缓道:“汤岚,你知道太祖爷读书的时候最厌恶谁吗?” 汤岚尴尬地一笑,却不敢作答。 洪熙帝喘着气自答道:“是亚圣孟子。那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曾让太祖震怒多曰,不但亲自命人做《孟子节文》,将孟子之书删去三分之一,更险些将孟子逐出文庙殿外,不得配享。太祖爷此举,虽手段有些刚硬,却是用心良苦啊!” 明太祖朱元璋厌恶亚圣孟子,乃是群臣皆知的事,但汤岚直到此刻才点头接茬道:“臣是武将,许多事不懂的,但孟子的那些话,‘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什么的,也实在是大逆至极的无父无君言语了。” “看来你是武将,不是武夫,终究是明白大道的。”洪熙帝满意地点了点头,“诸子百家,知道为何汉武帝要定儒家为国教么?看看今日这些武人,你就明白了,他们连跪都不会。” 汤岚额角的冷汗又凝了起来,苦笑道:“是啊,这些人不明礼法,臣也实是疏于管教……” “朕没怪罪你。看到这些连下跪都不会的家伙,朕更加明白了太祖爷的苦心。百家学说,唯有儒家最重礼数,怎样给君父下跪磕头,怎样进退揖让行礼,儒家里都有讲究,深邃如海啊。” 汤岚恍然道:“经陛下这一点透,臣才有醍醐灌顶之感。天下武功大多出于佛道两家。佛道二家只重修身证道,怪不得这些武人不通礼数。” “只有儒教才有利国家教化,这也是汉武帝独尊儒术的缘由。当年太祖爷说过,朕要让百姓只知道耕读。耕田养蚕,是为了吃穿,读书是为了什么?让他们学着怎么给朕效命罢了!故此,要用儒教、去武道,让江湖人也都习惯跪着,这才会有干载太平天下!” 汤岚忙笑道:“陛下所说,当真是高明大道。但这抑武策的江湖一例,到底要怎样施行呢?” 洪熙帝拈髯沉吟道:“这是个麻烦事,你有何见解?” “臣有个不大中用的见解,可押解他们出京远行,沿途宣示天威。这一路千里迢迢,万夫所指,这些江湖掌门的脸面全都没了,沿途的那些小门小派,还不望风而散?” “押解远行?”洪熙帝微微一愣,虽然父亲朱棣、祖父朱元璋都是霸气十足的千古雄帝,但朱高炽却是少有的性子温和之人,闻言不由蹙眉道,“这法子是否太过了些?” “陛下明鉴。臣以为,这些江湖人不是重脸面吗,那就让他们颜面扫地,追随他们的徒子徒孙,自然就树倒猢狲散了。” “也罢!”洪熙帝略一沉吟,终于咬牙道,“是了,都沾着个‘武’字,便将他们一路押往武当山,便在元和观囚禁思过,过半年再放出来。” 汤岚知道,那武当山元和观是武当道场惩戒、囚禁犯过道人的场所。其处院落深重,窗高墙厚,素有“武当牢狱”之称。他急忙点头:“陛下圣明,武当山号称大岳太和山,那里可养性修心,洗去他们心中的戾气。” “修心?有道理。”洪熙帝淡淡地笑着,“抑武策虽是对江湖门派下手,实则所指的,是天下的人心!不过此事实是非同小可,这几大掌门在江湖上根基深厚,把握不好尺寸便会激得民心大乱,旁人去,朕不放心,汤岚,你亲自走一遭!” 汤岚平白无故地摊上了一份远差事,脸色霎时僵住,他知道洪熙帝外圆内方的脾气,决定之事万难更改,也只得俯首领命。 洪熙帝忽又想起了什么,沉吟道:“太子眼下正赶往武当山去祭祀真武大帝吧?众掌门远赴武当思过之事,不必让他参与。太子那里,还事关玄武之秘的大事,万不得让他分心!” 玄武之秘! 汤岚听得这四个字,不由在心底一个激灵,强按住了心底的万千疑问,不敢多言,忙躬身施礼道:“臣遵旨!” 黑狱中满是蹑电蛟的惨叫。 截云五蛟中的老大蹈海蛟忙道:“国师手下留情,我三弟性子粗豪,适才多有冒犯……” 风激烟咬牙道:“莫慌,前辈只是借他些鲜血……”话虽如此说,他想到这一清有个“血尊”的绰号,心底也觉惴惴。 一清已缓缓站直了身子,舔去口角的血痕,漠然道:“老夫不是吸血狂魔,只是这地方阴气极重,我借他的壮年气血补补阳气。”他不以为然地抖了下袍袖,“此地不宜久留,走!” 众人疾步行到了沉厚的大铁门前,老五翻山蛟抽出背后的铜锤,低喝道:“这铁门机关繁复,不如老子一通锤,砸烂了省事。” “莫乱来!”一清冷冷道,“这是军中高手所造,坚逾金石,若是砸坏了内里的机关,可就万难出去了。”挥手轻拨之下,以力大劲雄闻名的翻山蛟竟担当不住,踉跄退开数步。 风激烟道:“前辈可有妙法?” 一清道:“他们曾开启过两次,我远远听着,差不了多少。”说着伸手轻抚铁门上的圆环。 这铁门厚逾两尺,门中并排三个奇怪圆环,相距三尺左右。一清先摸住了当中那圆环,双目微闭,似在静听什么,片刻后才向左旋了三圈,跟着又摸向左首圆环,低头沉吟片刻,右旋了五圈。 待他将右首那道圆环轻扭了四圈后,只闻轰然一声,铁门内机枢转动,终于掀开了一道细缝。众人全吐了口气,跟着一清推门而出。 院子里依旧静悄悄的,远处高墙如黑巍巍的巨蛇般蜿蜒开去,院角塔楼处还亮着灯火,守望的狱卒在灯下打着瞌睡。 风激烟扫视左右,傲然道:“前辈放心,牢狱外有当值狱卒四十人,多数已被我等迷晕,只几个不长眼的,已被我们料理了!” 一清畅快地吸着清冷的夜气,低叹道:“黑狱外原本驻扎着一支军马的,那薛云成死前拼命呼喊,按道理附近都该听到了,可至今无人赶来。眼下的大明官兵,当真差劲得紧。” 风激烟连连点头,这时大事办成,才忍不住说出心底的疑问:“在下有一事不明。前辈被囚禁的铁笼在通道的拐弯处,按理说是看不到铁门方向的。即便前辈能听出铁门左中右三个枢纽的旋转圈数,却又怎能判别每个圆环该是向左,还是向右旋转?” “不错,这铁门机关造得极是阴狠,”一清瞥他一眼,“旋转时若是错了左右方向,内里的机关便会尽数锁死。至于到底是向左向右,这是听不出来的……” 风激烟眼芒闪烁:“适才前辈在每个圆环前都要静默片刻……” “鹰刀果然是个有心人!”一清淡然笑道,“那机关已被他们旋转过多次,本该向左旋的,你若向右旋,其中劲道必有些微差距,用我武当玄门问劲功夫一试,便知端的。” “一羽不能加,”风激烟悚然道,“以太极问劲的功夫感知头发丝般的些微差异,果然不愧是‘山河一清’,佩服佩服!” 这时才遥遥地传来阵阵杂乱无章的叫喊声,似有大批人马乱糟糟地向这里奔来。一清哂道:“兵贵神速,居然这么久才来,与当年汉王干岁随永乐帝靖难时的治兵相比,差得实在是太远了!” 说话间几人已奔至高墙下,展开轻功,飘然掠过了高墙。风激烟早在前方密林处埋伏了接应人手,几个黑衣人立时牵马赶来。 众人飞身上马,风激烟才淡然道:“恭喜国师得脱大难,由此地至汉王千岁所在的乐安州,快马一昼夜内可到,干岁正在那里恭候大驾。” 一清道:“汉王千岁还没登基,老道自然也不是什么国师。这国师么,老道也不在意,只盼着能助千岁完成大业!” “待做成了这件大事,便万事俱备啦!”风激烟当惯了老大,这时不禁又傲然扬起了头,“汉王新近得讯,已有了玄武之秘的消息。” 一清老眼内锐芒一闪,森然道:“当真是玄武之秘?” “不错,这才请前辈来主持大局!”风激烟跟他目光对视,心中霎时一寒,却强撑住了那份自傲的笑容。他是三绝四士中的四士之首,汉王座下说一不二的人物,绝对不能在这老魔面前露怯。 一清摇了摇头,道:“老道参究了一辈子也未得解,哪里会这么容易!”他仰望月色,忽然长长一叹,“深杳难测,或许是汉王干岁的缘法呢?我们走!” 一行人打马如飞,顷刻间在浓夜中去得远了。 ? 壹·大岳祭真武 老营,是武当山北麓的一处集镇。 十多年前,明永乐大帝朱棣招募三十万工匠军民大修武当,便是在这武当山脚下的小镇内囤积物资、驻扎人马,此地便约定俗成地被称为“老营”。武当山宫观修了整整十三年,这三十万兵卒、百姓、匠人轮番于此往来,老营渐渐便成了一处极繁华的大市镇。 老营西街是镇中秦楼楚馆所在的风流销金窟。因督建工程的朝廷官员也常在此偎红依翠,推波助澜之下,这里的歌姬争芳斗艳,风头极盛。 “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莫将清泪湿花枝,恐花也如人瘦……”一缕清脆歌声从西街鸳鸯楼的一间暖阁内袅袅传出。 唱曲的只是个容貌寻常的歌姬,引入注目的则是那吹箫的后生,一曲清音吹得圆润通透,别有一股缠绵悱恻之气。可惜暖阁内三个富绅怀中各搂着一位艳女,只顾打情骂俏,全没闲心留意那婉转过人的箫声。 歌姬唱那句“也如人瘦”时,卖弄手段,歌韵高亢长曳。吹箫后生却暗自摇头,心道:这调子又起高了,声韵虽上去三分了,情致却减了十分。说了几十次,总也改不好……“萧七酸!” 随着一声突兀大喝,暖阁的大门被人撞开,一个满头珠翠的浓妆艳妇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阁中的三个酒客被唬得一惊,待看清了那艳妇正是这鸳鸯楼的老鸨翠妈妈后,才松了口气,当中那富绅叫道:“翠妈妈,你要吓死老夫啊,我还当是我家那母老虎赶过来了呢!” “孙员外,见谅见谅,这顿酒菜全算奴家的!”翠妈妈心不在焉地赔了声不是,忽见那吹箫后生已借机溜到了暖阁门口,忙大吼一声,“萧七,你他娘的,雪雁儿那丫头不见啦!你将她藏到哪里去啦?” 萧七惫懒地一笑:“雪雁儿可是把你喊作娘的,小生又不是她爹,你问我干什么?” 这时他昂头言笑,露出一张不俗的清俊面庞,只是长发散垂,透出一股骨子内的慵懒,那是一种对天下万事都漠不关心的随意。 翠妈妈喝道:“别废话,孙老六他们几个都看到了,昨晚雪雁儿哭着跑你屋里去啦。说,你将她藏到哪儿去啦?” “送她走啦。”萧七懒散地靠在门上,“翠妈妈,雪雁儿才十三岁,她又不想干这行当,你为何要硬逼着她去陪客?” “送走?你送她去了哪里?”翠妈妈不由分说揪住了萧七的耳朵,拽死狗般地拖到了院子中,“你知不知道,这两年来,老娘在雪雁儿身上花了多少银子?你说送就送,当自己是神仙菩萨么?” 萧七道:“翠妈妈,轻点成不成,小生弱不禁风、楚楚可怜,你总该怜香惜玉吧?” “可怜你妈!”翠妈妈疯了般地骂起来,“老娘就是太照顾你了,让你蹬鼻子上脸!要不是看在夕夕临走前留下的话,老娘怎会照顾你这废物!” 萧七的脸色骤然一冷:“翠妈妈,不要提夕夕好不好?” “为什么不提?”翠妈妈得胜了似的大叫起来,“你这个靠面皮吃饭的可怜虫,若不是夕夕关照的话,老娘早将你轰走了。夕夕眼光高,没看上你,那真是她有眼力!” 仿佛被她的话刺中死穴,萧七脸色变得苍白,满是茫然无助的痛楚。 “快说,雪雁去了哪里?”翠妈妈啸叫着。 “小生……说不得!”萧七缓缓蹲下,抱住了头,“老规矩,别打脸!” “好啊,跟老娘在这儿耗上了。”翠妈妈愤愤地挥手,她身后的四五个护院蜂拥而上,拳脚如雨点般地向萧七凿了过去。 “给老娘往死里打!”翠妈妈尖利的咆哮声中,萧七只是抱着头,蜷缩在地上,肘臂间露出的脸颊上还泛着丝丝苦笑:“我不能说,真的不可说,不可说……” 也不知是谁,先“哎哟”了一声,接着几个护院先后停住了拳脚,全揉着拳头蹲在了地上。领头的孙老六叫道:“妖法,这酸丁会妖法,爷爷的拳头,他娘的,疼死了……” 翠妈妈瞪大了眼睛:“好啊,萧七酸你又来这招!你……你他娘的别走!”转身飞也似的奔走了。孙老六等几个护院也不敢呆在这,口中叫嚷着场面话,跟在翠妈妈身后如飞般去了。 萧七懒散地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又将怀中的洞箫掏出,在衣袖内襟处小心地擦着,低叹道:“还好,没将夕夕留下的玉箫弄坏。” 那是一种九节紫竹洞箫,通体深紫,只箫吻处有一抹润红,犹如佳人的樱唇。萧七盯着那润红,目光不由热了起来。 慢慢的,那热切的目光才又平复下来,脸上再没有喜怒,只是一派漠然。似乎被极热的血和极冷的水,烫过又冰过,那颗心只剩下无尽的漠然,对一切都再不动心。 “想不到,这半年来,你变成了这副模样。” 随着淡淡的一声叹,一道冷峻的人影出现在苍暗的暮色中,身形雄伟,骨架极大,却不肥硕,披着青衫,头戴宽大的斗笠,遮住了容颜。 萧七的眼芒颤了颤,又垂下,低声道:“师尊。” 青衫客叹道:“还拿着这洞箫?” “箫声可清心,修身以清心为本。在这地方,弟子也能炼心。” 青衫客抬头,斗笠下的深邃双眸远眺着山城后如龙脊起伏的武当山岚,低叹道:“半年了,你为了那个女子,这场梦也该醒啦。” “弟子想,”萧七低头轻抚着那紫箫,“她还会回来的。” “姐儿不过逢场作戏,她与你山盟海誓,最终还不是随着那何员外走了?” 萧七摇摇头:“我细细打听过,这地方从来没什么何员外来过,或许天底下压根也没有这样一个人。弟子想……她只是有些急事罢了,定然还会回来的。” 青衫客冷笑:“那你就在这里等她,三年、十年、二十年?” 萧七木然道:“师尊,弟子还能去哪里?” “你自己知道该去哪里,可你偏偏选了这条路!”青衫客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盯着他,“我今日找你来,是给你传个丧气的信儿。你叔父知道了你的事,写了书信传至玉虚宫,将你革除出金陵萧家!” “将我革除出萧家?” 萧七瞬间果住。青衫客扬手抛出一封书信,书信平平飞来,“唰”地抽在了他的手腕上。他抓住扫了几眼,没错,是叔父的字迹和印押。 沈府聚宝盆,萧家藏财神——这洪武年间便流传在南京的童谣,十足地道出了“金陵萧家”的雄厚财力,当年他们可是和天下第一巨富沈万三相提并论的。“金陵萧郎”是南京城所有少女们永远的春梦,因为萧家公子,哪怕是旁支的子弟,也大多俊俏雅致、文武兼修。 萧七则是“金陵萧家”上代老员外正经八百的长子嫡孙,本名萧霁,家中大排行第七,常被人称作“萧七公子”,喊惯了便成了萧七。只是萧‘七的父亲过世得早,金陵萧家偌大的家业已为叔父把持。万料不到,自幼便看他不顺眼的叔父,终于寻了个由头,将他革除出萧门。 虽然在西街的歌馆中吹曲度日,但萧七的心中仍旧足够骄傲。因为他是武当门下年轻一辈中最杰出的弟子,也因为他是“金陵萧家”的小公子。 只可惜,在数月前他痴恋鸳鸯楼梨花院的一位歌女,流连歌馆月余,被武当宗门呵斥后仍缠绵不去,已被逐出师门。眼下,他又被自己的亲叔父革出了“金陵萧家”。 薄薄的一封书信,几行字,一个血红的印章,却将萧七引以为傲的自尊撕得粉碎。 “天地不容”这四个字电一般略过他的心底,自己眼下竟是个天地不容之人么? “还有,半月前,你的师祖掌教真人也因你蒙羞。”青衫客的声音无限萧索,“旁门有几位长老知悉了此事,在掌教面前喧嚣了许久。掌教真人一直看好你,眼下却为了你,被旁人所笑。” 青衫客说的掌教真人,便是当今武当掌教,号称“万古一尘”的一尘真人。这位早已年逾古稀的武当第一名道曾在五年前预言:这一辈弟子中能大振武当派门风者,唯有萧七。 但眼下,一尘真人的这个预言,显然已成了一个笑话。 萧七的身子簌簌发抖,双拳慢慢攥紧。 翠妈妈终于喊来了几个帮手,他们正急匆匆地奔来。据说这群人中的张五爷曾在武当山上学过三年艺,是这一带最硬的打手。 “等等,”那短髭汉子张五爷忽然顿住步子,“那斗笠的家伙,那……是武当山的‘无敌柳’柳掌门!” 一行人全顿住步子。武当派掌门的身份仅在武当掌教、玉虚宫提点一尘道长之下,便连来武当山的钦差和均州驻军的干户,见了柳掌门都是客客气气的。 更可怕的则是柳掌门的一身精妙武功。“武当三奇”中的“山河一清”和“沧海一粟”均已栖隐无踪,那么除了甚少出关的当今武当掌教“万古一尘”,柳掌门已是当今武当第一人。据说他仗剑江湖二十余年,从无一败,有“无敌柳”之称。 翠妈妈不由颤声道:“会不会看错啊,柳掌门怎的会来咱这地方?” “没错,真的是他!”张五爷扬了下手,一行人遥遥地站住。 “现在有个机会:当朝太子奉陛下旨意前来武当山拜祭真武大帝,这几日间便要到了。掌教真人亲命要加紧山上防卫,这才想到了你。” 萧七的眸子亮了下,随即苦笑道:“有师尊在山上,何惧江湖上那些妖魔小丑?” 青衫客黯然摇头:“我还有急事,须得立时进京。” 萧七早看到了,院墙拐角处的树阴下就拴着一匹马,革囊长剑俱在,看来师尊真是做好了远行的准备。他愣了下:“师尊为何此时进京,天底下何曾有比太子还紧要的事?” “有,江湖道义所在,为师推脱不得。我必须进京。”青衫客沉沉叹了口气,“武当山上的几位长老武功精深,却均是年岁已高。掌教真人是想找个年轻机灵的。” 萧七垂下头,默然无语。 青衫客望向自己的弟子,眸子内隐蕴着岩浆般的热盼,显然他对这个弟子无比看重:“这是你重回武当师门的唯一机会!” “不!”萧七缓缓摇头,“弟子不回去。我没做错什么。既然天地都不容我,那就由他们去吧!” 他扬起头,双眸迎向血一样的残红,忽然间心内一片悲凉。爹娘早死,师门也不要我了,叔父又将自己革出了家门,连心爱的夕夕都弃我而去,杏无踪影。但我做错了什么吗?我已是孑然一身,那便孑然一身好了,又何必卑躬屈膝,仰人鼻息? “好,好!”青衫客紧盯着徒弟执拗丽自负的眼神,几乎是在怒喘着,“我见过那个叫夕夕的女子……你不知道,她还有个更响亮的名字,顾星惜!汉王座下的‘三绝四士’中,最神秘的女刺客‘孤星寒’,便是此人!” 萧七浑身一颤,道:“师尊,你说什么?” “我本来不该告诉你的。太子座下‘神机五行’之首、‘炼机子’戴烨是我的老友,他统领太子护卫亲军中的风谍,可刺探内外讯息。当日我见‘过那叫夕夕的女子后,已看出她武功不俗,心生怀疑,便传书老友问询。戴烨老夫子随即传书过来说,擅吹箫,弹琵琶,花容月貌,化身歌姬,此人八成便是顾星惜。” “不,绝无此事!”萧七连连摇头,“她虽然会些粗浅武功,但也只是些健身导引之术罢了……” 青衫客冷冷地说下去:“她当日潜伏于此,极可能是为了行刺太子。陛下才登基时便已定下让太子来武当山祭祀真武大帝。只是那时候朝廷万机待理,太子耽搁了近一年也未成行,想必等了许久不见太子的踪影,顾星惜才不辞而别。这次太子真的要来了,‘孤星寒!身为汉王座下第一刺客,绝对会再探武当!” 武当山最杰出的青年弟子所痴恋的女人,居然要奉汉王之命在武当山下刺杀太子,这真是对武当宗门天大的嘲讽! 萧七颤声道:“不,这绝对不可能……” 柳苍云已不再理他,转身向骏马行去。 “师尊,我要回山!”萧七忽然大叫起来。 柳苍云已翻身上马,冷冷盯着他。萧七圆睁双眸,嘶喊道:“她若来杀太子,就让她先杀我。” “师门和家门,你居然都不放在眼内,却为了这个女人而回山……”柳苍云眼中的岩浆早已化作了冰山,冷冷道,“你的剑法呢,还记得多少?” “他们要过招了!”缩在墙角的张五爷见马上的青衫客信手折下一枝柳条,萧七的掌中则横着那只紫箫,低声嘀咕道。 “不可能,萧七只是个十足的酸丁,”翠妈妈嘟囔着,“老娘都踢过他几次屁股。” 青衫客已出招,柳枝漫不经心地挥出。虽是一枝柔弱的柳枝,却如有了灵性的青蛇,气势蓬勃张扬,仿佛清泉出山,转眼间又化为浩瀚大河。 “好剑法!”张五爷只看得一眼,浑身已觉冷意漫卷。 一道紫气倏地刺出,萧七这一刺似是随心而出,却莽莽苍苍,绵绵不绝,犹似垂天之云,带着一股恢宏难测的气韵。 紫箫斜插时,柳枝上的清气瞬间暗淡。 张五爷忽然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他适才全力观战,心神已被师徒二人这一攻一守震慑,全身精气为之一散。 他身旁的几个汉子急忙扶住了他,翠妈妈也惊得大张着嘴,出声不得。他们全看不出这一招的精妙之处,但见这“神通广大”的张五爷惊到如此地步,足见这两招是何等惊人了。 “七日后,太子就到了,去碰碰运气吧,但愿掌教真人还会选中你。、”青衫客抛了柳枝,转头瞥了眼远处的翠妈妈几人,摸出一锭大银,抛入萧七手中,“这五十两银子给那老鸨,省得她唠叨。那叫雪雁的孩子,若是不成,可让她上武当山坤道宫观暂避一时。” “多谢师尊。”萧七僵硬地揣起了银子,“师尊,你这次远行进京,到底要做什么?” “面圣!” 沉沉丢下了这两个字,青衫客已挥鞭催马。骏马长嘶纵蹄,青衫客忽然冷冷扫向徒弟,森然道:“萧七,你虽义助孤女,仁心尚存,但自负自傲、目中无人的老毛病分毫未改,你已不配做武当弟子。哪怕你师祖挑中你,我也不会再收你为徒!” “师尊……”萧七浑身一僵,不待他答话,青衫客已打马如飞,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中。 十日后。 日色已见西斜,武当山展旗峰的山峦间已泛起一层蒙眬的云气,映得烟树云海气象万千。朝山神道上,旌旗飘扬,长队如龙,一众道士、官员、兵将缓步向紫霄宫行去。 这一天是太子朱瞻基进山祭祀真武玄天上帝的第四日。 前三日,太子先率人在武当山最大的道观玉虚宫设总坛,由一尘掌教亲自主持“吉祥普度罗天大醮”。这是大明最高规格的道教醮仪,太子为主祭,一来超度龙驭上宾的永乐大帝登真升仙,二来为大明百姓社稷祈福。 “吉祥普度罗天大醮”要办七日七夜,现已进行了三昼夜,今日朱瞻基则要率人去紫霄宫祭祀。 紫霄宫在武当山的众多宫观中地位非凡,其中更有父母殿,供奉真武大帝的父母明真大帝和善胜皇后。太子去父母殿拜祭,为父皇和先皇祖永乐帝朱棣祈福,乃是彰显孝道之举。 众人走的这条朝山之路,号称“神道”,是新砌的青石墁地,边上有青石护栏,随山势起伏绵延百多里,远远望去如一条望不到头的蜿蜒银龙。 太子朱瞻基稳稳行在祭祀大队人马的中前列。距紫霄宫还有三里时,他便执意徒步而行,以示诚意。 武当山,是玄武神帝的修真得道之地。玄武神帝又称真武大帝,是荡魔除妖的战神和北方之神。据说朱棣当年以燕王身份从北方起兵,讨伐当时的大明天子、自己的侄子建文皇帝朱允炆时,曾多次得到玄武神的护佑。 朱棣得了大明天下后,便崇奉真武大帝为庇佑大明的“护国家神”,让天下人知道他做皇帝是“顺应天意、玄帝阴佑”之举。休养生息近十年后,朱棣更集三十万工匠,大修武当山的玄武道观。武当山也被朱棣亲封为“大岳太和山”,以“大岳”为号,明示其地位在五岳之上。洪熙帝登基不足一年,便钦命太子来祭祀真武,实为其父皇朱棣定下的“家规”。 朱瞻基才二十六岁,作为其皇爷永乐帝朱棣钦定的皇太孙,十三岁时便在南京随父王接触朝政,其干练老辣,已远远超过了他的年龄。 因长年骑射练就的好筋骨,虽在十八盘神道上徒步远行多时,朱瞻基依旧神采奕奕。此时已近紫霄宫,遥遥可见层层巍殿崇台,如巨大画卷般居高临下地展开,大气磅礴,朱瞻基只觉心旷神怡,不由叹道:“果然是仙山福地,一到此处,万虑尽消。” 身旁的一尘掌教微笑道:“殿下,此地曾被太宗皇帝亲封为‘紫霄福地’。”说着手指远方起伏的山峦,“前方照壁蜂的诸峰绵延,宛然便是个披发的真武太子睡在云间之像,此景被呼为‘太子卧龙床’。” 据说真武大帝本是黄帝年间净乐国的太子,其后入山修道成仙。朱瞻基显然对“太子”这身份极为看重,果然凝眸远眺前方云遮雾绕的青岚。 “殿下,似乎有差池。”偏在这时,一个高大英朗的冷峻侍卫忽然踏上了一步,低声禀报。 下方随山势盘旋的青石神道间,四个侍卫架着一人向这里飞奔过来。此处山径崎岖,神道上也无法由快马奔行。这四名侍卫负人疾奔,显是极紧要的大事。山道早巳被官军封闭,被架着的人也是一身锦衣,随手挥着个明晃晃的牌子,一路畅通无阻地向前奔来。 片刻后,那人已被架到近前。冷峻侍卫认出了那人,大步抢过去,喝道:“是铁卫孙青么,有何要事?” 那铁卫孙青半边身子已被鲜血染红,拼命赶过来两步,向冷峻侍卫嘁道:“董统领,风谍密讯,有刺客……要刺杀殿下……”话未说完,一口热血喷出,身子软倒在地。 山道前立时一阵骚乱。董统领忙俯身细查,随即摇头道:“伤重而亡!他能强撑着到此,已是侥幸。”站起身来,脸色阴郁地向太子朱瞻基拱手道,“殿下,只怕此处有些不安稳。” 听他这么一说,几名近前的侍卫纷纷按住了腰间的刀剑。迤逦的长队立时停住了。 “不得自乱阵脚!”朱瞻基淡淡一声低喝,身周便陡然一静。他指着孙青的尸身叹道,“孙青重伤后远道赶来报讯,忠勇过人,先厚葬了。戴老,褒扬勇士、厚恤家人之事,便交给你了。” 一个身材瘦削的青衣老儒躬身道:“属下遵命。” 朱瞻基将手一挥:“去紫霄宫!”大踏步向前行去。 那董统领心内一惊,忙道:“殿下……”朱瞻基没有回头,淡然道:“罡锋,武当山上有三干均州精骑,我身边更有百余护卫,便有自不量力的邪佞奸徒,又能耐我何?” 那董统领却张了张口,还待劝阻,一尘掌教却向他点头笑道:“董统领莫非便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残剑董罡锋?失敬了。” 残剑董罡锋,年纪刚过而立,却已是京师四大名剑之首,以两尺残剑横扫江湖,罕遇敌手,更是幼军的指挥使,为护卫太子的幼军铁卫首领。 董罡锋苦笑一声:“掌教见谅,下官职责所在,难免疑神疑鬼。正因我们人多,刺客或是混在兵卒巾,或是混在道众内,那便防不胜防……”说着,鹰隼般的目光扫视四处,浑似搜寻猎物的苍狼,“我甚至觉得,那杀气就在附近。” 一尘微笑道:“董统领少安毋躁,有贫道在,必当力保太子无丝毫差池。”说话间他探掌拍向董罡锋的肩头。 这一掌舒缓平和,似乎极是随意,董罡锋却是一震,只觉那五指间气韵巍巍,仿佛武当山的七十二峰都随着这一掌向自己压来。他下意识地便要拔剑相迎,强行按住这诡异念头间,一尘道长的手已轻轻拍在了他肩上。 “啪”的一声轻响,董罡锋竟觉出一阵轻松,那种无处逃遁的挤压感终于烟消云散。 “这便是玄门太极掌法么?山掌之问,气象万千,果然是江湖上独一无二的‘万古一尘’,罡锋受教了!” “紫霄宫已到,董统领请吧。”一尘淡然将手一挥,擦肩而过时却低声道,“老道倒是盼着那刺客此时动手!” 董罡锋不由双眸一闪,暗道:有武当掌教和众多玄门高手在此,那刺客若敢动手,正是自投罗网。 不远处紫霄宫深广的道观内,一处不显眼的院墙上现出两双眼睛。一双眸子阴毒如蛇,一双眸子高傲冷峻。 “蛇隐,只怕他们得了讯,炼机子筹建了‘风谍’,善于搜罗讯息。”那神色冷峻的青年沉声道,“我人哥和三妹都未到,你当真仍要动手?” “此来武当,汉王千岁曾以人义相托,在下此时如箭在弦,不得不发。” “好气魄,不过,白某未得大哥号令,决不会出手助你!” “不成功便成仁,请白老弟回复汉王,追随汉王数载,蛇隐此生无憾!” “此言白某必在汉王面前亲禀。”青年幽幽叹了口气,“提醒你一件事,你虽有‘万蛇尸心’,但务必小心‘万古一尘’!” 蛇隐“哼”了一声,没有言语。两人的身形缓缓隐入墙后。 太子一行已进了紫霄宫。 依道家礼仪,拜祭了紫霄大殿和父母殿后,众高功道士便在殿外摆好阵势,陆续焚香开坛,请水扬幡。 陪着太子缓步出了大殿,退到行法的众道士身后,董罡锋兀自瞪着通红的双眸,四下扫视。 那青衣老儒淡然一笑:“罡锋,留意些,眼下只有你的‘望断天涯术’,或能派上用场!” 这老儒名叫戴烨,为一代宿儒,是当年永乐帝亲自挑选来给皇太孙朱瞻基讲读的,眼下官职为东宫洗马,实为太子的恩师。 永乐帝朱棣在位时,对自己的皇太子朱高炽八百个瞧不上眼,但对皇孙朱瞻基却喜爱异常,不但亲自册封朱瞻基为皇太孙,命人从全国军士中精选骁勇青年组成皇太孙的护卫亲军,称为“幼军”,更给他甄选了戴烨这样文武兼修的名师。 戴烨身为大儒,武功平平,却家传有“南明离火”的真气修法,身怀“火霹雳”的奇门暗器,更兼多谋善断,亲自组建了“神机五行”太子铁卫,自号“炼机子”。 “神机五行”铁卫中,金卫是“残剑”董罡锋,土卫是“神行太岁”余无涯,木卫为“一叶知秋”叶横秋,水卫为“儿曲连环”叶连涛,与木卫叶横秋乃是亲兄弟。这四人各有奇技,董罡锋更是太子的幼军统领,他们却均服从“火卫”戴烨,不仅因为戴烨是太子恩师,更因“炼机子”有洞察先机、杀伐果决之能。 “戴老,真有杀气,就在左边!”董罡锋依旧紧绷着脸。他精修“天残剑法”,门内独有一门奇法“望断天涯”,能以自身剑气感知身周杀气,常以此法预判杀机。 “那后生是谁?”董罡锋目光定在一个高瘦的青年道士身上,沉吟道。 这人年少清俊,脸上却有几分懒散和淡漠,缩在众道士身后,但对道教科仪显然不怎么用心,一举一动不过是依葫芦画瓢。 “不错,有些古怪!”董罡锋身后的木卫叶横秋点头应道。这青年道士距太子居然只有十步之遥,看他举动显然不是正宗行法的高功道士,却堂而皇之地混在众高道身后。 “你是谁,我似乎没见过你。”叶横秋被称为一叶知秋,白面长须,身材干瘦,为人颇为精细,这时已大步逼了过去。 青年道士迎上他锥子般的目光,面露讥诮,道:“武当山上大道士小道士两千多,尊驾都见过?” “放肆!”叶横秋浓眉一挑,探掌抓向那道士的肩头,“本官要搜你的身!”他在神机五行中掌法最佳,五指一出,“嘶嘶”指风已将道士紧紧罩住。 “官老爷好大脾气!”那道士“嘻嘻”一笑,左掌画个圈子。这一掌似是漫不经心,却不带半分烟火气,顺着叶横秋掌势而走,气韵连绵,登时将那指剑化于无形,更隐蕴极大的反击之势。 “守洞奇技?”叶横秋登时一凛,已看出这青年道士出手间流转如意,且根稳势正,意蕴绵绵,竟是多年来少见江湖的玄门守洞奇技。 相传,往昔的武当高道苦修时,要寻找人迹罕至的岩洞闭关。为防闭关后被猛兽侵扰,洞外则有亲近弟子看护,谓之“守洞道士”。守洞道±往往精习一门极罕见的武当玄门奇功,号称“守洞奇技”,据说其劲意可分多重,有盘根错节、气韵不绝之妙。武当山于这守洞奇技,素来择徒苛刻,非是资质过人的隐修高弟,决计无缘习练。 “雕虫小技,倒让叶先生见笑了,这是门内弟子萧七。”低笑中,一尘掌教已缓步走上,轻拍叶横秋的肩头,向萧七道,“快来给叶先生赔罪。” 叶横秋的肩头不由簌地一抖,只觉这老道士出手神出鬼没,看似极随意的一拍,偏偏自己竟全无躲避之力。 那青年道士萧七却懒懒散散地拱了下手,道:“叶先生不必挂怀,些许小事,何必放在心上,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北斗七元星灯仪这便开始了,小道告辞!”不待叶横秋答话,他便“嗖”地缩回到众道士身后。 旁边的残剑董罡锋不由笑出声来,暗道:“这惫懒小子,哪里是在赔罪,倒似叶横秋冒犯了他,被他大度宽恕了一般。”叶横秋心底也是哭笑不得。但二人既知道了这萧七的身份,心思便放了下来,此时紧要时刻,也无暇深究。 此时暮色已降,盏盏法灯已经点亮。 朱瞻基之所以要选在下午登紫霄宫,就是因为其父皇祈寿增福的灯仪要在日落后举行。道教的斋醮仪式中极重视灯仪,这门“北斗七元星灯仪”为当朝皇帝祈福,自然排场极大。众道士按二十八宿的星图方位站立,点燃了数百盏明灯,更有功力高深的名道七人,手持光朗朗的大灯,象征北斗七星,祈愿洪熙帝“与神同龄,保命自然”。 阵阵法鼓声中,众道士口念咒词,开始绕灯旋转、诵念、礼拜。 父母殿前,仿佛群星错落,彩霓横空,身披法衣的道士一边颂咒诵表,一边步罡踏斗。武当群道大多有功力在身,身形游走之下,竟是越行越快,灯辉光影下,仿佛几条彩龙在银河星海中穿梭。 戴烨身为正宗儒生,对道教素来是敬而远之,只因身为太子之师,才不得不同来武当山。此时远远观望,竞也生出目眩神驰之感。 “戴老,我还是觉得……”站在戴烨身旁的董罡锋低语,“不对头!” “不对头”这三字刚落,忽听有人一声惊呼:“马惊啦,拦住那马……” 庭院外,一匹乌黑的马忽然直立而起,猛向众道士冲来。紫霄宫地势较高,观中有几匹劣马用来运货、送粮。这匹马本来是拴在父母殿后院的,不知怎么回事,竟脱缰而出,疯了般奔来。 董罡锋一凛,蓦地大喝道:“庞统!” 庞统不是三国时的“凤雏”,而是董罡锋的副手。侍卫丛中闪出一个壮硕如山的巨人,虬髯环眼,浑似巨灵下凡,正是太子幼军的副统领庞统。他两步跨出,便已拦到了惊马前,扬起笸箩般的巨拳便待挥出。 一尘掌教一凛,忙喝道:“不得杀生!” “巨灵”庞统名扬三军,力能拔山举鼎,出掌开山断岳。他若要一拳击毙惊马,绝对易如反掌,但此时正是为皇帝祈福行法的紧要时分,道教讲究慈悲救世,怎能在行法时斩杀生灵? 庞统闻言,只得一把揪住了缰绳。惊马长嘶不已,奋蹄挣扎,却被庞统死死拽住,只掀起大片的烟尘。 一道细微的声响荡起。 暮色灯影中,马身上似乎跃起一道瘦小的身影,竟向众道土身后的朱瞻基扑去。那是个诡异的道士,看身形仿佛是个孩子,但身手之快,却迅如电掣。 朱瞻基正跪在香案前垂首沉思。他是此次北斗灯仪的主家之人,独自跪在香案前听法,看上去仿佛众星拱月,实则身周五步没有护卫。忽见那黑影扑来,朱瞻基竟是一呆。 董罡锋再也顾不得这么多,腾身掠起,迎面拦住那黑影,拔剑削出。 二尺长的残剑划出一道电芒,血水飞溅而出。那瘦小身影仰面栽倒,四肢无助地抽搐着。那竟是只猴子,不知被谁套上了一件道袍,此时却已被董罡锋凌厉的一剑开膛破肚。 董罡锋登时一呆,他今日如同绷紧的弓弦,此时竟有些恍惚。 便在此时,一道青影猛然从马腹下掠出,五支袖箭朝离着太子稍近的一尘掌教激射而去。 一尘大袖翻飞,玄门铁袖功骤然施出,卷向五道暗芒。众人还来不及叫好,那青影已就势一滚,扬手两箭,射向太子。 董罡锋惊得肝胆欲裂。这刺客算度委实精细,他不选太子上山的头三日行刺,直到第四日间众侍卫心神大懈时才出手,而且选在这七星灯仪的节骨眼,此时夜色里虽明灯闪耀,但到底人影昏沉难辨。最可怕的是这人先后以惊马、猴子扰人心神,适才更以势若雷霆的连环五箭将法坛前功力最高的一尘掌教绊住,这才向太子全力一击。 变故太快,法鼓声、唱诵声竟一刻未停,各色法灯兀自如金蛇银龙般飘摇流动,四下里都漾着青黄紫红的漫漫光影,攒动的道冠、人脸都有些模糊浑浊,那两箭已电般射向朱瞻基。 用心险恶,莫此为甚!更可怕的是,刺客用猴子声东击西,已将董罡锋诱到了一旁,让他再也无暇回援。董罡锋嘶声大叫:“叶连涛!” 几道精芒忽自人丛中射出,太子近卫“神机五行”中的叶连涛已然出手。“水卫”叶连涛绰号“九曲连环”,暗器功夫有连环不绝、势如九曲黄河之妙,此时扬手便射出三枚铁莲子、四片离合软钵和两道十字蜈蚣镖。 离合软钵状若银盘,当先飞出,全力阻拦那两枚袖箭。铁莲子形体耀目,纯为扰敌,蜈蚣镖则悄无声息地射向刺客肋下。“九曲连环”甫一出手,便攻守兼备。 只闻“铮铮”劲响,两道袖箭全射在软钵上,激得火星四溅。叶连涛那两支蜈蚣镖也几乎在同时打中了那刺客。哪料那青衣刺客似乎身上穿着什么软甲,竞全然不惧,只在地上一滚,已到了太子身边,银芒闪处,两把冷森森的短刀当头劈向朱瞻基。 太子身旁只有几个道士,但武当道士未必都是高手,这几人大多精修丹道,江湖御敌经验更是平平,此时都慌了。 从那猴子跃出,到暗器激飞,不过是弹指工夫,刺客的双刀已连环劈来。看他刀势老辣,刀上的功夫显然更在暗器之上,这才是他的全力一击。 猛然间一道青影闪来,在呆愣的太子肩头轻轻一推,掌力轻发,已将他弹出数尺。这是救命的数尺,两把快刀立时走空,醒过味来的众道士已经一拥而上,将太子挡住。 出手的人正是萧七。他左掌推开太子,右掌的逍遥剑已电射而出。乌黑的剑身在夜色中全不显眼,却法度谨严,去势飘忽,将短刀的劲急攻势尽数封住。 那刺客显是吃了一惊,眼见朱瞻基已被群道围住,再难进击,忙拼命攻两刀,只待伺机逃遁。他这招“乱披风”刀法情急而出,使得锋芒毕露,哪知双刀砍出,猛觉身前一空,那黑色剑芒顺势引进,仿佛变成了无底洞,将他刀招尽数吞噬。 那刺客双眸一寒,蓦地缩头、耸肩、扬臂,背后两道乌光骤然射出。 这是其独门暗器“缩头暴风针”,贴背暗藏,原本是要留给太子的,但萧七冲来得太过突兀,更给群道阻隔,已无法飞刺太子,只得留给自己逃生用,此时以弓背的姿势发射,真是防不胜防。 萧七眼见身前黑茫茫一片,显是怪异暗器扑来,忙拼力挥剑。 “小心!”一尘掌教恰好斜刺里冲到,挡在萧七身前,横封一掌,掌力激荡之下,震得两道乌光来势一阻。 哪料两道乌光陡地撞在一处,砰然劲响,爆出大片金针。无数金针如疾风卷尘,势不可挡。 一尘瞋目大喝,袍袖全力挥出,雄浑的掌力如天飚突起,震得金针向空中飞去。 便在此时,董罡锋已闪到,长剑飞刺那刺客双肩。这两剑去势如电,那刺客四面受敌,只勉力撑住一剑,右肩被一剑砍中。几乎在同时,一尘掌教的左掌飘忽钻入,印在那刺客胁下。 那刺客一口鲜血狂喷而出,仿佛被这一掌抽干了全身精血,一下子瘫倒在地。 冷森森的残剑指在那人的颈前,董罡锋低喝道:“说,是谁派你们来的,还有何同伙?” “天机!”那人扬起一张普普通通的脸孔,呵呵冷笑,“此乃……天机!” 他颤巍巍伸出血淋淋的手,遥遥指向法坛。 董罡锋又惊又怒,虽知此人多半又在使诈,仍不禁侧头望去,却见法坛上那盏最大的明灯不知为何竟已熄了。他悚然一惊,忽听身后一声呻吟,扭头看时,见那刺客嘴角流出一线黑血,脖子已慢慢歪到了一旁。 “服毒?”董罡锋大惊,忙伸手揪住那刺客的嘴巴,却已晚了半步,那人眼神已经涣散,只那张满是黑气的脸上却兀自浮着一抹诡异的笑意。 一场惊心动魄的激战终于消停下来,远方墙角处,那双孤傲俊朗的眸子里却流出一抹忧伤。 “蛇隐,大胆魄,真豪杰!可惜啊,大哥,为何你不让我与蛇隐一起动手?” 前方灯火闪耀,这人英挺的身形却隐在最漆黑的角落里,如墨色般难以察觉。 “叶横秋,看看有何蹊跷!”朱瞻基这时才缓步踏上。 叶横秋随即走上,俯下细查。“一叶知秋”这绰号既赞其掌法过人,更赞其精研诸般毒物,可见微知著,辨毒解毒之术独步天下。 叶横秋只扫了两眼,便道:“见血封喉。这毒物塞入鱼鳔中,藏于耳后,有细线与其牙齿相连,适才他咬过细线,吞毒自尽了。” “掌教真人,你怎么了?”萧七忽见一尘掌教身子摇晃,急忙扶住他。 一尘的脸上已笼上了一层青气,摇头苦笑:“不大妙,小腿中了一枚毒针!”俯身连环两指,封住了腿上穴道。 叶横秋忙赶过来细查,小心翼翼地自武当掌教的左小腿上拔出了一枚毒针。闪耀的灯芒下,却见那针色乌黑,一尘的小腿已淤青一片。 “剧毒,似乎是蛇毒……还好毒针只是擦肉掠过!”,叶横秋说着,手脚麻利地剜肉、放毒、抹药。一名白发苍苍的武当长老又自怀中掏出武当秘制的祛毒灵药“天犀丸”,请一尘服下。 院中一片忙碌,董罡锋却始终似一只猎犬般紧紧护在朱瞻基身侧,目光灼灼地扫视四方。 “殿下,”一股诡异的气息若远若近,董罡锋老觉得心底生寒,忙道,“只怕还有奸贼混入了此间,殿下最好先暂避一时,以策万全。” 朱瞻基神色变幻,沉了沉,忽然将手一摆,扬声道:“都说真武大帝最能荡魔除妖,福薄之人却无缘得见,眼下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一发话,片刻前还乱糟糟的庭院间霎时肃静起来,无数道士、侍卫全停止喧嚣,干瞪着眼望向他。朱瞻基遥点着地上的死尸,叫道:“这便是神迹,便是真武大帝护佑我大明的实证!真武大帝佑我大明,法力无边!” 听他如此一说,不少人均是化忧为喜,向庭院当中法坛上高坐的真武神像叩头喊道:“真武大帝佑我大明,法力无边……” 朱瞻基又将手一摆:“来人,将此处收拾干净,速速再行北斗灯仪,再祭真武!” 武当众高道也均定下心神,金钟、玉磬、铙铛、笙笛悠然奏起,几名手脚麻利的小道赶来拼力清扫。 朱瞻基才吐了口气,低声对戴烨吩咐:“速请掌教真人回去安歇,叶横秋同去医护。将这尸身速速移到妥善处,细细查看,即刻查明他身份。” 戴烨点头微笑:“殿下弹指间凝聚众心,转乱为安,老臣深觉欣慰。” “老师言重了。”朱瞻基却微微蹙眉,淡然道,“瞻基做事务求圆满,眼下只不过顺势而为,说些该说的话而已。” 不知怎的,见到这位往昔弟子长眉一蹙间眼角闪过的锋芒,戴烨不由心底一颤,忙躬身道:“老臣领命!”带着叶家兄弟,收拾完尸身,匆匆出了庭院。 法坛前已收拾一新,明灯灿然舞动,道士们的咏唱声中,朱瞻基面向法坛,再次跪倒。 七星灯仪是在父母殿前的大庭院中举行的,高高的法坛上供奉着紫铜鎏金真武坐像。神像披发跣足,气象雍容。 适才的惊险刺杀,此时朱瞻基还是心有余悸。叩拜时他不由多看了几眼神像,世间传说,武当山的真武神像是依照皇爷永乐帝的容颜建造的,今日一见,果然有几分神似。 起舞游动的明灯在铜像那修眉阔鼻间投下七彩斑斓的各色光影,真武大帝却永远是一副恒久不变的宁谧沉着之相,嘴角更隐隐挂着一丝淡淡的神秘笑意。 仿佛已洞悉了一切玄机,又似在苦笑芸芸众生。 ? 贰·金顶论道 七星灯仪虽被刺客一扰,弄得人心惶惶,好在太子朱瞻基遇乱不惊,使得祈福科仪如愿完成。只是没有想到,一尘掌教的毒伤竟这般重。 叶横秋已使尽了手段,却无显效。武当山上历来有“十道九医”之说,精通医术的高道不少,经两位手段高明的长老道医调治了两日,一尘的毒伤竟也不见好转。 这日清晨,病体未复的一尘起来后却沐浴更衣,命萧七背他上金顶参拜。 金顶,为武当山最高的天柱峰顶,号称“去天咫尺”。 正是上午巳午之交,金顶上清风习习。萧七背着师祖一尘,健步如飞地掠上了金顶。 萧七的心中有些难过,师祖内功修为精深如海,但此时却软软地伏在自己身上,浑如一个虚弱老人。更让他内疚的是,若不是师祖横身挡在自己身前,自己决计躲不过暴雨般的毒针,以自己的内功修为,挨上一两针,只怕会当场丧命。 终于进了金顶当中的金殿,挟着一尘掌教在金殿边一张木凳上坐定,萧七便向他郑重地叩下头去。 “师祖,萧七这条性命,是您给的。” “你的日子还长,师祖是一把老骨头了,没几日活头。”一尘的目光永远是那样温煦而悠然,他捶着腿道,“你赶来为师门排忧解难,师祖怎能让你挡这冷箭。” 萧七脸上一红,不由垂下了头去,心下自责更甚:我当真是为师门解难而来么?或许,师尊骂得没错……“萧七酸!” 殿外忽然传来一声娇斥,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女疾步奔入,嗔道:“又是你,没有照顾好掌教真人,竟累得老人家受了伤,是不是?” 这少女方当妙龄,眉目如仙,只是盈盈明眸中也隐含薄怒,十分清丽中却更增了三分英气。 “绿如!”萧七眼前一亮,本来与少女极熟络的,想打趣几句,但听她呵斥自己累得掌教受伤,不由沉沉一叹,“是我不好。” 绿如深深盯了他一眼,不依不饶地道:“一句是你不好便万事大吉了么?掌教真人身子虚弱,你却一大早便将真人背到了这里来!” “是老道让他这般的。”一尘淡淡地一笑,“绿如,你赶回来便好,你那医道师父痴道人怎么说?” 绿如神色一暗,叹道:“师父说,中了这等奇毒,若无解药,目下也只得以毒攻毒。他连夜赶制了五煞粉,命我给您送来。现下他还要入山给您抓药去,午后再过来……” “连痴道人都束手无策,”一尘苦笑道,“看来天下能医治我这毒伤的,也只有我那一粟师弟了。” “沧海一粟?”萧七心中现出一线曙光,忙道,“师祖,你知道他现在何处么?弟子这就去寻他。”他早听过这位师叔祖的名头,此人是一尘掌教的师弟、武当三奇中年纪最轻之人,只是数年来云游天下,踪迹不明。 “痴道人已派了座下大弟子去寻他了。只可惜一粟是个闲云野鹤,未必会寻得到。好在老道这一两月间,是死不了的。”一尘洒然摆手道,“且不说这些了。稍时太子殿下要来,你二人且回避一下。” 萧七心中一动:殿下要来这里,他这两日间常去探问掌教,怎的偏要在这里见面?他却不敢多问,向绿如招了招手。 绿如愤愤瞪了他一眼,还是跟他并肩出了金殿。转到金殿后,萧七闷闷地坐在地上。 据说,这里是离天最近的地方,纵目望去,武当山七十二峰的干岩万壑尽在眼内,但萧七心内却纷乱如麻:果然,如师尊所说,真有刺客在武当山上对太子动手了,好在这人不是夕夕……顾星惜,那个神秘莫测的女魔头,当真是她么? “喂,萧七酸,”少女碧裳临风,飘飘若仙,声音却清冷如冰,“你离山这么久,他们说的……有个梨花院的女子。那个女的,叫什么?” 萧七的心突然一缩,只得黑着脸道:“小丫头,这事跟你无关!” “这么说,都是真的了?”绿如没有看他,只是漫无目的地远眺群山。 萧七咬咬牙,忽然仰头大笑:“他们都笑话我是么?都当我是个登徒子吧,而且是个蠢到极点的登徒子吧?他们要如何便如何吧,我萧七自行其是,自作自受!” 绿如转头望向他,目光中竟颇多怜惜,轻声道:“至少我没有笑话你。” 触见她目光中的柔软,萧七的心不知怎的就是一痛,低叹道:“多谢你了丫头……对了,掌教真人的毒伤,痴道人怎么说?” 绿如摇摇头,清丽脱俗的脸上满是忧色,缓缓道:“很厉害,痴师父推断,若是他竭尽所能,或许能延得三月寿命。” “三个月!”萧七讶然跳了起来,随即又颓然坐倒,胸中满是酸痛。 朱瞻基在神机五行和几位武当高道的陪伴下大步上了山。 从金顶上扬眉远眺,朱瞻基不由慨然生出身在仙阙、俯瞰众峰的冉冉仙意。他挥挥手,命董罡锋等几位亲信守在金殿门口,便缓步踏入殿内。 “掌教真人!”见一尘笑吟吟地端坐殿内,朱瞻基不由一喜,“看来那毒伤已被祛了?” 一尘摇摇头:“只怕很难,也不知还有几月好活,老道思来想去,也只有本门秘传的一门‘蛰龙睡’可控住气血运行,或能延缓毒伤。” 朱瞻基心内一沉,凄然道:“刺客为瞻基而来,掌教实是为我受伤,瞻基心如刀割。”一尘忙道:“在武当山让殿下受惊,贫道心底更是不忍,所幸殿下无恙,实为罔家之幸,那刺客……可查出什么端倪了么?” 朱瞻基叹道:“戴老和叶家兄弟细细查过,看那刺客的战靴和内甲样式,竟是我赵王叔的府内护卫所穿……” 一尘冷笑道:“干谋弑太子这等大逆之事,怎会明目张胆地穿上本府服饰?” “掌教果然洞若观火,这定是有人嫁祸于赵王叔,而罪魁祸首,已昭然若揭!”顿了顿,年轻的眸内闪过一丝冷冽,朱瞻基缓缓道,“便是我那独一无二的好王叔,汉王千岁!” 大明王朝自开国皇帝朱元璋驾崩之后,接连两代,都生出波澜起伏的皇储之争。 因朱元璋所立的太子朱标体弱多病,死在了朱元璋之前,朱元璋便立朱标的次子朱允炊为皇太孙。朱元璋死后,朱允炆即皇帝位,是为建文帝。 建文帝书生气十足,登基之后,便全力削弱各大藩王的势力。其中朱元璋第四子、燕王朱棣一直坐镇北平,为大明防范蒙古,手握重兵,精通兵法。眼见新皇帝削藩到了自己头上,朱棣索性举兵造反,指责建文帝身边有奸臣横行,要平定祸乱,史称“靖难之役”。 叔叔王爷和侄子皇帝苦战了三年,最终还是勇武多智的叔叔朱棣棋高一着,出奇兵奔袭南京,终于夺得大明江山。建文帝却在一场大火中下落不明,自称曾多次得到真武大帝护佑的朱棣则坐稳了大明江山,是为永乐大帝。 在这场苦战中,朱棣的长子朱高炽只是奉命固守其老巢北平,居功至伟者是其二儿子朱高煦,曾数次浴血激战,在险境中救下朱棣。 永乐大帝朱棣的晚年,竟面临着和其父皇朱元璋一模一样的困局:长子朱高炽早被立为太子,却体弱身胖,不为朱棣所喜;与太子一母同胞的汉王朱高煦则在靖难之役中立下奇功无数,且形容英武,能征惯战,颇有朱棣之风。于是,朱棣几次动过念头,要换汉王朱高煦为太子。 说起来,朱高炽最终坐稳了皇太子之位,还是缘于他的儿子、眼下的大明太子朱瞻基。 这朱瞻基自八岁起,便深受皇爷永乐帝朱棣的喜爱,十六岁时便被朱棣带在身边远征漠北,并亲自指示兵法。据说当年朱棣最后一次动起撤换皇太子念头的时候,曾垂问近臣解缙,解缙只回答了三个字“好圣孙”,暗示皇太子朱高炽的儿子朱瞻基聪慧沉稳,是仁君之相。自此朱棣就永远断绝了换太子之念。 朱棣死后,朱高炽登基,是为洪熙帝。 世事轮回,当今局势,竟已与当年朱棣发动靖难之役时相似。洪熙帝朱高炽刚刚登基,政局不稳。野心勃勃的汉王朱高煦已苦心筹划了多年,他在自己的封地乐安州广蓄兵马,磨刀霍霍,行止肆纵不法,多有僭越。相形之下,太子的另一个皇叔赵王朱高燧,早年虽也跟其二哥朱高煦一起骄横跋扈,近几年却已收敛了许多。 这刺客出手时的算计阴毒高明,却故意套上赵王府侍卫服饰,那便纯是欲盖弥彰、混淆人心的手段了。 “据叶横秋推断,看此人的暗器术和双刀法,分明便是汉王府内三妖四士中的‘蛇隐’余惊鸿。”朱瞻基的目光阴沉起来,“蛇隐独擅一种阴损毒药,名为‘万蛇尸心’。很可惜,搜遍余惊鸿全身,也没有寻到‘万蛇尸心’的解药!” “都是天命,生老病死皆有定数,也不必放在心上。”一尘淡然一笑,“贫道这便要施展蛰龙睡了,数月间便会知觉大减,饭食不思,混若痴人。故而在闭关之前,这紧要事须得与殿下禀报了。” 老道长莫测高深地一笑:“此次殿下亲来武当,除了拜祭真武之外,更有一桩要事,便是那……玄武之秘吧?” “掌教真人见识高妙。这玄武之秘,先皇爷临终前的一日,在大帐中还跟我叨念过,而我父皇,更是念念不敢稍忘。”朱瞻基的话似乎说得极客套,但却已点明此事竟是大明两代皇帝最为关注之事。 “殿下这是孝心孝举,贫道定要成全。”一尘的眼芒悠然一闪,“况且这玄武之秘,老道也早就想归还朝廷。请殿下先参拜祖师爷吧!”相传真武大帝在武当山得道飞升,武当山道士及附近山民都称为“祖师爷”,十分恭敬中更有七分自豪。 朱瞻基点点头,向金殿当中的神像跪倒。 金殿的光线有些幽暗。据传这精铜黄金所铸的神殿居然不进风、不渗雨,任由电闪雷击,而殿内灯焰不闪。朱瞻基特意看了一眼殿内长明不灭的神灯,果然烛焰笔直,让人一望而心定,凝神望了殿内戎装肃容的真武神像片晌,太子郑重万分地叩下头去。 礼拜已毕,一尘才道:“不朝金殿,犹如未到武当。太子今早急匆匆地礼登金顶,莫非已动了归心?” “掌教高见!这是个先兆,只怕下次,他们便要对父皇动手。”朱瞻基泛着血丝的眸内闪过一抹锐芒,再向真武像稽首行礼,“我已连夜给父皇写了密奏,急命均州府乘八百里加急快马,急速赶往京师禀报此事……” “太子行事,果然是霹雳手段。”一尘也向殿内的真武铜像恭敬施礼,才慢悠悠地道,“是时候了,在祖师爷跟前,老道才好交出那玄武之秘!” 真武神帝深邃如海的眼眸下,一尘自袖中郑重取出一物,双手稳稳送到朱瞻基身前。 那是个紫金葫芦,在神灯下闪着黄澄澄的光芒。 太子接了过来,凝神细看。紫金葫芦只一尺多高,上面密匝匝刻着太极图、北斗七星等道教符咒,雕饰精细绝伦,显见是出自名家大匠之手。 “实则太宗爷在世时,这玄武之秘的堂奥已然失传。”一尘道长意气消沉地摇了摇头,“老道这里,也只有当年碧云先师请人打造出的这玄武灵壶。当时碧云先师曾说,天机难测,壶中玄妙,留给后人去悟吧……” 道教视葫芦为道家法器,更尊称之为“壶天”。而一尘道长所说的碧云先师,则是武当张三丰祖师的嫡传弟子,当年永乐大帝朱棣苦寻张三丰不见,便命武当名道孙碧云全面筹划设计武当山各大道观。 玄机重重的玄武之秘,显然与武当山有关,而身为武当山大修总督建的道长,孙碧云则是最大的知情人。 朱瞻基深觉遗憾,又见这葫芦最醒目的圆肚处雕刻着一幅醒目的图案,旁边围绕着一段隶书的铭文。 “这图是‘河出图,洛出书’的《河图》?旁边的铭文却是什么?” “正是!”一尘点头道,“这段铭文是先师亲做的《清净铭》,要知修真悟道,总以清净心为第一要诀,心不清净,修道难成。” “《清净铭》……”朱瞻基凝目细看,不由在心中默念。 太上玄门诸极之道源出清净 九霄初开妙道虚无万化遵行 上士悟之仙阁同登永世太平 这三行铭文似是咒语,又似道家经文,语意颇为玄虚,朱瞻基看得似懂非懂。 “当年先师言道,要解开玄武之秘,须得凑齐两样宝物,所谓‘欲窥玄武,先明天枢’。除了这玄武灵壶,还有一面天枢宝镜……” “天枢宝镜……”朱瞻基显然是首次听到这个名字,父皇只跟他提及了玄武灵壶,忙道,“那在哪里?” 一尘摇了摇头:“当年先师怕这两样宝物放在一处,易被居心叵测之辈盗走,便将天枢宝镜交给了贫道的小师弟一粟真人。一粟师弟已离山云游七八年了,他近年似是在太行山中的玄武阁做观主。贫道可修书一封,让他交出宝镜。先师曾说,只有先将玄武灵壶和天枢宝镜凑齐,才能初窥奥秘,但玄武之秘,深邃难言,我辈玄门中人,以清净虚无为要,最好少刨根问底。” 朱瞻基心中疑云四起,又举起那玄武灵壶细看,见那隶书铭文字体圆润,与凝重的图案交相映衬,别有一股玄奥气韵。 他不由叹了口气:“掌教真人,能跟我细说么,到底何谓玄武之秘?” 一尘微一沉吟,才道:“殿下可知道太宗爷为何要召集三十万民力,耗时十四年,大修武当山的宫观?” “此事天下皆知,靖难之役时,真武大帝多次显圣护佑,力助皇爷转危为安。为感激真武大帝的护国之恩,这才下令将真武大帝修真成圣的道场武当山大修。” “只是这番大修自古未有啊,太宗爷还曾多次亲下圣旨,不得擅动武当山的一草一木……” 朱瞻基一凛,只觉一尘的话颇为含蓄,他自然知道在南修武当的同时,永乐朝还在大修北京皇城,为迁都做准备,这一南一北两大工程加在一起,几乎已赶上了秦长城和隋运河的规模。他清楚地记得,光是这天柱峰铜殿中沉重而精致的真武铜像,便要在南京铸好,再走水路辗转运到武当,那该是何等的艰难! 这其中必然有个极大的玄机,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尘道:“玄武,本是北方之神,北方属水,玄武又是水神。至宋朝时,为避圣祖赵玄朗名讳,改称‘真武’。因真武是战神,历代帝王均尊崇真武,本朝洪武太祖爷,更亲封神号为‘真武荡魔天尊’。道教的战神甚多,如二郎真君、王灵官等都是广为人知的护教战神,但能威力广披、护佑国运者,只有真武大帝。” “护佑国运!”朱瞻基听得这四字,眉头陡然蹙紧。 “有宋一朝,外患不断,辽国、西夏等均来自北方,急需战神护国,故天禧二年四月,宋真宗下诏,在皇城内建祥源观,专门祭祀真武。仁宗时狄青为一代名将,曾戴铜面具,出入阵中所向披靡,被时人视为真武神化身,其铜面具上即刻有真武神。其后元朝自北方入据中原,更视北方玄武为王朝之神,元朝皇帝便将真武的神号由‘真君’升为‘帝’,加为‘元圣仁威元天上帝’。至本朝洪武爷起,真武荡魔天尊更是屡次显圣,只怕殿下都是耳熟能详吧?” “不错!”朱瞻基的眼睛亮了起来,“在永乐皇爷那时,无论是靖难之役还是老人家亲征漠北,真武神都曾屡次显灵。最初起兵靖难时,便狂风怒云,咫尺不见人,皇爷正披发仗剑,犹如神帝降临。此后的夹河之战、拒马河之战、藁城之战等,皇爷每到身临危境时,均有风沙大起,真武显威而转危为安。” 说起祖宗天佑神护的功绩,朱瞻基颇有几分自得,侃侃道:“洪武太祖爷也是这般,当年鄱阳湖大战陈友谅,太祖爷刚定下火攻妙计,立时风云突变,一场好风助力,奠定不世之功。据说此战之后,洪武爷对玄武神颇为虔诚,这时我才明白缘由,原来玄武既是战神,也是水神啊,这一战,玄武大帝护佑最力!” “这就是了,真武大帝神威大显,在本朝最为灵验。殿下可否想过,为何在金宋元时,真武大帝也曾显圣护国,但所显示的威力却没有本朝太祖、太宗年间这样盛大?” 铜殿内忽然悄寂下来。 沉了沉,一尘才徐徐道:“据说,这与三丰祖师、周颠、道衍等几位高道有关。他们都是武当玄武道派的传人,潜修多年,已悟出了获得玄武护佑的秘法。周颠在太祖爷身边,道衍在太宗皇帝身边,秘布道法,获玄武之力,果然效验如神。所谓玄武之力,其实是天地间一股绝大的神秘力量,我辈凡夫俗子若获得了玄武之力,施运此力,便可佑城护国,也可以……改朝换代!” “改朝换代!” 朱瞻基的心骤然一个哆嗦,皇爷朱棣不就是如此么?以王爷身份起兵对抗当时的大明建文皇帝,名为靖难,实则就是扯旗造反。如果上溯千年,历朝历代还从没有一个王爷造反成功过,无论是汉代的八王之乱,还是大唐时越王李贞起兵反叛武则天,都是败得一塌糊涂,但偏偏自己的皇爷朱棣成功了,建文朝变成了永乐朝。 朱瞻基沉吟道:“大修武当山,难道竟是为了获取玄武之力——这才是玄武之秘的真义?” 一尘沉着地点头:“太宗皇帝身登大宝之后,筹谋十年,聚足国力之后,才大修武当山,只因他深知,获取玄武之力的关键,便在这武当山上。可惜,最终的结局,虽然在世间多了一座祭祀玄武的仙山胜景,但太宗皇帝显然没有完成获取玄武之力的宏愿!” “可惜啊。”朱瞻基自幼便被永乐帝带在身边,对这位皇爷情深意重,想到他壮志未酬,也不由郁郁叹了口气,“那武当山七十二峰,九宫十八观数千间殿宇,这玄武之秘,到底与何处最为相关呢?” “惭愧,老道先前已说了,玄武之秘,实则在太宗皇帝在位时已然失传。除了这玄武灵壶和天枢宝镜,先师也并未留下其他只言片语。或许,玄机就在这葫芦之中。” 朱瞻基低头把玩那紫金葫芦,果觉这葫芦奇妙异常。 一尘叹道:“这葫芦底处有一细孔,似乎此壶可以开启,但老道推敲多年,也不得其解,只知道此壶由机关术名家费时三年打造,内含巧妙机关,若是强行拆解,便会触发机关,只怕会毁去葫芦内的密要。” 朱瞻基只得一笑:“掌教真人参悟不透的事,天下能悟出之人只怕寥若晨星了。好在我是奉父皇之命行事,只需将此宝物交还他老人家即可。” 将玄武灵壶郑重收入怀中,朱瞻基心内大事已了,心神才轻松了些。 一尘拱手道:“殿下今晨远路登山,劳顿至今,请先至皇经堂饮茶。”跟着唤了萧七过来,背他同去皇经堂。 皇经堂的位置在金殿之下不远,地势却开阔了许多。一株桂树舒展出蓬勃的枝叶,撑出一片清阴。 后殿的小院内,红泥小火炉上,只架着古拙的青玉石壶,壶中的水是自五龙宫下的龙池汲来的。相传五龙宫下的清泉,有五位龙王护法,其水清澈甘甜。 烹茶的是一位须眉皆白的老道士,看形貌竟似有八九十岁了。一缕琴音则自殿内的屏风后袅袅传出,中正平和,浸着震慑人心的清定自然。 红泥炉,青玉壶,琴声疏旷,茶香缥缈。庭间数丛翠竹随风摇曳,奏出飒飒竹韵。朱瞻基只觉一颗心瞬间宁谧下来,凝神看时,弹琴的人给淡紫色的屏风遮住了,只能看到一身纤细的绿衣,似乎是个女子。 “多谢!”朱瞻基吁了口浊气,忽然间觉得全身皆松,缓缓坐在了院间的桂花树下。他已明白一尘掌教的苦心,过得今日,一尘将要闭关抗毒,自己则要进行一场千里奔波,眼前这一刻,是难得的清闲时光。 转眼间,两杯清茶便被老道士点入茶盏中。一尘亲自将一盏茶递到朱瞻基身前。武当山常受先帝御赐诸般珍品,其中自有珍稀茶具,但一尘递过来的,只是普普通通的青玉盏。 茶香随着袅袅白气飘出玉盏,在竹林间游荡,朱瞻基的心神也是一旷,轻啜了一口,登觉醇厚醒脑:“茶味清甘,别有一番滋味,真是茶道妙手!” “其实天下茶道,最终只有一个势……”武当掌教笑吟吟地饮了茶,才稳稳放平茶盏,悠悠道,“放下!” “放下?瞻基受教了。不过这‘放下’,似乎更近于禅宗之说吧?” “何必拘泥于禅宗、道家的分别,武当有太极之道,而太极之道的第一步,也是放下。” 朱瞻基不由来了兴致:“记得头一日到武当时与掌教闲谈,曾听真人说起,太极之道乃是大明天下的至道,不知此话何解?” “殿下还记得那晚刺客行刺时,萧七所使的招数吧?那刺客挥刀全力直击,势不可挡。世人对应此招,多是全力阻拦,或是拼力对攻。但萧七所使的太极剑法却既不直拦,也不反击,而是在斜处里给他一个劲,将其力道引入,再化开,让敌势落入我势内。太极之道,先是放下了直争胜负之念,以退为进,引进落空,最终则是连争斗之心都尽数放下,方能回归太极。” 萧七听到这里,心中一颤:放下胜负之念,我那时虽侥幸占了上风,但离着放下胜负之念,还差得远。至于放下争斗之心,那更是远之又远了。 朱瞻基双眸一亮,忍不住道:“太极之道虽是武学,却也是处世之道!” “天下之法,多是强迫外人,屈从自己的意念,唯有太极武学,是舍己从人。当人打你一拳,寻常武夫都是全力反击,把劲道扛出去。但在武当太极看来,这一念已经落在了下乘。简单的反击,那就是跟着对手走,为太极之道的大忌,一顺势而化,方合大道。” 一尘指着石桌当中那古朴圆润的太极图,道:“便如这太极图,用阴阳相抱的圆环,喻示无限循环转化之理。故而,万事皆在转化,遇事要借势化之,何须用强!世人皆知太极武学为武当独门奇功,却不知太极武学最神妙之处,还是藏于这套拳剑之后的太极之道,以柔克刚,得天下势。” 朱瞻基悚然有悟,道:“我这人行事刚强,必求圆满,掌教是让我柔弱胜刚强,行事不可求急求全?” 一尘低叹:“太子锐意英发,天下罕见,只是……万事求急求全,未免欲速不达。” 朱瞻基叹道:“掌教之言真是直指人心之语,瞻基必铭记在心。” “殿下身系天下众望,有真武大帝护佑,老道哪里谈得上指点二字。” 朱瞻基连连点头。他心结一去,不免归心似箭,望了眼萧七,忽道:“掌教真人,这位萧七小道长,英武机敏,我想向你讨来,随我一同进京,掌教可舍得割爱么?” 望着掌教问询的目光,萧七稳稳跪倒,道:“掌教真人,弟子愿效犬马之劳。”他知道,此时武当宗门的形势不同以往,而且这是个求之不得的机会,只有随着太子,自己才能彻查出顾星惜到底是不是夕夕。 一尘点了点头,又叹口气:“殿下来自京师,应该知道抑武策吧?”朱瞻基眼芒一闪,不知为何武当掌教忽然提起此事,只得道:“抑武策由父皇亲自耳提面命,瞻基只知其大概。” “抑武策是陛下亲下的旨意,”一尘有些无奈地一叹,“对武当虽然网开一面,但本门得了风声后,却不得不严加操行,三个月前,门内数十名精干高手已尽被遣散。目下留在本山上的修道者多,习武者少。武功精强者,则只有几位长老了,可他们均是年岁已高。少壮中的佼佼者,只有两人,萧七便是其中之一,他外松内紧,倒是能堪大任的。” 朱瞻基一怔,没想到父皇大力推行的抑武策竟会让自己束手束脚,如果武当那些高手哪怕只剩下一半在山上,又岂会容一个小小的蛇隐如此张狂?他只得叹了口气,道:“好在路上有大军随护,萧七和神机五行只是以备不虞而已。” 萧七见一尘向自己点头,知道掌教这算是答允了,忙叩下头去。 一尘扬眉道:“你的武功还须修炼,便再指点你一句吧——无形无象,全身透空,应物自然,西山悬罄。” 萧七一愣,沉吟道:“西山悬罄,是说要随对手拳劲而应,如击罄出声,而全身透空,则是随响而应的根基……只是‘无形无象’这四字,有些玄妙过头,弟子眼下还参悟不透……” “参悟多少,就看你的造化了!”一尘的老眼中射出一道精芒,“记住,练功时还要留意你的脊椎,你的两肾,就是太极图阴阳鱼的鱼眼。” 萧七一震,霎时如嚼枇杷,心中回味无穷,缓缓退到一旁,凝眉沉思。 一尘又道:“绿如,你也随太子进京,这一路,要力保殿下无恙。” 屏风后的琴声忽止。翠裳少女抱琴而出,眸中满是疑惑。 朱瞻基望见绿如,霎时一愣,眼前的少女清丽如画,雪腮上凝着淡淡轻红,配上一身淡绿衫裙,恍若初春时节刚发的第一抹绿枝。他虽阅人无数,此时也觉眼前一亮,暗道:原来弹琴的便是她,真是罕见的佳人。他当下微笑道:“掌教,莫非这位姑娘除了弹琴,还是位武学高手?” 一尘道:“她便是我说的那两人中的另一人。高手谈不上,但她的剑法也还可入眼,更因她是个女子,不会引入注目。路上若有差池,或许能当大用。” 朱瞻基与一尘相处数日,知道武当掌教口中若能说出“能当大用”四字,必有惊人技业,点头道:“如此,倒多谢掌教真人的美意了。”凝目在少女的脸上一转,“你叫绿如,适才这首琴曲真能让人清心静虑,不知是何名字?” 绿如没有言语,直视太子的目光清冷而执拗,忽然一抿嘴,略一躬身,抱起琴来,转身便行。 萧七见朱瞻基愣愣地僵在那里,忙踏上一步,笑道:“殿下见谅,我这位绿如小师姑,自幼失聪,口不能言,故而么.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请殿下恕罪则个。” 朱瞻基登时心下一沉:如此美女,竟是个哑巴,真是天妒红颜!正自暗叫可惜,忽见绿如怒视着萧七,嗔道:“萧七酸,你才是哑巴,你才是聋子!你这又聋又哑的萧七酸!” 太子和掌教一愣,随即齐声大笑。一尘道:“殿下莫怪,绿如自幼孤苦,被武当山的坤道收养,五六岁时跑到老道身边,缠着要跟我学武,老道便随手指点她几下子,一晃,便这么大啦。只是山野女子,不通礼数。” 朱瞻基听得绿如适才轻嗔薄怒,语声娇脆,心内憾意顿去,笑道:“这才叫清泉出山,自然天真,我哪会怪罪。只不过这一路长途跋涉,艰苦异常,绿如姑娘可愿随我受苦么?” 绿如道:“山野女子,不怕辛苦,只是闲散惯了,懒得再被礼数所拘,这一路便照掌教师父所说,送殿下便是了。”玉音清清朗朗,言辞间却仍有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萧七笑道:“绿如小师姑,琴曲讲究中正平和,适才你那首怡神谱,神韵散淡,却微觉清冷,少了一抹醇和之气。” 绿如秀眸中闪过一抹失落之色,随即冷冷道:“用你管!”太子向一尘笑道:“绿如姑娘这直率性子,倒很投我的脾气。” 萧七忽道:“掌教真人,您曾说,或许一粟师叔祖能治好您的毒伤……我们回京师的路上,能遇到他么?” 朱瞻基也是一喜,道:“这一粟,便是掌教真人适才提到的人吧,若能遇到他,那是最好!”跟一尘对望一眼,彼此都是心照不宣。 一尘沉吟道:“正是他。据说他目下在太行山玄武阁中隐居,你们若走旱路,或能遇到他……只是他的性子古怪,那也要看道缘了。” “太行山玄武阁,弟子定要将他请回山来。”萧七将这地址记牢了,拱手道,“请掌教真人安心将养。” 一尘微笑道:“放心,有痴道人在我身边呢,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撑上两三个月的。” 果然只有两三个月。萧七的心霎时一紧。 一尘却是神色自若,忽又想起什么,对绿如道:“那刺客的身上,应该还藏有这毒针吧,你取两枚带在身上,遇到你一粟师叔,便先交给他验看吧。记住,我这小师弟,脾气古怪,他若不愿回山,也不必强求。” 萧七等闻言均是一愣。绿如嗔道:“为何不强求,师兄有难,他做师弟的,难道还要袖手旁观么?” 一尘笑了笑:“生死有命,我们是修道人,难道忘了这句老话了么,又何须强求?” 绿如秀眉颦蹙,却不便多问,只得应了一声,和萧七一起拜别了,各自去收拾行装。 皇经堂的院中幽静下来,一尘才低声道:“老道心内还有一重隐忧,也盼着太子早日回京。” 见太子投来疑惑的眼神,一尘微一犹豫,终于叹道:“昨晚北斗七星灯仪时,经那刺客一闹,北斗星君主灯忽然熄灭。所谓‘南斗注生,北斗注死’,此灯一灭,大为不祥。” 朱瞻基的心陡然一沉:北斗七星灯仪是为了给父皇祈福增寿,主灯熄灭,委实不是祥兆。 叁·天刺 阴郁的日色有气无力,浓云重重压下,似乎积着一场大雨。前方巍峨连绵的北京城墙已赫然在望。 一匹快马在余晖下疾奔而至,却在城门前发出一声无助的嘶鸣,颓然倒地。马背上的柳掌门飘然闪下,俯身轻拍了下气喘吁吁的马头,轻叹道:“老伙计,有劳了!” “终于到了!”凝望着气势雄浑的城门牌楼,柳掌门喃喃低语,“日夜奔波数天,累坏了三匹骏马。陛下,你该见见我这老友啦!”拂了下风尘仆仆的青衫,大步流星地走入京师城门。 他在乌沉沉的暮色中疾奔了多时,终于到了皇城脚下。皇城为拱卫紫禁城的外城,城墙颇为高广森峻。柳掌门寻了个僻静处,翩然掠进皇城。 暮风微潮,柳阴葱茏,遥遥地便可瞧见前方气势巍峨的紫禁城。柳掌门竟生出了一阵恍惚,这红墙黄瓦琉璃砖,真的与金顶上的紫禁城一般无二,果然天下有两个紫禁城,一在大明京师,一在武当金顶。 两个紫禁城,分别代表人与天的极权。 乾清宫大殿内,响起几道轻微的咳嗽声。 洪熙帝的精神头颇旺,昨晚与丽妃缠绵半晚,似乎让他找到了壮年的雄风。 一个紫袍文士出掌在洪熙帝的背脊处轻揉着,洪熙帝终于止住了咳嗽声,悠然道:“前天得到均州飞马来报,太子一行已顺利赶至武当山,在玉虚宫的祈福罗田大醮颇有声势,均州附近道众都说是自古罕有。” “陛下圣明,太子殿下英锐过人,真是社稷之福。”紫袍文士说着忽然抬眼望向殿外,沉声道,“陛下,好像有玄门贵客到了。” 一个白脸的小太监这时急匆匆跑入,手中捧着个精致玉瓶,瓶内盛的正是洪熙帝每日都要吃的止咳灵药清宁丹。这小太监每两日都要在此时捧来新炼丹丸,他习以为常地正要走入。紫袍文士忽然踏上一步,一股沉浑的气势骤然压出,小太监如被一股飓风扑面打上,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跟在小太监身后的那道青影也止住步子,缓缓摘下宽大的斗笠,向殿内稽首道:“武当柳苍云,拜见陛下。来得鲁莽,还望陛下恕罪。” 他已隐隐觉出乾清官的大殿内似有三道气息,除了身弱病喘的洪熙帝和那气势凌人的紫袍客,还有一道气息若有若无,似乎那人的武功犹在紫袍文士之上。 “竟然是武当掌门,失敬失敬。”紫袍文士已淡淡一笑,“你潜踪隐迹,一路跟在这送药的小太监身后,悄然来到乾清宫,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最后这几十丈行程,你已是堂而皇之地跟在小太监身后,他甚至几次回头看到了你,却并未留意。这便是传说中的玄门掩神之术吧——敛尽生机、抱朴见素,在凡人眼中,你与花草柳木全无分别,实在是高明!” 柳掌门也是一笑:“雕虫小技,也只能瞒得住这小太监。大内莫总管心镜高悬,明察秋毫,百十丈外,贫道已是无所遁形。”心内也是一凛:这大内总管莫一成,武功内外兼修,更精修错竹劲法,自号“修竹子”,今日一见,果然是个眼界极高的人物。殿内的另一个高手,却不知是谁? 莫一成被他一语点破身份,神色一紧,森然道:“无论如何,柳掌门擅闯紫禁城,都是不赦之罪。”说着缓步踏上,双掌在袖口吞吐不定,已是蓄势待击。 “他的罪,朕全赦了!” 殿中忽然传来一声低叹,莫一成愕然止步。 “你们想必不识得苍云,若没有他,当年朕早已死了七八次啦!”洪熙帝咳嗽两声,又招手笑道,“苍云,这些年你总爱过那闲云野鹤的日子,几次召你也不来,今日难得竟来看望朕,坐吧。” 须弥座前空着一张紫檀太师椅。柳苍云也不推辞,稳稳坐了,才望着洪熙帝叹道:“咳喘之症竟还是这般缠绵难愈,陛下该当留意起居了。”他只打了一眼,便已看出洪熙帝是酒色过度,但此时已是君臣,说话也只能点到为止。 洪熙帝哈哈一笑:“当年朕还是燕王世子时,你便让朕跟你修习道功,可那东西要清心寡欲,少思少虑无念无欲,人若真是见到什么都无念无欲啦,做这皇帝,又有何益处?” 当今天子性子温和,却总是忧心忡忡,这时难得一笑,莫总管忙也跟着“哈哈”地笑起来,柳掌门也不觉莞尔。 洪熙帝指着柳苍云,向莫总管道:“当年父皇起兵靖难,朕奉命镇守这北平府。靖难之役打了好几年,前方战势胶着,朕所在的北平也是杀机四伏。那时候二弟高煦陪在父皇身边拼杀,出尽了风头,能人异士都以追随高煦为荣。朕一个人苦守北平,护卫中却没几个能人,更没一个朋友,直到苍云到来。那时候朕二十二岁,苍云不过二十六岁……” 莫一成登时心内一震:原来柳掌门竟是陛下的至交,与陛下义气深重,怪不得他敢擅闯大内,亏得我先前没有鲁莽。忙道:“久仰柳掌门大名,不想柳掌门竟是陛下的至交,失敬失敬。” 柳苍云叹道:“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啦,难得陛下还都记在心上。” “生死至交,怎能忘得掉?”洪熙帝自顾自地叹道,“那一年李景隆率五十万大军围困北平,朕这里只有万余兵将。更可怕的是李景隆连派高手,进城行刺,苍云便陪在朕身边,同吃同卧,连斩了五回刺客。最险的是‘幽冥三鬼’那一次,这三鬼来去无踪,防不胜防,却都被你一一识破,独剑斩三鬼,只左臂受了轻伤……” “那时贫道年轻,防护不周,让陛下也摔了一大跤。”柳苍云的眼眶也有些潮湿,“但陛下起身后,连土也不掸,先来看我的伤势,更亲自给我敷药,至今回想,历历在目。只是……” 他叹了口气,终于缓缓道:“若没有我等这些江湖朋友力拼,哪有天下太平。为何如今天下太平了,却要将江湖朋友们赶尽杀绝?” “朕就知道,你这些年自得清闲,对朕避而不见,今日却大老远地赶来,必是说这些闲事。”洪熙帝的神色冷了起来,“苍云,以你和朕的交情,自然不必拘泥俗礼。可若没有这一节,你只是另一个武功在身的高道,见了朕,可会磕头行礼么?” “修道之士参星拜斗,敬叩列仙。当年河上公见汉文帝而不拜,苍云不才,对陛下诚心礼敬,却也不必大礼参拜。” “难得你的话说得这么明白。”洪熙帝冷笑起来,“天下武林的修炼之法大多出自道家的内丹炼养学说,便连挂着少林名号的诸多门派,也概莫能外。道家是什么,讲究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讲究与天争雄、人定胜天。你瞧,他们连天都要争,都要胜,这怎么成?自古收拾山河用道家,治理天下用儒术,朕要让他们习惯跪着。” 柳掌门的眼内进出一线精芒:“故而,陛下要折辱他们?” “这是太祖定下的国策。”洪熙帝剧烈地喘息着,“只你们武当和少林,占了一道一僧的便宜,看在佛道的金面上,没有为难你们而已。抑武策是国之大道,须得力行到底,自今而后,除了镖师和军卒,天下不得有人再妄习刀剑,更不得有人称祖称尊!” 柳苍云低叹道:“请陛下保重龙体。”站起身来,长长一揖,转身而去。 “站住,你要去哪里?”洪熙帝低喝。 “苍云也是一介武夫,若救不得他们,我便要和他们一同受难。”柳苍云没有回头,缓步前行。 “拦住……给朕拿下!” 莫一成给洪熙帝的咆哮声搅得心内生寒,忙腾身横在柳苍云身前,道声“得罪”,大袖疾挥,向他头上罩去。他心知武当掌门神功通玄,这一手“拂云扫”只是虚招,其后暗伏了独门奇功“错竹劲”的七八记杀招。 哪知柳苍云并不接招,斜斜踏上一步,犹似步罡踏斗,这一转巧妙异常,瞬间抢在了莫一成的内圈。二人陡然间贴得极近,几乎呼吸相闻。莫一成只觉先机尽失,几招长攻竟难以发出,大惊之下,忙向后疾跃,仓促间跃得急了,脚下竟是一个踉跄。 柳苍云并未追击,只是淡淡而笑,莫一成的脸色却已是一片死灰。 便在这时,一股阴冷气息悄然掠至。柳苍云沉肩坠肘,左臂如老龙舒腰般骤然一抖,登时将直扑自己后背的两道寒气绞住。 与此同时,那人又疾发数道暗劲,如疾雨骤降,拍向柳苍云的左肋。不知为何,柳苍云这次居然不躲不避,任由肋下三处要穴被暗劲封住。 一道青影蝙蝠般闪开,飘忽身形却掩不住一丝尴尬。那是个面白如玉的老者,目光凌厉如鹰,颌下却无一丝胡须。 “栾督主!”柳苍云回身一笑,料想这人便是东厂首领督主栾青松。 永乐帝以靖难之役夺权登基,为稳固政权,监视臣民,特设立东缉事厂,刺探朝野江湖等各处情报,俗称“东厂”。眼下东厂之首便是这位人称“栾督主”的老太监。 “柳掌门,”栾青松尖声道,“适才你未落下风,为何甘愿受擒?” “贫道岂能在陛下驾前胡闹,只是久闻京师‘岁寒三友’名满天下,一时技痒而已。” 京师武林将锦衣卫指挥使汤岚、大内侍卫统领莫一成、东厂督主栾青松并称为“岁寒三友”,有“汤剑如梅,莫气如竹,不及峦上青松”之说。 栾青松生性阴沉,在殿内一直隐而不现,直到莫一成狼狈万分,才过来突施杀手。适才他和柳苍云的左臂硬生生一绞,内力受震,小落下风,但万料不到柳苍云最后居然束手就擒。 “苍云,”洪熙帝见柳苍云如此,神色稍缓,“何必苦了自己。你只需应一声,咱们照旧是至交好友,今晚你我不醉不休。” “陛下见谅,”柳苍云目光一闪,“江湖道义所在,岂容苍云他顾?” 洪熙帝紧盯着他,阴沉不语,急怒之下,甚至忘了咳喘。大殿内静得落针可闻,栾青松和莫一成都知这是龙颜大怒、雷霆将发的一瞬,一时惊得手足微颤。 柳苍云却静静凝立,毫不退让地与洪熙帝对视着。 雷声隆隆,倾盆大雨瓢泼肆纵。 大殿外,柳苍云已在雨中立了一个多时辰。他颈上加了三层重枷,任由全身给淙淙大雨浇得湿透,腰板兀自挺得笔直。 洪熙帝缓步走到他近前,两个太监高擎的巨大伞盖被漫天风雨吹得凌乱不堪。 “苍云,朕已经没有朋友啦!”洪熙帝的目光说不出的苍老,须发都已给雨水浸湿,“你是朕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何不跟朕一道,抹平天下门派,还大明一个千秋太平?” “无论何时,陛下都是我的生死至交。”柳苍云扬起湿漉漉的脸,眸子在夜雨烛影中闪闪生辉,“只是我柳苍云,无论何时,也决不会对侠义道的朋友下手!” 洪熙帝大吼起来:“眼下四海清平,再不需要什么侠义!侠以武犯禁,大明有王法,有军队,要侠何用?” “陛下,”柳苍云缓缓道,“侠者,源自古之游侠隐士,他们特立独行,一诺千金,不肯与世俗同流,正是孔子口中的‘狂狷’之流。天下,应该有隐者和狂狷的一席之地。” “大明不需要狂狷,更不该有特立独行之辈!”洪熙帝大口喘息着,摇头叹道,“苍云,让这大雨浇你一晚,或许明日你会明白过来……” 洪熙帝疲惫地转身,在漫天大雨和散乱灯烛织成的背景中缓慢远去。 望着那背影,柳苍云不由想到二十多年前和他在一起嬉戏时,他依稀就是这般胖,却不似现今这样笨拙虚弱,更开朗旷达,常自嘲是“古往今来最胖的太子”。此时,在那让人心悸的雷声电光中,虽有无数宫娥太监簇拥着,但洪熙帝的背影却显得如此孤独而衰老。 “三清四御,真武祖师,难道弟子错了么?” 柳苍云缓缓仰起头,万千雨线犹似冰冷的泪水,汹涌飞落,武当掌门的眼前模糊一片。 乐安州,在山东黄河下游左岸。自唐朝起,这里一直被称为棣州。据说,秦始皇曾发觉这里有天子气,并在此地设“厌次县”,镇压龙气。直到永乐大帝朱棣登基后,因避皇帝名讳,这里才改称为乐安州。 天子气的传说和恰与先帝名讳相同的地名,都引人无限遐想。 这也就很好地解释了为何雄心勃勃的汉王朱高煦当年不肯去云南和青州就藩,却偏偏选择了乐安。更妙的是,乐安距离北京不远,快马疾行几乎朝发夕至。 乐安昨晚也下了大雨,在今日午后才停,此时暮云低垂,阴沉依旧。 乐安汉王府的后园内,汉王朱高煦一身儒服,缓缓拉开一张劲弓。他身高八尺,容貌英武,多年征战练就的身材依旧没有一丝赘肉。 这是明初最流行的突厥劲弓,经特制后弓力强达一百五十斤。按时人的标准,开一百二十斤的强弓,便可称“虎力”。朱高煦竟可把这张一百五十斤的弓拉得又圆又稳,闪闪箭镞却对准了八十步开外的一个美貌宫娥。 那宫娥俏立在一株桃树下,头上顶着一只鲜桃,娇靥含笑,面对强弓劲弩,竟看不出什么惊慌。 弓如满月,却没有射出。 他在凝神倾听身边那名黑衣细作的喋喋低语:“昨夜武当柳掌门如此言行,终是激怒了陛下,硬罚他在大雨中戴枷僵立。哪料到今晨京师的大雨停后,乾清宫前却已不见了柳苍云的身影,只剩那三层重枷整整齐齐地摞在地上。大内侍卫统领莫一成看了之后,惊呼是玄门最高明的太极柔劲,这才能骨软筋缩,连褪三层重枷。” “我那皇兄怎么说?”朱高煦眯起眼来,一百五十斤的强弓稳稳拉着,说话间竟如举着个茶盏般轻松。 “陛下自是大为震怒,但没多久就消了气,说他和柳掌门终是一世至交的缘分,却又明令莫一成急速派人追寻柳苍云下落。似乎在陛下心底,仍盼着柳苍云回心转意。” 朱高煦冷笑道:“皇兄是盼着将柳苍云找来,让他亲自看着那些江湖豪侠、门派宗主们跪地求饶的惨状。” 一声低喝,惊弦响处,羽箭激射而出。 想是心神激荡,这一箭出手时,竟微微偏下,直射那宫娥的咽喉。那细作不由惊呼出声。 羽箭迅疾如电,美女眼见箭到,脚不动,腰不闪,只是微微侧头。那支箭挟着劲风灌入桃树。这美女犹似在阎王殿前走了一遭,却并不惊慌,连头上的鲜桃都没掉落。 “好,神箭如电,佳人如玉!”一个中年文士笑吟吟地走上前来,鼓掌笑道,“千岁这一箭神威凛凛,更难得的是,连千岁身边的美人护卫都身怀绝技啊。” “她最高明的绝技,其实是在床上,哪日请万先生品味一下。”朱高煦冷冷一笑,挥手命细作退下,又稳稳搭上了一支箭,“中丘兄,你有何高见?” 万中丘,自号“胸中万里丘壑”,多年来追随朱高煦,眼下是汉王府内的第一智囊。 “恭喜干岁,绝妙时机已到。‘猿化’袁朝森化成了药材客商,已买通了宫中的于公公,又由于公公之手向丽妃进献了狮风丹,据说陛下当晚雄风大展,龙颜大悦!” “鹰虎猿蛇”汉王四士,其中鹰刀擅攻,虎贲擅守,猿化擅幻,蛇隐擅刺,四人各怀绝学,其中的鹰刀更足自靖难之役时便追随朱高煦,屡立奇功。 “袁朝森,干得不错!”朱高煦脸露笑意,缓缓拉开了弓,“如此说,大势已在本王的手中?” “正是,干岁只差一个时机,眼下这千载难逢之机已到了。武当掌门擅闯皇宫后不辞而别,太子则在武当山祭祀,这时候,若是陛下突然有个三长两短,旁人会怎么想?” “说!”朱高煦显然没有耐心跟属下逗闷子。 “陛下若有了差池,最大的嫌疑,自然便是这皇宫内来去匆匆的不速之客——武当掌门柳苍云,而太子恰恰也是在武当山祭祀。只要稍加张扬,谁都会想到,定是太子等不及了,暗中勾结武当,谋逆弑君!” “万事俱备!”汉王的锐眸一闪,低笑道,“蛇隐那里怎样了?” “出了极大的差池。”万中丘叹道,“蛇隐和天妖三绝均是奉命一路跟踪太子,但蛇隐偏要抢功,竟在紫霄宫出手行刺,最终功亏一篑!” “啪”的一声,朱高煦竟将弓弦拉断。 万中丘鉴颜辨色,也不由长长叹了口气。近几年来,汉王手下的强将以“三绝四士”为尊,“三绝”便是号称“秋风残、白云卷、孤星寒”的“天妖三绝”,“四士”便是“鹰刀、虎贲、猿化、蛇隐”这“鹰扬四士”。 虽然三绝的首领秋风残和四士的首领鹰刀都是在靖难之役时便追随汉王的老人物了,但这两人近年来各拉人马,在声势上却分出了高下。风、云、星都是高居天上,天妖三绝竟一直稳稳压在了鹰扬四士之上。偏那四士中的蛇隐最是心高气傲,哪料到这紧要关头,蛇隐竟要争功。不过两方斗气已久,焉知这次不是天妖三绝借机除去蛇隐? 朱高煦此时的脸色,比浓云还要阴沉。 万中丘一惊,忙道:“好在蛇隐藏匿得甚好,衣饰全是赵王府的装扮,但他不识大体,终究坏了千岁的大事,属下定会遣人重责他的家人。” “不,蛇隐这一刺,如白虹贯曰,惊天动地,实已立下了天大的功劳。你定要厚待蛇隐的家人。” 万中丘心内诧异万分:“蛇隐贸然行刺,只会让太子小心皆备,千岁这里反意暴露,实是百害而无一利,怎么还说是天大的功劳?” 汉王瞥了一眼满面疑惑的万中丘,冷笑道:“这是一清国师当日跟我定下的妙计,眼下你虽揣摩不透,但过不多久,你自会明白让蛇隐行刺的深意。” “竟是一清国师的安排!”万中丘一凛,心底油然生出面对弈棋高手那种不知所措的震惊感。 汉王抛了断弓,缓步徘徊,道:“一清国师自破出黑狱后,一直在乐安长春观闭关静养,目下情形如何了?” “据小道士禀报,还须三日,国师便能神功尽复。”万中丘说着躬下身子,抽出一张符纸,“照您的吩咐,诸般紧要事务,都会禀告国师。属下今日前来,便带来了一清真人的密信。” 朱高煦接过来,纸上只八个大字:天刺密令,如箭在弦。 字是用朱砂沉凝万分地写在杏黄色的符纸上,血淋淋般触目惊心。 前几日一清刚被鹰刀一行人救到乐安州,便和朱高煦密谋约定,这几曰他要潜心静养,若遇要紧关头,他会派人传符示警。这八个字便是万分紧急的约定。 “不错,蛇隐这一出手,我们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朱高煦陡地顿住步子,一字字道,“天时已到,地利也在,只看我等的人力了。中丘,发我密令,让‘猿化’即刻动手! 万中丘的心骤然一缩,“猿化”袁朝森以进献媚药为途,已经取得了丽妃的信任,让他动手,那就是直指今上洪熙皇帝了。 苦心隐忍二十年的汉王,终于要放手一搏了。天刺密令,如箭在弦,真正的惊天之刺! “还有,”朱高煦又扬起头,凝望头顶阴沉的云脚,“飞鸽传讯给武当山下的天妖三绝,命他们全力出击,不死不休。” 低沉的声音,满蕴杀气,一时间竟似天人交感,云间传来隐隐雷声。 ? 肆·天横险横 太子一行在均州五百铁骑的护送下已下了武当山,疾行大半日,顺利渡过了老河口。稍事休息,众人便又簇拥着太子的旌旗伞盖,浩浩荡荡地向东疾行,往南京方向奔去。 大队人马卷起的滚滚烟尘散尽,几道商客打扮的人影才抖缰纵马,继续北上,向南阳府的方向驰去。 绿如这时已改作男装,洁白胜雪的儒服使得她在众商客中显得秀气脱俗,只那宽大的斗笠遮住了清秀面庞。她挥袖赶着脸前的尘土,蹙眉道:“萧七酸,怎么回事,为何咱们要跟大队人马背道而驰?” “那得问东家啊,”萧七是一身账房先生的打扮,摇头道,“小可只是个账房。哦,还是个二账房,大账房是戴老。” “故弄玄虚!”绿如瞪他一眼。东家自然便是殿下朱瞻基了。她可不敢麻烦太子,只得求援似的望向戴烨。戴烨却面色凝重,只向她苦笑一下。 “大队人马直趋南京,那是虚张声势。我们则要星夜兼程前往北京,眼下形势已颇为紧急……”说话的竟是朱瞻基。午后时分,大道上甚是僻静,朱瞻基还是四处远眺下,才缓缓道出原委。 下山前,他已和董罡锋与戴烨密议了半晚。董罡锋已向他细细禀报过,被杀的死士孙青,身属幼军铁卫专门搜罗各路讯息的“风谍”。孙青怀揣着“风谍”传来的密信,信上的消息颇为惊人,布局多年的汉王软硬兼施,竟拉拢了三位知府。这三人不知名讳,但有两人就坐镇在均州至北京的必经之路上。更可怕的是,均州千户所有一位干将,也暗中投靠了汉王。 “怪不得他们敢在武当山上动手!”庞统听到此处,愤愤地一拍马鞍。 “均州千户所竟出了叛贼啊,里勾外连,存心作死,这叫小鬼跑阎王爷案头拉屎——没地方投胎去啦!”一个尖脸的瘦削小个子接口骂着。 这人叫余无涯,是五行死士中的最末一位,据说自幼便是太子朱瞻基的玩伴,武功虽平平无奇,却有一手高明的轻功。“无涯”这名字挺傲岸,偏生他多嘴多舌,便给众人谐音唤作“乌鸦”。 没人搭理余无涯。戴烨低叹道:“所以咱们只得铤而走险。五百铁骑中已找到了数人与咱们形貌相似,带上太子的旌旗仪仗,扮作太子,径赴南京。此事极为隐秘,便是汉王有细作在附近,也得一二日工夫才能发觉。” “为什么这样麻烦?”绿如挑起秀眉,望向朱瞻基,“汉王这么做是要掉脑袋的死罪,你是太子,太子就是皇帝的儿子,你写封密信,将这事告知你皇帝老爹。陛下再下一道旨意,砍了汉王脑袋,岂不天下太平?” 朱瞻基愕然,随即苦笑出声。余无涯叫道:“妙啊,殿下修书一封,陛下下旨一道,就此天下太平,这等妙计,咱们怎么没人想到?” 众人都笑了起来。 这半日间,绿如已和神机五行等太子近卫混得较熟稔了,这时虽不明白众人为何发笑,但也知道余无涯这杀才定然不会夸赞自己,见萧七也在随众人莞尔,玉面一红,便愤然睁大妙目:“死酸七,再笑,小心姑奶奶割你耳朵!” 萧七苦着脸道:“遵命,小师姑。可这事的罪魁祸首,却是乌鸦兄。” 绿如道:“他们可以笑,我偏不许你笑。” “其实绿如姑娘说的没错,我确是已给我皇帝老爹写了密信,但八百里加急快马也不能这么快便到。”朱瞻基笑吟吟地开了口,“况且,朝廷的事远非如此简单。我那汉王皇叔,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咱们眼下只是捕风捉影,如果没有实证,我那皇帝老爹是绝对不会动他这二弟的!” 他不但答了绿如的话,更用绿如所说的妙语“皇帝老爹”,登时替绿如解了围。绿如心中感激,向他点头一笑。 少女粲然一笑,姣丽如初升的秋月。朱瞻基的心弦一颤,忙也微笑颔首,接着道:“我父皇宅心仁厚,顾念手足之情,断不会无端杀他这劳苦功高的二弟的。” 戴烨叹道:“陛下圣德宽厚,只可惜,汉王却是豺狼之心,谋逆筹划已久。此人有野心,更有雄才,蓄势多年后突然发难,定然非同小可,只怕京中要出大事了。” 朱瞻基点头叹道:“我自来都是前呼后拥,这一次轻装赶路,虽然艰难些,但也有好处,一路离百姓近些,也可让咱们知道黎民之苦!” 听得“黎民之苦”四字,萧七的眼芒不经意地一闪,似乎一瞬间,太子那冷峻的脸孔变得柔和了几分。 除了神机五行和武当双道,太子身边还跟着近卫副统领庞统,和他精挑细选的八位死士。一行十七人都不再言语,只顾拼力催马,一时銮铃声细密连绵,催得人心头愈发紧起来。 入夜时,众人赶到了紫金峪的一处山谷前。戴烨看天色太晚,这一段山路颠簸,再赶夜路,只怕会闪了马蹄,便命众人歇息。 篝火熊熊,众人奔驰了大半日,早已饿得紧了。铁卫们的革囊中盛有上好肉脯等酒食,便团坐在地,加紧饮食。 绿如慢慢地吃着干粮,忽觉一股草药味伴着烟气腾起,不由微微蹙眉,道:“什么气味?” “紫艾草,”叶横秋又将一捧草药抛入篝火,慢悠悠道,“可去瘴气、驱毒虫。” 绿如蹙起了秀眉,这股味道太大,她只得站起身,跳到了上风口。 “武当门人,都是娇小姐么?”叶横秋冷冰冰地开了口。太子身边这一行人中,叶家兄弟总是冷冰冰的,叶横秋更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傲兀之感。 绿如双眉一挑,正待发话,萧七却笑道:“绿如没那么娇气,可你叶大先生这股怪味,却能熏死一头熊。” 叶横秋哼了一声,拍了拍手,缓缓站起,道:“萧公子,久闻武当玄门功夫高明,在山上时无暇领教,此时闲得无聊,咱们过两招。” “抱歉,我这人很懒。”萧七只笑了下,却依旧端坐在那儿,有滋有味地往嘴里塞着鹿肉脯。 “站起来!”叶横秋的眸子已变得杀意凛凛,“想必你不知道,争强好胜其实是铁卫的一条规矩。” 萧七“哦”了一声:“是么?可在下还不是铁卫中人。” 董罡锋叹了口气:“叶大!” 除了儒士出身的戴烨,残剑显然才是神机五行真正的大哥,叶横秋也不得不向他一笑:“董大哥放心,只是点到为止。” 萧七缓缓嚼着鹿脯:“玄门功夫,没有点到为止,出手必见生死。” “你怕了?”叶横秋冷笑起来,“怕了就站起来,去那边守夜。” “我来吧!”一道窈窕白影款款立起,冷冷望向董罡锋,“一叶知秋大名鼎鼎,小女子早想领教。”萧七一愣,站起身来,苦笑道:“绿如,还是我来。” “闭嘴!”绿如没有回头,“‘争强好胜’这条铁卫规矩,很合我胃口。我先料理这叶横秋,再跟你练练,你在武当独享一代奇才的大名,哼,那是因为姑奶奶一直让着你。” 篝火旁的人都笑了起来,连朱瞻基都不由侧头微笑。叶横秋脸上更有种上下不得的滑稽感。 “你怕了?”绿如盯着叶横秋,连语气都和他一模一样,“那也成,呆会儿去那儿守夜。” 叶大的脸孔冷起来,猛地摘下腰间佩剑,插在地上。这随手一抛,长剑竟直没至柄。绿如俏脸一哂,寒芒闪处,长剑同样直插入地。 叶横秋的瞳孔一缩,好快的手法,看不出她娇怯怯的一个弱女子,竟也有如此劲力。 二人相距两丈,各将剑鞘举起,遥遥对峙。 片刻间,叶横秋的心底便生出寒意,这女子受武当万古一尘的指点,静如山岳,年纪轻轻,却有一股深不可测的气势。 篝火熊熊,烟气蒸腾,四周都是闪亮的眸子,对面的女子却如水潭般静默,一大滴汗珠不由自叶横秋的额角淌下,萧七都不由眼睛一亮:“丫头果然得了掌教的真传,藏锋不露,委实难得。” 绿如的秀眸蓦然一寒,剑鞘画出一道弯弧,斜斜切向叶横秋的脖颈。叶横秋的目光骤然变得犀利如剑,横鞘斩出。他的悲秋剑法沉浑大气,一出手便如利电横劈。 眼见两把剑鞘便要相交,猛然间一道青影斜刺里冲上,白光闪处,两道冷森森的剑气分向激战的二人刺来。剑气森寒入骨,直刺二人的眉心。饶是叶横秋最擅以险搏险,也不由疾步后退,暂避锋芒。 那两道白光忽又变得起伏不定,蓦如蛛丝般飘荡而下,瞬间没入两人的剑鞘。锵然锐响,双剑同时入鞘,叶横秋和绿如正好分退到两旁。 那道青影也稳稳站定,笑吟吟道:“老子日,‘知和日常。’这一战,二位以和收场,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出手的正是萧七,适才他这出手以简克繁,出手的时机、方位、劲道更是险到极点,巧至亳巅。 叶横秋的脸色不由一冷,向萧七缓缓吐出两字:“佩服!”以一叶知秋之能,自忖也没有把握一招之间将两把剑同时插入两个剑鞘。 “投机取巧!”绿如却冷笑道,“武当奇才,该领教你的功夫了!” 萧七忙道:“不敢不敢,小师姑武功卓绝,萧七甘拜下风,望风而遁。” “很好!”朱瞻基笑吟吟地站起身,“诸位各怀绝技,我定会让你们各展鸿才。” 太子爷这一发话,绿如也不便再继续邀战,只得恨恨瞪了萧七一眼。众人重又坐下,围着篝火夜话。董罡锋狠狠拍了下萧七的肩头:“小兄弟,当真好功夫!” 众人都知道“好功夫”这三字从残剑的口中吐出,该是何等分量。叶横秋的脸色不由微微一僵。萧七笑了笑:“董统领过奖了,只不过是一股巧劲而已。” 董罡锋道:“别叫董统领,随意些,我痴长你几岁,叫我董大哥便是。”萧七不由望他一眼,那是一双让人难忘的眼睛,目光随和、宽厚,还有……真诚,让人看到了心底就很温暖。 萧七点点头:“是,董大哥。” “这就是了!”董罡锋又在他肩头重重一拍,笑道,“虽说你不是铁卫,不过你跟我们一路随护太子同行,在董某眼中,你就是我的兄弟!” 你就是我的兄弟! 萧七的心底忽然有些寒冰初融的感觉。他生在勾心斗角的大富之家,虽然上面有六个兄长,但从无一人用这样温暖的眼神望着他,更无一人这样豪气干云地喊他“兄弟”。 董罡锋显然是这群武人真正的大哥,庞统等人都跟着笑起来,连叶家兄弟都不得不挤出些笑意。庞统已大大咧咧叫道:“是,萧公子是董大哥的兄弟,便也是咱们的兄弟!”虽然在庞统等人心底,这个脸上总是挂着懒散笑容的公子哥,真不像是个好兄弟的样子。 一阵大笑后,众人嫌隙顿消。戴烨才咳嗽一声,论起眼前的形势:“眼下最麻烦的,还是敌人在暗处,我们在明处!” 火卫炼机子不仅是太子的老师,更是神机五行和幼军铁卫真正的筹建者,他一发话,众人都静了下来。只听戴烨接着道:“毕竟,我们不知道除了蛇隐,汉王还派了何人出马,那些人眼下又到了何处?” 朱瞻基缓缓道:“知己知彼,方有胜算!戴老,汉王麾下,都有何高手,各自有何奇技?” “靖难之役时,朱高煦为先皇永乐帝的先锋,麾下能人异士极多,先皇身登大宝后,也忌惮汉王府内高人过多,亲下谕旨遣散了其大批能人。更有传闻,汉王麾下第一高士、玄门的‘山河一清’,也是被先皇亲自设计擒住,囚到一处隐秘所在。饶是如此,近年来汉王手下,仍有天妖三绝和鹰扬四士这七位一等一的奇人,这其中,天妖三绝的实力尤其可怖……” 朱瞻基点头道:“我知道,在紫霄宫行刺的蛇隐,便是‘鹰虎猿蛇’鹰扬四士中的人物,没想到这天妖三绝更胜一筹?” “秋风残、白云卷、孤星寒,这风、云、星三人便是天妖……”戴烨低声细述天妖三绝的底细。 听得戴烨说起“孤星寒最为神秘,此女烟视媚行,手段百变,精各种乐器,也精各种刺杀之法”时,萧七的心骤然一紧:精通各种乐器,难道真的是她? 正想开口询问,却听戴烨已叹道:“最让人忧心的,还是江湖传言,这天妖擅长一种古怪杀法——天妖怒!” “天妖怒”这三字一出,朱瞻基等人都是一凛,心内不约而同地闪过一抹阴森妖异的念头。 “天妖怒,鬼神诛!” 叶横秋沉沉叹了口气,道:“三年前,身居乐安州的朱高煦突然要整肃清剿乐安附近的黑道,名为整肃,实为招安,只想将其王府左近的帮派高手尽数收为己用。不料他乐安老巢不远处的摩云山寨和打铁帮便不听其号令,死都不归顺。 “摩云山六位寨主各具奇能,号称摩云六怪,在江湖上名声响亮。哪知遇上天妖三绝,有两人几个照面便被白云卷和孤星寒斩杀,其余四人逃入深山,杳无音信。原以为他们一去无踪,哪知三日后被人发现,这四人竟互相残杀,同归于尽……” “他们竟是自残而死?”萧七久居武当,对江湖传闻知晓不多,闻言拧起眉毛。 “是,摩云六怪行事亦正亦邪,但兄弟间亲如手足,这般发了疯一样地自相残杀,简直是中了魔咒。最奇的是,每个死者身上,都发现了一张怪里怪气的鬼画符。事后才知,交战之际,那四怪正是中了‘天妖咒’的古怪杀法。”叶横秋的声音竞微微发颤,“传说‘天妖怒,鬼神诛’,这诡异杀法一出,能使中术者心神恍惚,如见邪魔,甚至心魂都被天妖操纵。” “竟有这样的邪事?”绿如瞪大双眼,“那岂不是撞了邪?须得请我们武当山的高道驱邪了。” “真他娘的跟撞邪差不多。”余无涯拍了下大腿,“摩云六怪是头一遭,其后便是打铁帮的‘断刃七杀’,这七人都是亡命江湖的杀手,但遇上了天妖,个个儿都成了龟孙子一般,先是最厉害的老大被孤星寒一剑斩杀,余下六人一哄而散,不知怎么被秋风残施出了‘天妖怒’的诛法,嘿嘿,惨啊惨啊……” “怎么惨啦,乌鸦哥,少卖关子!”绿如不客气地叫着。 “嗯,乌鸦哥这称呼,合我胃口……话说,那老六出手杀了其余五人,他每杀一人,都在尸身上插入一张血红的纸笺,+笺上画着一张鬼脸。到了最后,那老六‘咔嚓’一下,将自己也开膛破腹,肚子里插入了那鬼画符!” 众人的心头都涌上一股寒意,怪不得以那蛇隐惊人的刺杀手段,却要身居在天妖三绝之下,这种杀法委实匪夷所思、可畏可怖。 “莫要长他人威风!”戴烨拈髯冷笑,“天妖怒也绝非无迹可寻的神术,据我推测,那应该是一种迷魂术,在动手之际悄然施出,使中术者心神迷醉,甘为虎伥!” 绿如却“哼”了一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什么天妖怒鬼神诛,到时候,便看看是谁厉害!” “果然巾帼不让须眉,看来咱们这里,便是绿如胆气最足!”朱瞻基拿绿如打趣。 “不好!”残剑董罡锋忽如一只受惊的老狼般望向远处,沉声道,“扑灭篝火!”庞统忙挥手命几个铁卫动手,转眼间篝火尽熄,只余盘旋的艾草烟气。 四下里变得黑漆漆的,远山近峦的影子如怪兽般潜伏在夜色中,众人的心都紧了起来。谁都知道,此次太子率轻兵赶路,仗的便是出其不意,若是头一晚便行踪泄露,那这兵贵神速之策就全然无效了。 缭绕的袅袅余烟中,几道黑蒙蒙的影子晃荡荡地走来。星月光芒下依稀可见,迎面两人还大大咧咧地袒露着胸腹,这是草莽绿林汉子的特征。 “是黑道上的朋友么?”庞统雷震般的喝声远远传出,“途经宝地,行个方便。” 黑影子们发出几声怪笑,当先一人笑道:“那得看你们懂不懂事啦,他娘的,在这地界守了三天,连头驴都没瞧见!” 庞统听他出言不逊,虎目一寒。戴烨挥手拦住了他,向余无涯丢了个眼色。余无涯忙摸出二十两大银丢了过去,尖声笑道:“小本买卖,请朋友们高抬贵手。”那人一把抄住了银锭,残剑等人看他这一抓毛手毛脚,暗自松了口气。 “好成色,真他娘的硬通货。”那人将银锭在手中掂着,嘟囔道,“算你们运气好,都滚吧,包裹留下。还有,那小娘们儿也留下来。” “大胆!”叶横秋厉喝。 “你他娘的才大胆,当自己是官老爷么?”大骂声中,四道人影已疾扑过来。这四人竟直扑站在最前的董罡锋。 董罡锋悍然挥剑。他的剑长仅两尺,看似残缺,但“残剑”之名不仅指其兵刃古怪,更指其手法狠辣,出剑见残。寒芒闪处,一只手飞上半空,惨叫声才响起来。 似乎这几道黑影的武功都是乱七八糟,转眼间其中三人已被打得惨不忍睹。混乱间,一道人影却陡然跃起,直扑朱瞻基。太子气质高华,即便是在淡淡月辉下也清晰可见。 夜色中,那黑影的全身极为协调,双臂紧贴肋骨,一线寒芒就隐在肘间,不费一丝拙力,不泄一丝劲气。 原来三个糙汉只是用来感人,哪怕是断腿断脚。或许这三人根本就是临时被雇来的,全不知道他们面对的是何等强悍的对手。 董罡锋大惊,身如怒豹出峡,斜刺里扑上,挥剑斩向那黑影。 清脆的刀剑交击声一闪而逝。黑影如同游鱼般从董罡锋身边滑过,残剑陡觉肋下撕痛,竟被一刀挑破了衣襟,肋下被刀气所割,隐隐生痛。 残剑已三十二岁,二十七岁出师后,纵横江湖五年从无一败,更从无一人能一照面间就伤了他。虽然这一照面失手,多是残剑轻敌所致。 那把极精致的雁翎刀仍紧贴在那人小臂上,似乎从来没有动过。反手握刀的天才高手,天下仅有一人——天妖三绝中的“白云卷”。 一刀劈退残剑的同时,那黑影已掠过了众铁刀,如一道漆黑的闪电,毫不停顿地撞向朱瞻基。 锐芒闪处,叶连涛的暗器已连绵射到,这回发出的是两道飞爪,均是凌空掠来,去势跌宕不定,犹如两条张牙舞爪的飞龙。 黑影陡然滚倒在地,如惊蛇般贴地飞出,两把飞爪齐齐走空,但九曲连环的出手何等精妙,四颗铁蒺藜悄无声息地射出,尽数打入那人后背。四道利器插入,但那人居然没有发出一声惨呼,显是背后衬着厚甲。 猛听庞统厉声大吼,迎面冲来,举起一块大石当头抛去。这块大青石重逾三百斤,被庞统全力抛出,直有干钧之势。 黑衣人贴地疾掠的身形骤然拔起,险之又险地自巨石顶上飞出,毫不停顿地扑向朱瞻基。他身形忽伏忽起,真气运使、身法变换,均至化境,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风声呼呼,巨石再向前飞,直撞后面的董罡锋面门。董罡锋急迫的身形不得不为之一缓,拼力矮身贴地疾滚。 轰然声响,巨石落地,激得烟尘四散。经此一阻,残剑离着黑影,仍有五步之遥。那人则凌空飞坠,百忙中一脚踢中庞统肩头,跟着就势一踏,已扑到了朱瞻基身前。 自这人骤然扑上,到连破残剑、叶连涛、庞统这三道阻隔,也不过是弹指之间的工夫。这人出手之疾、武功之高、算度之精,委实是天下罕见。 佛云:一弹指有六十五刹那,一刹那有三千念。这弹指间,董罡锋心底的万千念头都是一个悔字。 直到此时,余无涯、叶横秋和庞统才自另一边扑到,却显然慢了。 刀光灿然耀起,依旧是极罕见的反手握刀,竟是双手反握,犹似持着一把硕大的匕首,直刺太子的心窝。 刀光骤然一暗。刀前忽然多出一个女子,清冷的白衣,静如初雪,一柄凛凛寒剑如秋水般横在胸前。 锐鸣响起,犹如冬夜里折断梅枝般清脆。 黑衣人的反手刀居然没有将绿如的长剑击飞,一缕剑气更绵绵掠上,粘在了刀锋处。一路疾攻至此,黑衣人一口真气将泄,已是强弩之末,而他显然也低估了这娇滴滴的女子,原以为只是个会几手武功的侍妾,没想到竟是江湖罕见的内家高手。 与此同时,一把长剑倏地横插过来,不紧不慢,却不带一丝烟火气。 萧七这一出剑,更是让黑衣人一惊。千算万算,没有想到除了神机五行之外,朱瞻基的身边竟多了这两个内家高手。惊急之下,黑衣人吐气开声,刀势疾振,反手刀贴臂滚出。这一刀在飞身疾进中劈出,竞有乱石崩塌之猛、奇峰突降之威。 只此一刀,便知此人的武功远在蛇隐之上。绿如的长剑顺势起伏,连画两个圈子,仍阻不住那人疾雷怒流般的刀势。萧七一悚,急切间长剑连绵旋出,缠向那人脖颈。二人首次联手出击,源出同流的武当剑法相得益彰,威势陡增。 那人迫不得已回刀格挡。刀剑交击,萧七骤觉全身的血液直冲上头顶,跟着一股寒气罩来,犹似坠入冰窟。这人先前的攻势干回百折,这一刀却刚劲至极,霸道得让萧七那以柔克刚的柔劲功夫竟不及施展。 但这二人联剑阻击,终于让黑衣人的身形一缓。这是救命的一缓,董罡锋、叶家兄弟和余无涯已联袂扑到。 “铮铮铮”一串疾响,密如爆豆,董萧二人连环十余剑均被黑衣人震开。跟着余无涯一声惨呼,凌空翻出,却是被那入神出鬼没地一脚踢飞。 人影倏地分开,黑衣人的肩头破开两道细缝,那是被叶横秋掌上套着的铁爪所伤。 犹如一段紧弦急调忽然止歇,山道间是一阵令人窒息的宁静。夜风忽紧,吹得众人的衣襟扑簌簌地响,一时间只闻余无涯、庞统等人粗重的喘息声。 一轮冷月从云层中钻出,月光清清亮亮地洒下,照见了黑衣人的脸。白润如玉的脸孔,精致如画的五官,嘴角更噙着一丝傲视尘寰的冷笑。谁也想不到,适才快如电闪雷轰的连番疾攻,竟是出自这清俊如仙的人物。 “你是天妖三绝的老二,”残剑一字字地道,“白云卷?” 那人傲然点头:“白昉。” 白昉,天妖三绝中的老二“白云卷”,独擅“横云七杀”,刀法虽仅七招,却妖绝江湖,号称“云舒云卷横绝天下”。适才这番猛攻,果然惊神泣鬼。 “殿下安好。”群敌环视,白昉依旧笑吟吟地向朱瞻基拱手,“在下白虹贯日,太子波澜不惊,真真好气魄。” “阁下既知我是大明太子,还敢来行刺,也真是好胆魄!”太子目光灼灼,声音平缓低沉,“你武功精湛,何必屈身事贼?若能为我所用,定让阁下一展所长。” “初衷不改,方为君子;至死不渝,是为英雄。”白昉淡然而立,反手刀已贴在小臂内侧,竟不露一丝锋芒,“在下受人知遇之恩,唯有生死以报。” “太子爱才,那是你的福气,”董罡锋沉声喝道,“眼下,你除了受降,便只有死路一条。”这片刻之间,神机五行和庞统等人已布好了阵势。 “凭你们,还拦不住我。”白昉神色轻松地望着朱瞻基,“太子殿下,咱们不妨打个赌,眼下情形,在下已不能杀你,但在下出手三次,定能让殿下披红挂彩。” 庞统等人立时厉声叱喝。余无涯更叫道:“娘娘腔少要张狂,老子说什么也要擒住你,让你进宫去做太监!” “殿下小心,他是在拖延!” 戴烨忽然喝道:“白云卷追踪术天下无双,他当先赶到,只需设法拖住我们,秋水残和孤星寒便能随后赶来。” 老谋深算的炼机子久久不语,此时果然一语中的。白昉一直谈笑自若的脸上竟微微一僵。 残剑悚然道:“不错,殿下速走。” 谁都明白,白云卷单凭一人之力,已搅得众人心惊胆战,若是手段更毒的秋水残和剑法更高的孤星寒一起赶到,天妖三绝会集,形势便真的岌岌可危了。 戴烨道:“叶家兄弟、萧七留下,余人跟我送殿下走。”众人再不多言,庞统等人已赶去牵马。 “谁留下,谁死!”白昉望着缓步踏来的叶家兄弟森然冷笑,肘间的雁翎刀寒芒闪烁。 “戴老,”萧七忽然横剑拦上,沉声道,“让二位叶兄也随太子走吧,小弟很想单独讨教一下白兄的刀法!” 白昉侧头盯着他,笑道:“你是武当嫡传弟子吧?若是令师‘无敌柳’亲至,或许我会打起百倍精神,可单凭你这无名小卒,留下只会送死。” 萧七也冷冷道:“名声是杀出来的。杀了你,区区即可扬名!” 白昉眼芒一闪,微笑道:“好,那我便成全你去黄泉路。云卷!”寒芒闪处,他已出刀,妖绝天下的横云七杀第一招“云卷”飘然而出。 一刀才出,众人陡觉眼前一花,仿佛天风倒吹,乱云四纵,刀光漫卷之下,山道间均是凛冽的刀气。戴烨只觉心头生寒,向叶家兄弟一挥手,喝道:“我们走!”骏马狂嘶声中,一行人已催马奔出。 萧七的世界里只剩下刀光。 雁翎刀仿佛成了无所不在的神器,无数诡异的刀影画出或曲或直的白线,从四面八方向他卷来。被漫天刀影卷住,萧七的剑居然丝毫不动,身心虚极,守静笃,握剑的手、肘、臂却如老龙伏波,待机而起。 “佩服,年纪轻轻,竟能看出我这云卷是一记虚招!”朗朗的笑声中,白昉的刀霍然一挑,犹如浓夜尽头的一点星芒,带着三分寂寞,三分冷傲,轻点萧七的眉心。 萧七的剑几乎同时挥出。适才他得意忘躯,剑心如鱼游深潭,鸟过长空,却能随机应变,轻灵迅疾。 刀剑瞬间交击,星芒般的刀光倏忽放大,骤然变成了惊涛骇浪。直到此时,这一招“云卷”才发挥了绝大威力。 忽然间一道清冷的剑光自旁袭来,如清泉出山,曲折自如。出剑之人白衣飘飘,竟是绿如,只有她留了下来。 虽然师出同门,但二人所习的剑法并非一路,但不知怎么,绿如的剑法与萧七所习竟有珠联璧合、相映生辉的奇效。绿如的长剑已顺着“云卷”的刀势流转而出,如一道飞泉,直挑白昉的左肋。 漫天刀光骤然不见,白昉飘然退出数步,沉声道:“传闻武当派有一路两仪剑法,须两人同修,其剑势阴阳相辅,天衣无缝,不知便是二位所使的么?” 萧七摇了摇头:“这还不是两仪剑,我二人使的都是太乙玄门剑,只不过传承不同。” 白昉的目光中尽是不可置信之色,微一沉吟,忽道:“那请二位再试这一招,云散!” 雁翎刀不知何时已成了双手正握,一刀平平推出。他这套“横云七杀”只有云舒、云卷、云横等七招,招招变化万千,但这招“云散”却决不以逞奇斗幻为能。这一刀看上去只是当胸一刺,似乎平平无奇,却如远去的山势般起伏不定,峭拔苍劲中又别蕴有一股绵绵不绝的阴柔气韵。横云七杀到了这一招,已到了返璞归真的大境界。 萧七双瞳一缩,逍遥剑也凝重万分地撩出。这一势剑面竖直,反手撩击,正是武当剑诀中极少用到的洗字诀。刀剑才一相交,白昉的“云散”愈发沉凝,刀势似聚似散,吞吐不定。萧七的剑势则骤然变得恍恍惚惚,犹如初冬晨雾,缥缈难测。 蓦听绿如一声娇斥,长剑飞吐,连环四剑,使的都是武当剑诀中的截法,截腕、截肘、截膝、截足,四剑奇快如风,瞬间齐至。 只闻数声锐响,萧七和白昉各自闷哼一声,均是身形微晃,绿如则娇躯踉跄,疾退数步。 “萧七公子好剑法!”白昉哈哈一笑,青芒闪处,已收刀入鞘。 萧七皱眉道:“怎么,阁下不战了?” 白昉摇了摇头:“二位的剑法珠联璧合,凭我一人,竭尽全力,或能斩杀一人,但也难免受伤,如此一来,大不合算。” “斩杀我们一人?你生得似个姑娘家一般,有这本事?”绿如冷笑一声,“不服你便试试看。” “小丫头不知轻重,问问你的情郎也就清楚了。”白昉说着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 绿如霎时玉颊发烧,嗔道:“你胡说什么,他怎是我、我的……”她虽然泼辣爽朗,但“情郎”这两字却说不出口。萧七自识得她以来,极少见她如此生窘,不由笑出声来。 “当真不是情郎?”白昉笑吟吟地瞥她一眼,“那为何适才过招时,你总是奋不顾身,出剑护着他?” 绿如脸上却愈发火烧火燎,好在此时夜色沉沉,料他二人也看不到,怒道:“不许笑,萧七酸,咱们将他碎尸万段。”萧七听到白昉说到“奋不顾身”四字,笑容却是一凝,心内竟也颤了颤。 “人生扰扰,何必劳心费神?”白畴却懒散地坐倒在地,向萧七道,“萧公子,白某与你无冤无仇,当年还欠过令师‘无敌柳’的点化之恩,故而今晚咱们不必生死相搏。”他自怀中摸出个精致的玉壶,昂首便饮。这人号称“云舒云卷横绝天下”,果然孤光自照,有一股睥睨天下之气。 “好酒,”萧七嗅了嗅那浓郁的酒香,赞道,“莫非是十五年以上的御春香?” “真是高手,”白昉扬眉赞道,“这正是洛阳府遇真台的镇店之宝御春香,店家自称是十八年。尝一口么?”说着竟将那玉瓶抛了过来。 绿如叫道:“喂,别喝他的酒。”萧七却不以为然,仰头灌了两大口,道:“果然,洛阳御舂香,闻香皆下马!”说话间他眯起眼来,似沉醉于酒味,忽然间面色微变,缓缓盘膝坐下。 “死酸七,你怎么了?”绿如大惊,忙抢到他身前,嗔道,“叫你别喝他的酒,你偏偏不听!” “再喝两口便好,”白昉淡然道,“莫再苦撑了,他跟我连交三招,阴跷脉内真气淤塞,酒力可活血化瘀。” 绿如闻言,将信将疑。萧七却依言又饮了两大口,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浊气,神色恢复如常。 “多谢了。”他将玉瓶抛还给了白昉,“如此好酒,不可一次尽饮。” “老弟果是酒中知已。”白昉大喜,就着瓶口长长嗅了下,欣然道,“可惜世事扰攘,不然你我倒可凭栏一醉。” 绿如蹙起了秀眉,忽然发现,这两个男人颇有几分相似,特别是脸上的神色,都有几分寂寞,又有几分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懒散。 萧七微笑道:“可惜,你我眼下已是各为其主。“白昉俊眉飞扬,笑道:“不错,这一杯酒已了结了柳掌门的指点之恩,再见之时,便要拼死厮杀了!” 萧七懒散地挥了挥手:“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临别之际,想问白兄两件事,不知可否?” 白昉大大咧咧地一挥手:“你且说。” 萧七道:“江湖传闻,‘天妖怒,鬼神诛’。萧七虽算半个道士,却不信你们真能以鬼神之道杀人,不知你们这天妖怒,到底是个什么杀法?” 白昉嘻笑自若的脸色竟然一凝,缓缓道:“天妖怒不是鬼神之道,但这厉如鬼神的诛法,却千真万确。只是此法只有我大哥会施展,老弟遇上了,还请小心在意。今日言尽于此,见谅。” “多谢!”萧七叹了口气,“还有一事,萧七在江湖上碌碌无名,你怎知我的师尊是‘无敌柳’?”白昉眉头一蹙,没有言语。萧七缓缓道:“我的底细,是谁跟你说的?是不是……你的三妹顾星惜?” 白昉微微一愣,随即仰头大笑:“萧七,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你我都是天涯沦落人,何必在乎这许多呢?” 绿如听他笑声颇有几分苍凉,暗自称奇:“难道那顾星惜当真是……那个人?这姓白的自称与萧七酸同是沦落人,那又是何指?”忽然间芳心一动,叫道:“喂,白大美人,你为何不去追太子,却跟我们哕唆起来没完,难道就不怕太子逃得踪迹皆无?” “他逃不掉的,这是天命!”白昉仰头望天,眸子在夜色中灼灼闪烁,“今夜紫微帝星暗淡,这紫禁城只怕要出大事了,妙哉,妙哉!” 萧七不知怎的便觉浑身一冷,他虽身为道士,但对天命谶语之说从未深信,此时竟不禁仰头望向繁星闪闪的浩瀚苍穹。 紫微星身居天宇中心,极易辨认,星芒点点,若隐若现。相传因紫微星位居天心,故有帝星之称,往往被喻示为天子。 “我们走!” 萧七强抑住心底的郁悒,招呼了绿如转身便行。堪堪转过一处山道的弯处,萧七偷眼瞄去,却见白昉兀自静静坐在那儿,昂首望月,举瓶浅酌。 “这人气度过人,”他不由沉沉一叹,“真是个大家!” 绿如冷哼了一声:“死酸七,这般忧心忡忡,是因为终究没有打听出那个人吧?” 萧七立时冷寂下来,变得如同万年古井般沉默,但他却不愿给绿如说破心事,强撑着咧嘴一笑:“眼下我最忧心的是,咱们怎么才能找到太子殿下!” 山路弯转,已遮住了白昉的身影,二人才跳上了马,缓辔而行。萧七道:“丫头,多谢你了,板荡知忠臣,患难见真情,这危急时刻只有你肯留下来助我,当真够义气!” 绿如“呸”了一声:“见什么真情,姑奶奶留下来,不过是为了和白云卷过几招,可不是为了救你!” 少女扬起高傲的玉颈,清冷的月光下,更显得衣白如雪,人美如玉。听得萧七没有言语,她才转头望来,却见萧七正在月色中向她凝望。 少女玉颊一红,道:“你看什么?” 萧七微笑道:“绿如终于长大了,再不是从前那个黄毛丫头啦。” “闭嘴!”绿如秀眸中波光一闪,冷冷道,“跟师姑说话,留意分寸,不得这般油腔滑调,事事要听师姑吩咐。”萧七道:“谨遵师姑法旨。对了,师姑,前方有条岔路,该走哪条,请师姑示下!” 绿如登时语塞,却得意地一笑:“师姑命你去探查清楚。” 萧七叹口气道:“那也不必了,那位草丛里面的仁兄出来吧!” “二位这个……师姑师侄见谅,跟我走便是!”草丛中立起一道干瘦的人影,怯怯地笑道,“对了,我没碍着二位的事吧?”这人正是余无涯。 “余乌鸦,”绿如愤愤地道,“什么叫碍着二位的事,我们有什么事?”她适才已平白无故地遭了白昉的戏弄,一腔怒火未及发泄,这时余无涯又撞上了刀口。 余无涯“嘻嘻”地笑着:“没事没事,二位放心,我什么也没瞧见,你们什么事也没有……” 绿如气得几欲破口大骂,萧七却不愿绿如跟他斗口,忙道:“余兄,你怎么在这里?” 余无涯慨然道:“二位临危拔剑,替太子挡这大难,兄弟我怎能弃二位于不顾?”乌鸦的脸上这时候居然是一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义凛然之色。 绿如冷笑道:“太子他们让你留在这,只因你武功平平,在太子跟前也帮不上什么大忙。你在这守着,我们若是死了,你便给我们收尸,我们若是活着,你全顺道带个路,是不是?” 余无涯张口结舌,叫道:“绿如姑娘,你这可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萧七叹道:“绿如此言差矣,咱们若是死了,余兄义气深重,怎会仅仅为咱们收尸……”余无涯心头大慰,连连点头,哪知萧七却慢悠悠道:“他若见势不妙,早就乌鸦入云,展翅高飞去也。” 斗口之际,萧七转头回望,身后果然没有白云卷的踪迹。他不由再次抬头,天上的月色晦暗起来,紫微星几乎看不见了。 伍·紫微沉 皇宫九重的翠微宫内,紫纱灯罩将闪烁灯芒染成迷离而蒙眬的紫色。 “陛下莫急,您瞧,自打您上次用了那东西,真愈发龙精虎猛,臣妾都受不了啦……”丽妃那伴着喘息的娇笑声在粉纱低垂的龙床间回荡。 笑声慵懒酥麻,带着从骨子里渗出的妖娆媚意,洪熙帝的兴致立时愈发高涨起来。他曾在太子的位置上压抑了二十年。从被立为皇太子的第一天起,朱高炽就在忧惧、诽谤等各种重压中煎熬,直到二十年后,明太宗朱棣在第五次亲征鞑靼时病逝于榆木川,朱高炽才匆匆登上了皇位。 父皇永乐帝这层沉重的禁锢终于消除后,洪熙帝才开始寻找人生的乐处。可惜乐极生悲,肆无忌惮了仅仅几个月后,他马上就发觉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不管是面对何等千娇百媚的美女。 好在善解人意的丽妃弄来了西域奇药“狮风丹”,经得御医查验,此丹绝无异状,但温补之效惊人。 今晚,洪熙帝更是特意连服了两枚,果然雄风激涨。 粉纱摇曳,被翻锦浪,丽妃的喘息声早化作了缠绵不绝的呻吟。她的心底也欢快无限,看来只要有了于公公进奉的“神药”狮风丹,自己就真的能永远拴住皇上了。听说给于公公进药的人是个专营西域奇药的神秘药商,过几日得召他来,软硬兼施,让这等神药只能交由自己一人……刚想到得意处,忽听身上的洪熙帝发出了一声怪叫:“不好,朕的腹内好热……水来!” 丽妃听他口中发出“呵呵”怪响,登时慌了,忙喊道:“快来人,给陛下上茶……”在阁外伺候的几个宫女太监忙不迭地跑入。 片刻前还春意盎然的寝宫,霎时变得一片混乱,人影忽闪,宫女和太监穿梭往来。锦帐内,洪熙帝仍在嘶喊着:“水来,要冰水,快,朕的腹内要烧开了……” 丽妃见他双目赤红,脸上更是犹如滴血般殷红一片,忙大叫道:“于公公,快,快传御医……” 忙碌到凌晨,洪熙帝疯癫般的腹烧怪症终于止住,但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精气般委顿起来。被宫人们抬入钦安殿内,躺在龙榻上,洪熙帝已经目光涣散,口不能言。 徐太后、六宫之主张皇后都已闻讯赶到了钦安殿,见状均是手足无措,只得命几名御医加紧调治。 丽妃虽已穿齐整了衣衫,浑身却仍似筛糠般地抖着。 好在众人已无暇留意她。内阁大学士等几名重臣和“岁寒三友”中的大内侍卫统领莫一成、东厂督主栾青松都已守在殿内。众人心怀叵测,念头各异,脸上却均是一副痛楚忧急之色。 几个太医仍在忙碌,却都有些六神无主。 又一通针灸急救后,洪熙帝的眼神陡地明亮起来,右手无力地抬起。徐太后和张皇后忙一起俯身过去,洪熙帝双唇翕张,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太子……” 张皇后忙问:“陛下,您是要召太子回京?” “小……小心……”洪熙帝的双眸陡然变得狰狞起来,大口喘息几下,忽然发出一声沉郁的闷哼,随即将头一歪,再无声息。 大明洪熙元年五月二十九日,洪熙帝朱高炽猝死于钦安殿。 钦安殿内立时呜咽一片。谁也想不到,登基不足一年,年方四十七岁的洪熙帝便撒手而去。 张皇后已哭得昏厥。徐太后到底是见多识广,强自抑住伤痛,先喝问太医洪熙帝病故的缘由。 太医们战战兢兢地跪倒了一大片。领头的陈太医叩头道:“启禀太后,五月本是恶月,正该息心养性、将养肾气,奈何陛下近日来这个……操劳过度,终至心力交瘁……”他为人老练多谋,搜肠刮肚地琢磨出“操劳过度”这四个字来,既可暗指洪熙帝房事过度,又免去了许多尴尬。 众太医纷纷点头,附和道:“正是,眼下这五月乃是恶月,极容易出事的,毕竟陛下这咳喘顽疾,已拖延太久了啊……” 按中医说法,五月乃是恶月,民间也在这个月内禁忌重重。不想这时候,恶月说倒成了一个顶好的说辞。丽妃松了口气,惨白的脸上才恢复了一丝生气,狮风丹的事只有她和于公公知晓,前两次请御医验看丹药时,也没有细说缘由,看来只能瞒一时是一时了。 乱糟糟的声音中,徐太后无力地瘫坐在椅上,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仿佛天已经塌下来了。 这种无力之感在她的夫君永乐大帝忽然驾崩时曾经有过,那时候她被立为皇后还不足半年。永乐帝与他的第一任皇后情深意重。那也是一位徐皇后,是开国元勋魏国公徐达之女。永乐十一年,皇后崩于南京后,永乐帝竟十多年不再立新皇后。 说起来,那位徐皇后其实是她的堂姐,但任凭她怎样曲意逢迎,都再难获得堂姐那样的宠幸。也许一切都是她的命,朱棣最终立她为后,但不足三年,朱棣便驾崩了。她由徐皇后,变成了徐太后。 可万没料到,不及一年,大明的天就再次塌了下来。 (作者按:历史上,朱棣在其同甘共苦的发妻徐皇后死后,便一直没有再立皇后。本文中的徐皇后为小说家言,请不必深究。)正六神无主,忽听一人朗声道:“启禀太后,陛下虽然御体违和,但向来没有大碍,且正当盛年,如此突然龙驭上宾,让人痛彻肝肺之余,不由得深觉蹊跷!” 徐太后凝眸看时,见说话的正是内阁要臣,华盖殿大学士程继。 这位华盖殿大学士程继还兼着礼部侍郎,在当朝五名内阁要臣中排位最末,往日行事极为谨慎,不料竟在这紧要关头忽然说出这番话来。 “有何蹊跷,程大人不妨说说看。”徐太后尽力使声音平稳。 程继道:“陛下近日来整饬吏治,夙夜不倦,劳累些是有的,但万不致生出如此大变。臣以为,这惨剧必然与那武当道士柳苍云有关。众所周知,那柳道士前日里突然闯入皇宫,说出一番大逆不道的言语,惹得陛下大为震怒,随即又在雷雨夜里不辞而别。而这道士前脚刚走,陛下便出了大事,显而易见,定是这妖道做了手脚!” 武当掌门柳苍云,听得这个名字,众人全是一凛。 徐太后沉吟:“柳掌门算是陛下的至交,这……不可能吧。” 程继又叩头:“臣冒昧,还有几句话,却不敢讲。冒死请太后移步……” 徐太后的目光阴沉起来,此时绝非故弄玄虚的时候,但程继身为内阁要臣,必然有非常之语。她只得站起身来。 钦安殿内东侧的暖阁中。 “臣下面所言,皆九死一生之语。”程继跪倒在地,连连叩头,“但为大明江山,臣不得不言!” 徐太后有些虚软地叹了口气:“程卿,讲吧……” “太子早就去了武当山,柳苍云也应曾与太子匆匆一晤,太子奉命祭祀真武这是何等紧要之事,柳苍云身为武当掌门,在武当山是第二人,居然急匆匆地下山,赶往京师且夜间皇宫?而偏偏,在他离开皇宫后的第二天,陛下就驾崩了……” 暖阁内静得一丝声息也没有,似乎两个人都忘了呼吸。 “程卿,你竟敢怀疑太子?”徐太后的眼神有些凌乱,颤声道,“别忘了,陛下适才留下的口谕,便是要召回太子。” “臣斗胆问一句,陛下驾崩前,到底说了什么话?” “陛下只说了两句话,先说了两个字,太子……又说了两字,小心!”徐太后悚然一惊,“难道……” 程继在心底暗自松了口气,这四个字,先前他凑得极近,断断续续地听到了大概,此时一赌,果然中了,叹道:“只怕陛下适才回光返照之时,已是心悬明镜,明察秋毫了,他要说的,实则是‘小心太子’!” 徐太后无力地瘫坐在榻上,天旋地转,这种可怕的感觉比上次更甚。“这……这怎么可能?程继,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臣所说,确是异想天开。但要验证,也并不难。” “怎么验证?” “按常理,眼下太子正奉命在武当山祭祀真武大帝,若不是他动的手,必然还在山上,据说那罗天大醮便须七七四十九日,他身为主祭,不得轻离。但若真是太子动的手,那他眼下当务之急,便该是立即下山,马不停蹄地加紧回京,务求掌控大局。而只需以八百里加急均州快马,追问均州卫,查询太子的行踪,便知细情。” 徐太后的心思慌乱起来。算起来,她并不是朱瞻基的亲奶奶。与朱瞻基这真命皇太孙在一起时,也只是例行几句问候,实在谈不上什么亲情。但即便如此,这情形也实在是石破天惊,让她不寒而栗。难道先帝太宗爷竞看走了眼?若真是如此,无论如何,皇位都不得传于这样的人手中。 程继不紧不慢地又加了一句:“太后,此时大明江山可在您老人家手中,万万要仔细把握啊!” 徐太后又是一惊,这才突然意识到,洪熙帝的突然暴毙,竟将自己推到了大明第一人的位置。那么,下一任国君的抉择,也操于自己之手。她的心突突飞跳起来:“如果不传位给朱瞻基,那就是朱瞻基的几个弟弟,他的二弟、三弟都是不相上下的年纪,或者……” 她眼前陡然闪过在朝中威望素重的汉王朱高煦那张英武沉着的脸孔。 恍恍惚惚,徐太后竟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出暖阁的。 但望见众人的目光,徐太后重又凝定下来。 “传令给锦衣卫,八百里加急快马,查访太子踪迹,若太子在今日之前离开武当山,则即刻将太子软禁。” 众人尽皆杲愣住,目光全集中在程继身上,有震惊、疑惑,更有嘲弄。这个先前毫不显山露水的华盖殿大学士,居然在这时候密谏太后。 “太后,”张皇后才醒过味来,惊道,“太子不过是奉命在武当山祭祀真武,又有何过错?” 徐太后扫了眼朱瞻基的亲母,脸色微变,沉声道:“皇后勿慌,眼下仍只是探查。栾青松,你率东厂出人马和锦衣卫一道,全力擒拿柳苍云,万事都要从柳苍云的口中撬开。”她叹了口气,又道,“无论是锦衣卫还是东厂,都不可对太子无礼。” 栾青松等尽皆领命。 “莫一成,”徐太后冷冰冰的凤目扫向了大内总管,“这几日间,要严密封锁陛下的死讯。除了在这的人知悉,谁传讯出去,杀无赦。” 程继已抢先弯下身子,朗声道:“谨遵太后懿旨。” 旁人触见徐太后冷冰冰的眼神,心头都是一寒,暗自埋怨这紧要关头,却又被程继抢了先,忙纷纷附和:“太后圣明,臣等谨遵太后懿旨!” 会合了萧七、绿如后,太子一行快马加鞭,已赶了一夜。 与京师隔着万水干山,更因太后早明令严守洪熙帝的死讯,朱瞻基当然不知道父皇的死讯。 这一晚多走山路,众人不敢放开马蹄,怕闪了马腿,路赶得辛苦,却并不快。自与白云卷交手之后,众人如遭惊涛突袭,想到白云卷精通追踪之术,天妖三绝只怕仍如跗骨之蛆般不舍不休,都不禁有些心神不宁。 天光大亮后,众人才转到了驿道上。驿道旁杂种着白杨和垂柳,不知为何叶子都有些零落,在闪亮的曦光下显出一派灰蒙蒙的乌青色。骏马却觉出了脚下路面平整,跑起来倒有了些精神。 天色还早,驿道上一望无垠,看不见别的人影。众人纵马疾奔之余,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当真古怪,”叶横秋忽然重重冷哼道,“我至今思忖不透,为何我们的踪迹竟会被天妖发现?” 众人的心都是一紧,愕然望向叶横秋那张冷冰冰的脸孔。叶横秋将马鞭抽得“啪啪”作响,侧头盯着着萧七:“我们这一行人中,只你二人来历不明。听说,你们竟还和白云卷对饮闲谈,有说有笑?” 绿如立时愤愤地瞪向余无涯。余无涯则咳嗽两声,自包裹中抓起一把肉脯塞入口中,装作没有听到。 “好厉害!”绿如忽然恍然道,“原来自云卷早就发现了余无涯潜伏在侧,却故意跟我们喝酒聊天,他使的这招叫蒋干盗书,让余无涯将这消息带回来,好让咱们疑心重重,相互猜忌。乌鸦,你成了蒋干,只会给人帮倒忙的笨蛋!” 元代时已有“三国志”的平话,那群英会上盗书的蒋干在明初已成了天下闻名的笑话人物。绿如见眼前的形势一时解释不透,索性先将水搅浑,把余无涯说成了被人利用的蒋干。 “胡说,老子是诸……”余无涯转过头来,瞪眼大叫,可一堆肉脯将他的嘴巴撑得极大,那句“诸葛孔明”硬是说不出来。 “你是猪?”绿如摇头叹息,“别那么谦虚,你最多只是头笨乌鸦!” 萧七催马插入绿如和余无涯之间,道:“我倒宁愿相信,白防没有发现乌鸦。白昉此人心气高傲,只怕不屑于使那多诡计,他只是想还我师尊的指点之恩罢了。那时我故意留下来,本想多问些天妖三绝的详情,可惜他的口风也守得极紧。” 叶横秋冷哼道:“二位一唱一和,果然心有灵犀!” “叶大人少安毋躁。”萧七淡淡地道,“我们奉师门之命,护送殿下进京师而已,若想撵我们走,请直言。”他的脸孔冰冷起来,依着他往日的公子脾气,只怕早就甩手而去,但这时他却要忍,忍耐一切刀光剑影、冷嘲热讽,直到他弄明白顾星惜的真相。 绿如却“哼”了一声:“叶大人,白防出手刺杀时,你出手明显慢了。还有叶二哥、巨灵神庞大哥,你们联手一击,都没能拦住白云卷。” 她一通抢白,登时让叶横秋三人脸色通红,可偏偏她说的全是实情,三人前后联手仍是阻不住白云卷狂飙突进般的疾攻,这实为三大高手的平生大耻,一时间三人眼中喷火,却又无可辩驳。 “还有你,一叶知秋叶大哥,”绿如不依不饶地望向一脸阴沉的叶横秋,“说到嫌疑,你的嫌疑最大。第一,那时候你出手最慢,第二,我们深夜里点火是迫不得已,但你为何要在火中加上紫艾?” 叶连涛听到大哥连遭抢白,重重一挥马鞭,喝道:“小丫头胡言乱语!” “比嗓门大么?”绿如冷冷一笑,也将马鞭在空中抽出清脆的一响,“紫艾那东西味道这么大,烟气老高,快赶上古时的狼烟传讯了!” 叶横秋脸色红得发紫,但他生性不擅言辞,‘给伶牙俐齿的绿如一通追问,竟无言以对。不知怎的,听到绿如的话,戴烨的眼中忽然掠过一丝阴云。 “都住口。”马队当中的朱瞻基淡淡地吐出三个字,立时将气势汹汹的叶家兄弟都压了下去,“我相信萧七和绿如,便如我相信你们兄弟。若是没有萧七、绿如,昨晚白昉已经刺杀得手了。” “殿下说得是,这时候,万万不能互相猜疑,自乱阵脚。”董罡锋点点头,昂然道,“若是当真对阵,我们这里只须三人联手,便能稳胜白云卷。但人家是刺杀,本就不是堂堂正正的比武过招,所以今晚这一仗我们打得窝囊。” 太子和残剑一起发话,众人便都不敢再有异议。 “殿下,眼下我们的行踪已被天妖三绝跟上,只怕难以甩掉。”董罡锋又道,“此地为南阳府所辖,要不要去找地方官府?” 朱瞻基蹙起眉头。众人都知道这是个两难境地,沿路官府中有三位知府投靠了汉王,敌我难辨之际若是贸然找到了一个汉王亲信的地方官,那岂不是自投罗网?但如果不去找官府,依旧孤旅急行,长路漫漫,仍会遇到天妖连绵不绝的追杀。 众人尽皆不语,连炼机子戴烨都沉吟起来。 “可白云卷为何偏要在今晚行刺?”萧七这时候慢悠悠地开了口,“单凭他一人,明明无法敌过我们众人联手。身为杀手,他最好的办法本该是继续跟随,等联络来秋风残等帮手,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暴下杀手,那样胜算最大……但他却宁愿暴露行踪,也要贸然行刺,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说下去!”戴烨不由眯起了老眼。 “白云卷虽然孤傲,却不是疯子,他这么做,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希望逼得我们心生畏惧,转投官军!据小子猜测,或许左近州县的官员已叛投了汉王,秋风残等人已将大部精力花在了官军身上,他们布好了网,只盼逼着我们自投罗网。” 萧七的话使众人再次沉默起来。 戴烨点点头:“萧七说得是!先前在武当山上,那蛇隐行刺,便是仗着人多混乱。而天妖三绝都精于易容,即便我们找到地方官,调来大队人马随护,但若天妖扮成军卒,混入军中,那岂不更加防不胜防?” 朱瞻基终于扬起头,一字字道:“好,兵贵神速,大家加紧赶路!” 主意打定,众人都不再言语,只顾拼力打马疾奔。 这一路过邓州北上,穿过南阳府,竟是太平无事。看来真如萧七、戴烨先前的推算,天妖打错了算盘,原以为朱瞻基被白云卷一通突袭后会向左近官军求救,全没想到朱瞻基竟会兵行险道地孤旅急进。 如此一来,天妖便是再转过来追踪,联络白云卷,也会耽搁些时日。 众人一鼓作气再向前行。因西边的伏牛山历来不太平,路线略向东偏,一路快马加鞭地过分水岭、穿汝州境。一路上几乎是人不离鞍,连打尖也在马上,只要马匹脚力尚存,便加力奔驰。这两三日间,便已跑出了五百多里地。 这一日到了河南府的地界,距黄河已不远,众人紧揪着的心也渐渐松了。只是这般没日没夜地催马赶路最伤腰力,奔到日色西斜,已是人困马乏,戴烨更累得腰杆生疼。 炼机子辨了辨日色,已是酉正时牌,他低声对朱瞻基道:“殿下,距黄河渡口还有一日多路程,咱们不妨先在路边的小店打尖,养足精神再过河。” 朱瞻基点点头,扬眉远眺,见远处十几户人家萧瑟零散地横在苍烟落照中,田间的乱草已长成了一人多高,道旁的杂木却东倒西歪,灰绿色的叶子似被什么怪物啃过,残缺零落。 戴烨叹了口气:“黄河以南三省遭了蝗灾,看叶子就知道,这地方的灾情还不算重,听说今年黄河又泛滥了,前面的偃师、西北方的洛阳,更是麻烦!” 远处的村落间,已现出十几个衣衫褴褛的灾民身影,显是在挨户求水要饭。朱瞻基的脸色冷了起来,似在凝眉沉思什么。 “咱们刚过了轩辕关,前面是大谷关。”庞统环顾左右,摇头叹道,“属下当年曾在这地界驻扎过三年,都说,守着黄河十年九灾,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今年这灾情,确是重了些。” 余无涯等人都纷纷慨叹,只有残剑神色冷漠,不时机警地纵目四顾。 ? 陆·狭路秋风残 前方出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萧七道:“这条河俗称泥鳅河,过了河上面的石桥,便有一条岔路,直奔偃师的黄河渡口。” 那石桥铺得极简陋,却还能纵马而过。斜阳有气无力地铺洒在青色的石桥和沉暗的河面上,这石桥冷冷清清,更衬得桥中央那老者有些独特。 他端端正正坐在那儿的姿势,像是个独钓寒江雪的蓑翁,只是手中却没有钓竿,反抱着个布幡,上面“心诚则灵”四个字已洗得快没了颜色。 这地方怎会有个算命先生?且他坐的地方,正是众人的必经之地。 “小心!”残剑瞳孔一缩,沉声道,“那老者绝非等闲,更古怪的是,我竟觉不出他的杀气!”随着董罡锋将手一挥,众人已变换阵势,将朱瞻基牢牢拥在了当中。董罡锋和萧七等几人已跳下了马来。 “老人家,在此算命?”董罡锋冷冷逼视着他。” “混口饭吃而已。各位要过,不如先测个字,也算赏老朽碗饭吃。” 叶横秋上前微笑道:“那就给在下测一字,便以董兄的姓氏吧,董!” “此字不好!”老者摇摇头,叹道,“董字是千里草。奔忙千里,命如草芥!只怕大官人要长路茫茫,疲于奔命,且有性命之忧,悲哉,悲哉!” “放肆!”叶横秋陡地按住了腰间的剑柄。 老者幽幽地道:“看大官人的印堂晦暗,运沮华盖,再配上‘千里草’的字义,若不回头,一日内必死!”他的双眼微睁,眸中一缕寒芒直侵过来,忽然喝道,“大官人要不要此时回头?” 这句话如有魔力,登时将一叶知秋定在了当场。 “小心他的眼睛,他的目光能控人心神!”萧七挥掌轻拍叶横秋的背心,传入一股柔和的劲气。叶横秋霎时心神一凝,这才退开了两步,那股诡异的感觉倏去,忙大喝道:“小心,他便是天妖之首,秋风残!” 秋风残,本名单残秋,天妖三绝之首,以精深的内力而冠绝江湖,白昉口中能施展“天妖诛”的,便是此人。而从叶横秋煞白的脸色上已能看出,只一个照面他便领教到秋风残有多么可怕。 “老东西啊老东西,小丑永远是小丑,添一把胡子就不是小丑了么?想学仙风道骨么,那就快叩头拜师,跟本诸葛学学……”一通臭骂兼自夸,如滔滔江水滚滚而来,正是余无涯,他不敢出手,出嘴却最是踊跃。 “这位老弟!”老者笑吟吟地向他望去,“你长篇大论,但头一个‘老’字便大是不佳。老,上面为土,下有匕首,斜里一撇,又似中一大刀,主身首异处、入土为安。” 余无涯大笑:“这样自得其乐的老丑真罕见……”他本想再卖弄口舌,哪知跟老者眼神一对,霎时心神剧颤,整个人陡然呆住。 “不错,这是你自己选的路,斜里一大刀。”老者的声音幽幽地响着,诡异的眸子又深深地扫向戴烨、叶连涛等人,“你们都是一样的结局,身首异处、入土为安!” 他的话中也不知藏着什么魔力,众人均觉一股诡异的气息笼上心头。 “小心!”董罡锋奋力踏上两步,挥手拍在余无涯肩头,“不要看他的眼睛。”余无涯一个哆嗦,才惊醒过来,心惊胆战之下,连怒骂也不敢了。 叶连涛踏步而上,淡淡道:“先生神算,让某家大开眼界,给某家也看看手相如何?”竟向老者老实巴交地伸出了右掌。 “大官人的掌纹竟如此凌乱,不佳不佳,”老者眯起眼望向他的手掌,慢慢探手抓去,“只怕七日内必死……” 他的话未说完,忽然间机簧响声大作,叶连涛的大袖内机关发动,数道精光迸发,两条铁链瞬间飞出,灵蛇般缠住了老者的左腕。 众人见叶连涛突袭得手,都是一喜。叶横秋厉喝道:“单老头,给我叶横秋也看看手相!”凌空跃起,单掌飞吐而出。 这一出手,正是悲秋掌法中的绝杀之招“悲莫悲兮生别离”,掌间一股青茫茫的气劲吞吐纵横,犹如满空秋风,寒意萧瑟。 “想不到当今之世,还有人会古法内劲‘太乙青芒’!”单残秋老眼中精芒一灿,凝望着头顶如青龙般盘旋的青气,忽然左手反掌一扣,竟将叶连涛的右腕叼住。 叶连涛大吃一惊,他袖内飞出的是独门暗器“判官锁”,只要人一着道,链头的暗锁发劲,便能锁人脉门,重者当场废去半边臂膀。哪知单残秋腕上真气灌注,竟能毫不费力地破去暗锁之力,更能随手扣住九曲连环的腕子! 单残秋的左掌再向上挥,迎向秋意凛凛的悲秋掌法,叶连涛只觉半边身子酥麻,竟被他带得也挥掌上撩。 叶横秋目光一寒,蓦地曼声长吟:“悲莫悲兮生别离……”悠长的喝声中,太乙青芒已提至十成,轰然击下。神机五行中叶横秋为人最是倨傲,但他绝对有倨傲的理由,不提解毒辨毒之术,单以掌力内气而论,只怕连残剑董罡锋都要甘拜下风。 这一掌蓄势已久,如秋云四合,气象肃杀。更可怕的是“一叶知秋”杀伐果决,竟不顾亲兄弟的臂膀,也要凌空下击。这一下大是出其不意,单残秋不由扬眉笑道:“好掌法!”左掌倏收,一直悠闲自若的右掌飘然翻起,迎向悲秋掌。 叶横秋大喝,一道淡淡青芒隐在缭绕如云的掌势中,电般切向单残秋的前胸。这毕生苦练的太乙青芒,才是一叶知秋的绝杀之招。 双掌陡交,居然无声无息。叶横秋却闷哼一声,身子倒翻而出。与此同时,缠在单残秋左腕上的判官锁如被利斧劈中,骤然崩碎。秋风残在危急之间不仅一掌逼退了~叶知秋,更顺势传劲,将气势如电的太乙青芒传到腕上,震碎了判官锁。这传功之术不仅拿捏巧妙,更兼胆大绝伦。 “竟逼得老夫一招间就出了右掌,一叶知秋,名不虚传!”单残秋冷笑声中,忽然瞋目大喝,“你回去!” 这一喝却是喝向一名拔刀冲来的铁卫。那铁卫刀光霍霍,正待劈下,但听得这一喝,陡觉全身经脉欲爆,不知怎么,全力轰出的外家真气竟被硬生生逼回体内。他惨呼一声,如木桩般轰然倒下。 “噗”的一声,叶横秋这才吐出一口血来。他硬拼一掌后,一直拼力压住翻腾的气血,终是没有抑住。 便在此时,一道剑光腾起,顺着判官锁崩飞的缝隙飘然射来。淡淡的暮色中,这一剑便如流动的水光,弯出优雅的弧度,斜斜点向秋风残的左臂臂弯。萧七早就拔剑在手,却等到此时才出剑,时机拿捏得巧妙至极,正是秋风残一波攻击已逝、劲气稍泄的瞬息。 单残秋不由“咦”了一声,只觉萧七这一剑去意飘逸悠闲,却快如电掣,剑尖所指的肘弯处,正是自己内门与外门的交接处,只要自己稍有闪失,这一剑便会乘虚而入,攻入自己的内门。 当机立断,单残秋掌力一吐,将叶连涛向萧七推出。九曲连环像一块飞来的巨石般撞向萧七的长剑。萧七目光一寒,不退反进,长剑险之又险地擦着叶连涛的臂膀刺出,仍是挑向单残秋的咽喉。 只闻铮然锐响,单残秋屈指弹中逍遥剑,萧七的攻势骤然一滞。 自双方交手,叶家兄弟联手交击,一叶知秋被震伤吐血,九曲连环被制、再被萧七一剑救下,其间更有一名铁卫被单残秋喝伤倒地,这几下均是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快得目不暇接。 那边叶连涛终于气喘吁吁地跃回原地,拿桩站定。几乎在同时,单残秋也退后一步,稳稳站住。这一轮交手,秋风残一直端坐在地,直到萧七出剑,才逼得他站起,并退后一步。 “董统领,好厉害的望断天涯术!”单残秋先是望向了始终未曾出手的董罡锋,“残剑遥指,剑气凛冽,竟分去了老夫四成的精力。” 董罡锋负手而立,一言不发,虽然残剑还在腰间横挎,但他整个人已化作了一把利剑。这时候他也不敢稍懈,除了单残秋,还有一缕若有若无的杀气,就在左近。 单残秋才望向萧七:“果然是无敌柳的弟子,竞能逼得老夫退了一步。” 萧七懒散地一笑:“家师说过你的武功破绽。” 单残秋的目光首次现出一丝震动:“他怎么说?” “刚烈过甚,久亢必衰,对付秋风残,必须找到最恰当的时机出手。” “上次与令师匆匆一晤,下次定要领教无敌柳的神通。”单残秋冷哼一声,眸中发出利刃般的精芒,望向叶横秋等人,幽幽地道,“神机五行果然不俗,除了董统领,叶家兄弟也各擅奇技……” 被他冷飕飕的眼神罩住,叶家兄弟、余无涯等均打了个寒战,忙横起兵刃,收紧门户。 “可惜,你们触怒了天妖,一个个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秋风残幽幽的语声如有魔力,便如一抹无形的阴云,从众人耳内钻入心底。董罡锋、叶横秋等人均是心下寒凛凛的,余无涯更是面色惨变,竟退了数步。肩膀碰到了庞统的马头,惊得那马“噗”地打了个响鼻。 便在此时,一缕悠然的歌声荡起:“老子平生,萍流蓬转……自有乾坤,江山如此,多少等陈迹。世事从来,付之杯酒,青衫休湿……”一道潇洒的身影已在众人身后驿道的拐角处闪现,正是白防。 若不是伴着这落寞的歌声,众人会以为白云卷是…道从地底下冒出的白色幽灵。或许,他从来没有消失过,只是隐藏在透明的空气巾。 “白大美人!”绿如回身冷笑道,“何必每次都扮得这么凄凄楚楚,现今的女孩子都不喜欢这调调啦!” 白昉不以为然地一笑:“不知绿如姑娘喜欢什么,白某可以现学现卖。” 秋风残与白云卷,已是一前一后,稳稳地形成了夹击之势。 “老夫给太子殿下请安!”单残秋幽深的目光锁向人丛中的朱瞻基。微笑道,“你们从这里赶赴渡口走水路,已全在老夫的意料之中。有我二弟的追踪术,上天入地,你们都逃不脱老夫的手掌心。” 朱瞻基仰头望着阴沉的天宇,冷笑道:“乱臣贼子,螳臂当车!” “殿下还要作困兽之斗么?”单残秋冷笑道,“这样也好,见了血才会让老夫觉得酣畅过瘾,你们一个个都会死得惨不堪言,天妖怒,鬼神诛!” 最后六个字,从他口中轰然喝出,犹如一道沉闷的雷声,猛向桥边的众人撞来。 众人心神一震之际,身后的白防已然发动。矫健的白衣如一道利电般扑来,刀光如匹练,血色如桃花般绽开。 两匹马已无声瘫倒,它们死前甚至来不及感受痛苦。马上的铁卫稀里哗啦地摔落。白云卷刀势不停,顷刻间又是数匹马被他运刀砍死。 庞统吼声如雷,自背后拔出兵刃,向白防当头劈落。他绰号“巨灵”,所使的兵刃也是极沉重,三十六斤的熟铜锏能在一招间震断刀剑。 一声锐响,白防的雁翎刀却没有折断,刀上一股绵绵的劲气若断若续,却将势大力沉的铜锏紧紧粘滞住。庞统再吼,全力收锏,猛觉刀气一吞一吐,竟将自己的蛮力尽数送回,臂膀登时如遭锤击。 猛听一声冷哼:“还你!”一道光华刺来,如疾电劈落,一闪即收。白昉闷哼了一声,左肩飞出一片血花。董罡锋的残剑已一发便收。 “好剑法!”白昉瞥了眼肩头,冷笑道,“原来董统领这残剑的名头,只靠这突袭手段么?”说着慢条斯理地掏出一方白帕,擦拭伤口。他的肩头虽是皮肉伤,却也被扫出一道深深的血槽。 董罡锋冷冷道:“昨晚那一刀原物奉还,那一战阁下虽势如破竹,可也占了突袭之优!”白防挥手,将染血白帕抛向半空,微笑道:“如此甚好,这一战,你我便分个高下!” 庞统这时惊魂稍定,揉着胳膊叫道:“大哥,跟这些贼子们讲什么江湖规矩!” 董罡锋并不回头,森然道:“叶大、叶二,你们守住殿下!”他缓缓横剑,蓦地喝道,“萧七、绿如为前突,大家一起冲过石桥!我来断后。” 铁卫统领显然也知眼下不是意气用事之时,片刻之间,当机立断,定下急突过桥之策,否则这样不进不退地被阻在这里,太过凶险。 “妄想!”白防冷冷一笑,蓦地振声大喝,“云腾!” 雁翎刀挥出,浩瀚的刀意漫卷开来,如大漠流云,冲荡奔腾,瞬间满空都是川流不息的刀气。这一刀大气磅礴,已将残剑尽数卷住。 如潮的刀芒映得残剑身旁的庞统脸色青蒙蒙的,巨灵嘶声大喝,正待挥鞭挡上,忽听董罡锋喝道:“庞统,你去前面助萧七!” 被急浪般的刀光死死罩住,铁卫统领的声音居然字字不乱,残剑以一往无前之势,飞旋而出。 便在白昉出刀的同时,萧七也怒喝一声,一剑挑向单残秋的眉心。他一直在前方独对这古怪老者,相较白云卷横绝天下的刀法,秋风残防不胜防的心神杀招更加骇人。哪怕残剑不下令,萧七也撑不住了,只能出剑。 这一剑虽是拼命之招,却如柔风轻拂,剑意深杳难测,绿如也在同一刻出剑,剑如长鲸出水,霸气凛凛。二人的剑意一柔一刚,阴阳相合的剑气交融一处,剑势骤然暴涨。 秋风残仰天一声尖啸,双袖如游龙般抽向萧七。他的大袖内衬有银丝,不畏刀剑。 一股强劲的旋转之力从大袖间爆出,萧七陡觉右臂仿佛陷入疾旋不休的飓风中,逍遥剑几乎拿捏不住,瞬间便和绿如的长剑相互激撞。 每次撞击,都激得二人内力受震。萧七偷眼看时,绿如的玉面已是酡红如醉,情知她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当下不退反进,大步挡在绿如身前,长剑不管不顾地飞刺而出。 每进一步,袖风便大了十倍,萧七连冲三步,感觉自己已钻入了飓风的风眼处,怪异的袖风从四面八方向自己挤压过来,一股怪力猛然撞来,拂中了他的左臂,霎时剧痛如割。 危机之际,萧七的脑中忽然闪过一尘掌教的话,心中一动:我若随他的袖劲而动,哪里还合‘全身透空’之旨?瞬间心神收合,全身劲气如水流般柔和自然,这一下如鱼脱钩,逍遥剑竟在瞬间脱出了袖风控制。 那股从左臂钻入的怪劲已震动了心肺,萧七只觉经脉酸胀,但此时有进无退,当下举剑全力刺出。 猛听砰然巨响,随着庞统冲到近前的两名铁卫已被单残秋挥袖抽下了石桥。同一刻,萧七的长剑已刺到。他能脱出袖风,已是大出单残秋意料,这一剑更如惊虹暴涨,刺破了秋风残的肩头。 单残秋不得不飞退两步,低喝道:“老夫纵横江湖二十年,首次被一个后辈刺伤。”他老眼中目光陡灿,长长吸了口气,蓬勃劲气蓄势待发。 “第五招,云旋!” 白叻厉喝声中,残剑的肩头第五次挂彩,但董罡锋反手一剑刺出,竞将白云卷胸前衣襟挑破。这是残剑笫一次击中白防,虽然未曾伤到对手,却有极大的威慑力。以白云卷之能,脸色也不由煞白一片。这时他才明白“残剑”二字的含义,越是窘迫,这人越能爆出强大的战力。 一轮激战未息,后面的残剑、前方的萧七等人均已狼狈不堪。汉王座下的天妖三绝,实力竟恐怖如斯。 萧七不由举目四望,那最可怕而又最神秘的刺客孤星寒,又在何处? 便在此时,忽听呼号之声大作,仿佛似有无数人马向这里奔来。 “难道是来了官兵?”激战的双方都是一凛。 却见河岸拐角处人影攒动,初时只是百十个黑漆漆的人影,后来便是无数衣衫褴褛的百姓,有男有女,扶老携幼,俱是面色蜡黄,形容枯槁。 “走啊,前面就是孙侉子的家!” “孙侉子富得流油,家里的米面比山还高!” 那些人们嘶喊着,便如一团漫无边际的乌云,遮盖了绵延的河岸。 “看前面,有死马,还有活的!” “十多匹马,喝马血,吃马肉去啊……” 数干灾民发出嗜乱惊喜的狂呼,呼声很快放大,犹如雷鸣般震耳。 整个河岸都震动起来,数千人疯狂地向这里奔来。 人丛中的戴烨眼芒一寒,忽然大喝:“萧七、庞统,退!” 神机五行显然对炼机子的喝声极为熟悉。庞统猛然扯住了萧七和绿如,拼力后跃。单残秋略为大意,心神被滚滚灾民一扰,竟没有进击,离着萧七有了四五步之遥,这已给了戴烨出手之机。 红芒闪处,戴烨的“火霹雳”已然发出。这是以安南国黎家的火药法所制的暗器,内藏烈性火药,又以强力簧片射出。这几乎是大明最厉害的火药暗器。 火光耀目,跟着砰然震响,单秋风在硝烟浓雾中狼狈不堪地暴退出去。 “大哥!”白昉急喝一声,飞身掠去。硝烟散去后,单秋风才咳嗽连连地弹身而起。他胸前衣襟都被烧破,胡子也毁了,小腹、肩头鲜血淋漓。好在他见机得早,侥幸避开被开膛破肚的下场。 “冲!”戴烨已率着太子的一群人马硬生生地挤过了石桥。 这时候,百十名脚力快的流民也红着眼冲近石桥。戴烨灵机一动,蓦地拔出腰间短剑,连挥两剑,刺中了身边的瘦马。那马一声哀嚎,栽倒在地。 “想吃马肉的父老们,”戴烨狂舞着短剑,指着不远处轻伤倒地的单残秋,大叫道,“他二人是孙侉子家的护院,就是他家的主人勾结知府,不给大伙放粮,更不让大伙去洛阳!” 余无涯登时会意,跳起来大叫:“兄弟们,打死这两个护院,杀他们的马,吃他们的肉!”几十个流民立时咆哮着冲向单残秋。 蓦地刀芒一闪,白云卷横挥两刀,两个流民咽喉处立时血花飞溅。众.灾民早饥饿难耐,已全没有了生死之惧,白昉这两刀更等于承认了他们是富户的家奴,立时招来了更多的凶悍灾民。后面的灾民汹汹挤向前面的人,汇成愤愤的人流,转眼间便将天妖双绝吞没。 趁着这难得的喘息之机,太子、戴烨已纵马向前。萧七等人急速跟上。 “快追太子!”单秋风咳嗽连连,拼命地拨开身周的灾民。可这时数千灾民已如洪流般冲来,到处都是人的嘶喊声,男人的怒骂、女人的叫骂和孩子的哭泣,污浊的气息和挥舞的四肢将天地间的一切都覆盖了。 太子一行本来冲出较早,残剑、绿如和萧七拥着太子奔在最前,但过了石桥,岸边满是横生的荆棘和乱石,实在奔跑不开。偏在这时,迎面竟又冲来一群灾民,足有四五百人。 “那里还有马!”不知是谁看到了朱瞻基等人胯下的骏马,灾民立时疯了般向他们冲来。 到处都是汗臭的肢体和疯狂的叫喊声,求生的欲望使得灾民们爆出了骇人的生命力。 “丫头,跟紧我!”萧七喊着,一手拉住了绿如的手,一手拼力拨开身边的肢体。他们已经和朱瞻基、戴烨等人拉开了一段距离,几乎陷入了人丛漩涡的中心。 绿如脸色煞白。在她眼中,这些嘶吼的灾民远比天妖可怕。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无助的蝴蝶,在漫天暴雨中仓皇向前。好在还有死酸七,那只手牢牢地箍紧自己,拽着她前行。 “妈妈……妈妈……”萧七的前方,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在哭喊,却被几个大人撞倒。“妹妹!”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在她身侧,想扶起妹妹,也被撞翻。几十双粗壮的脚,穿鞋的、赤足的、男人的、女人的,毫不迟疑地踏在她们的脸上、身上……萧七大惊,忙待跃起,但身周都是人,他只能拼力挤过去。他发现还有一双有力的大手也在拨开人流冲向那小女孩,那是残剑董罡锋。两人几乎同时冲到那里,却发现两个女孩早已被踩踏得奄奄一息。 只有她们的眼神还在挣扎,无辜单纯的目光,从无数麻木杂乱的腿脚中穿过来,直扎向萧七的心里。 “她们没救啦,快走!”董罡锋没有停留,拽了萧七和绿如再向前冲。萧七的头皮发麻,心里似有无数的小蛇在爬。他知道,那些小蛇全都是那两个女孩的目光所化。 蓦听叶横秋嘶声大喝,回身一掌,将两名离他最近的灾民击飞。两个壮汉惨叫着飞起,撞倒了十几人。仿佛被大石阻挡的洪流生了漩涡,疾奔的人流只是一滞,随即更加汹涌。 “你二人弃马!”人丛前方的戴烨手指两名骑马的铁卫,大呼着。待他们跳下马来后,不由分说,挥剑刺中马臀。 两匹骏马惊嘶着,向身后狂奔,灾民们却欢呼起来,仿佛那不是骏马,而是一堆烤熟了的马肉。惊马很快撞入了人群,夹裹着太子一行的灾民终于喧闹而过。 朱瞻基等人终于乘机和众灾民拉开了距离。 “朱瞻基,你们是逃不掉的,天妖怒,鬼神诛……”一道阴森森的长笑,自喧嚣的人流中响起,清晰地传入朱瞻基等人耳中。 董罡锋、萧七等人心头齐震,恍惚间仿佛看到一缕阴魂,妖异地从天而降,直扑心底。 荆棘路终于到了尽头,前方是一条不深的小河。在戴烨连声催促下,众人没有犹豫,匆匆涉水而过。 狼狈地过了河,回头望时,却见小河岸对面的灾民们兀自扭作一团。那里都是密密匝匝的肢体,犹如一道人肉攒集的激流,带着惊天动地的哭号呐喊,滚滚而过。 朱瞻基、董罡锋等人虽曾跟着永乐大帝深入漠北,抗击蒙元,但还是头次见到这样凄惨的灾民,一时竞有些呆愣。绿如和萧七久居武当道观,见状更是震撼。戴烨却不敢久留,只是又催着众人加紧飞奔。 忽听叶连涛叫道:“大哥,你怎么了?” 众人一惊回头,却见叶横秋身子发软,一头倒在了叶连涛怀中。戴烨忙跳下马,道:“快扶他上马!” 一行人原本有十多匹马,此时只剩下了两匹。除了朱瞻基的坐骑乌骓马,便只剩绿如这匹青鬃马。庞统过来和叶连涛手忙脚乱地扶了叶大上马,却见他腰间血水汨汨,染透了下半身衣襟,也不知是何时受的伤。 “连涛,在马上扶着横秋,大伙不得停留!”戴烨回头张望,所幸还不见秋风残和白云卷的踪迹,显是已被厚重的人流掩住了,他却不敢稍懈,招呼众人加紧赶路。 叶连涛一边催马,一边将伤药敷在兄长的伤处上,但那伤处兀自血流如注。叶连涛看得心惊肉跳,只得拼命地包扎了几匝,又再打马疾奔。 在弯弯曲曲的密林中转过几个圈子,再也听不到灾民们的呼啸声,众人才停了下来。这一通疾奔,更兼趟河逃遁,众人都浑身湿透了。暮色已黑沉沉地压了下来,深林中只剩下了阵阵喘息声。 “殿下,”叶横秋忽然挣起身来,大声道,“殿下……保重!”接着便伏在了鞍头,一动不动。 “大哥!”叶连涛惊呼一声,萧七忙跳了过来,挥掌按在叶横秋背心送入内气,但真气才入,便发觉“一叶知秋”体内已然毫无生机。 叶连涛放声大哭,朱瞻基大步赶来,惊呼道:“横秋,横秋!”一把抱住了他。 然而神机五行中的木卫却已再无声息,只是他那双眸子兀自睁着,不甘地望向阴沉的沧溟。 “到底是……”朱瞻基强抑住悲痛,颤声道,“遭了谁的毒手?” 绿如疑惑道:“我记得先前他是和单秋风过招的,但他背后这伤,明明是刀剑之伤啊,难道白云卷赶过来偷袭了他?” 董罡锋摇头道:“白云卷被我缠住,决计无此神通来分身刺他!”萧七一凛,道:“莫非是先前那伙灾民拥来,将我们夹裹其中时,叶兄被人下了黑手?” “不好说!”余无涯颤声道,“那时候我和叶老大跑在最后面,忽然间,我便听到他大喊一声。回身看时,还见他击飞了两个壮汉。那两人都像是普通的灾民,被叶老大一掌扫中,便如断线风筝般飞出好远……” “这是什么?”绿如忽然一声惊呼,纤纤玉指从叶横秋的脖领处拈出一张纸笺。纸笺不大,是极普通的薄纸,已被血水染红,在幽暗的暮色中,若非绿如心细如发,决计难以察觉。 上面画着个极简单的图案。 那是一张怪异的鬼脸,虽只寥寥数笔,却勾勒出一种异样的阴森。 “这是鬼画符!”董罡锋惊呼道,“天妖怒,鬼神诛?” 叶连涛颤声道:“老大,家兄是死于天妖咒?” 董罡锋脸色阴沉如水,道:“天妖咒在江湖上传得神乎其神,但活着的人,却谁也不知其详情。但这怪异鬼脸岂不正是我们先前听闻的鬼画符么?还有,先前对阵时,横秋曾独对单残秋,不但在他手下吃了大亏,还曾被他的眼神迷惑住了心智!” 庞统也瞪大双眼,叫道:“还有,那姓单的说……叶大一日内必死!” “是,那时家兄已被他震伤了经脉,”叶连涛的眸内已泛起血丝,狠拍着大腿,“都怪我,我该早些留意家兄。” 萧七心中却疑云万千,不由望了一眼绿如。少女也正向他望来,雪白的脸上满是惊悸和疑惑。 “眼下形势非常,大家不要胡乱猜测!”戴烨沉沉叹了口气,“殿下,人死为大,不如且将横秋兄葬于此处,咱们赶路要紧。” “做好标记,来日定要厚葬。”朱瞻基点头,声音已变得果决刚毅,“记得这笔血账,无论天妖三绝还是汉王,血债,须得血偿!” 当下戴烨选了个佳地,庞统和两名铁卫挥动兵刃,挖了深坑,将叶横秋埋入。叶连涛匍匐在地,埋首低哭,双肩簌簌发抖。 暮色转瞬即逝,黑夜来得极快。众人凝立在黑魆魆的密林中,心内都是五味杂陈。一叶知秋虽然性子阴沉,不喜多言,但到底是神机五行的老人物,忽然这般暴毙,便连和他斗过嘴的绿如和萧七都觉得心中郁郁。 戴烨不敢久留,急着催促朱瞻基上马。萧七却道:“等等,咱们这是去哪?” 戴烨瞥他一眼,道:“那群灾民困不住天妖的。有白云卷的追踪术,天明后他们就会追到,深夜中我们正好脱身,天明前定能赶到下处驿站,到了那里,再换快马赶路,先过偃师,再过黄河!” 萧七忽道:“那……那些灾民怎么办?” 林子里忽然静下来,所有的人都以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他们看不见萧七脸上的神色,只能看见他灼灼的眸子。 叶连涛冷笑道:“萧大侠动了侠肝义胆,要赈济灾民么?”戴烨叹道:“萧老弟,你确是古道热肠,但赈济灾民,自有地方官出手。” 萧七摇头道:“可他们没有出手,我刚看到两个孩子……被活生生地踩死了。董大哥,你也看到了,是不是?” 董罡锋垂下头来,叹道:“那确是凄惨得紧。殿下,地方官定是救助不力……” “萧七说得是。”朱瞻基扬起头来,沉声道,“既然地方有司失职,咱们就得出手。” “殿下!”戴烨大急,叫道,“一城与一国孰重?干余灾民与亿万百姓孰重?”萧七也叫道:“殿下,可那些灾民随时都在丧命!” “好吧。”太子沉沉叹了口气,“离这里最近的官府,便是偃师了,其次是洛阳。偃师那地方太小,我们去找洛阳知府。” 董罡锋大惊:“殿下难道忘了,风谍传讯,有三位知府投靠了汉王,便因为这个,咱们一直绕过地方官府的,万一这洛阳知府是那三人之一,咱们岂不是自入险境?” “洛阳知府……绝非这三人之一。”戴烨叹了口气,“他是我的门生,也为这个缘故,深为汉王忌恨。不过殿下,咱们改道去洛阳,实非上策……” 朱瞻基冷冷扫视众人:“不愿去的,便不必去。” 绿如抢道:“我去。死酸七,这一次,你还有些良心。” “你们逞什么能,这里的人,谁能不跟着太子殿下?我们只不过是顾念太子安危罢了。”叶连涛愤愤地哼着,“只是去洛阳的路远,这夜里可不大好辨。” 萧七道:“这不难,我认得一条小路,荒冷僻静,而且可以直奔洛阳。” 朱瞻基见戴烨眼神闪烁,似还待劝谏,忽道:“戴老,我们此际突然转奔洛阳,也算是兵行诡道了,单残秋他们若是自后追赶,必然以为我们会选最近的路,北上偃师渡黄河,决计想不到咱们会去西北方,奔洛阳。” 戴烨老眼亮了下,点头叹道:“殿下高见,但愿我们这一回能赌对。” 萧七不由望向朱瞻基,一时反弄不明白太子答允去洛阳,是为了救助灾民,还是为了突出奇招甩开追兵。夜色太深,他全然看不清太子的脸色。 众人疾奔出林。朱瞻基和戴烨分乘的两匹马都是口衔枚、蹄裹棉,跑起来没什么动静。萧七当先疾行,绿如、董罡锋等人默然飞步跟上。 由这小河湾折向西北而行,绕过驿道,专走小路。这般兜圈子西奔洛阳的走法,果然完全出乎单秋风的意料,众人一路疾奔,全无阻碍。 “绿如,你要不要乘马?”朱瞻基忽然低呼一声。 绿如似乎吃了,一惊,忙笑道:“多谢太子爷,还是您乘马吧,小女子受宠若惊。”朱瞻基“呵呵”一笑,正待拿她打趣,再喝令她上马,忽听得绿如娇呼道:“喂,萧七酸,你怎么了?” “没事的丫头!”萧七不以为然地一笑。原来疾奔许久,萧七的左肋下这时隐隐作痛起来,那是与单残秋过招时落下的暗伤。 “死酸七。”绿如忽然轻声道,“想不到你还会惦记灾民,还算有些好心肠!” 萧七想笑一笑,但眼前晃过那两个女孩的眼神,便笑不出来,只沉沉叹了口气。黑暗之中,忽然有一只柔荑握住了他的手。他微微一惊,却听绿如低声道:“别动,你受了内伤,我拉着你,跑起来省些力气。” 淡淡的月辉下,朱瞻基忽然回头,正望见少女投向萧七的关切眼神,心中不由一阵郁怒。他猛然挥鞭,打得骏马纵蹄嘶鸣。 ? 柒·大河急浪孤星寒 往西北方奔洛阳,只是离黄河远了些,从路程上看并不太远。赶了许久,众人终于到了洛阳城下。 大明有夜禁之制,此时已是深夜,城门都闭得紧紧的。但铁卫统领董罡锋身上有兵部和刑部的两道腰牌,一路上叩开了无数城门。此时不费吹灰之力便喝开了城门,朱瞻基等人纵马昂然而入。 洛阳有“天下之中,十省通衢”之称,至大明朝时,为河南府的治所所在。当年戴烨游历天下时,便曾在洛阳盘桓多日,此时在前带路,不多时便到了知府府衙。 有明一代的府衙都是前堂后寝,前方是气势森严的洛阳府衙门,穿过三堂大门便到了府衙后花园,那正是知府家眷的休憩之地。 这一路赶入内堂,旱惊得鸡飞狗跳,几个巡夜的衙卫和老仆赶来阻挡,都被庞统拨得东倒西歪。 “叫知府出来!”朱瞻基在后花园外停住了步子。 叶连涛揪住一个老仆带路,大步进了后园,片刻后便推着一个中年文士走出来。那人四十多岁,身材肥胖,仅穿着月白色小衣,忽然瞥见铁塔般的庞统和叶连涛,都是持刀仗剑、神色狰狞,登时吓软了,哀求道:“各位是哪座山上的好汉……有话好说,要多少银子,下官双手奉上……” “宣旭!”戴烨忽然一声断喝,“堂堂朝廷命官、四品知府,全无丝毫骨气,成何体统?” 那知府宣旭一凛,借着灯火光芒细瞧戴烨,依稀觉得眼熟,疑惑道:“这位老先生,敢问贵姓,台甫……” “宣知府忘性好大。”戴烨冷冷一笑,“老夫倒还识得你,你是永乐十八年进士及第,永乐十五年河南乡试时是桂榜解元,当年乡试时破题的句子老夫还记得,‘天命靡常,惟德是亲,天心者万民之心,君忧者百姓之忧……’这两句还稍有些模样。” 宣旭瞪大双眼,疑惑道:“您老是……哎呀,戴老夫子!这灯烛昏暗,请恕学生有眼无珠!”顿时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学生宣旭,见过老师。”原来当年他在河南乡试时,戴烨正是考官,按着其时官场规矩,宣旭被戴烨朱笔点上,便要拜戴烨为座主,自此便是戴烨的门生。 跟戴烨叙过了师生之礼,宣旭才松了口气,忙将太子一行恭恭敬敬地请入内堂。落座奉茶后,宣旭才道:“老师大驾光临,学生荣宠万分,不过听说老师近年来恭为东宫洗马,陪伴太子,怎会光临学生的寒舍?” 戴烨“哼”了一声,命他屏退了堂内仆役,才朝朱瞻基拱了拱手,道:“这便是当朝太子!” 宣旭登时杲愣在当场,他虽知太子奉命祭祀武当,但仍是一万个想不到堂堂当朝太子,会突然深夜闯入他这知府内园。 戴烨又道:“太子殿下是奉圣谕微服私访,勘察沿途官吏……” 宣旭恍然,忙撩衣跪倒,叩头道:“下官洛阳知府宣旭拜见太子殿下。” 朱瞻基冷哼一声:“听戴老说,你是永乐十八年进士出身,这些年的孔孟之书全白念了,洛阳那批灾民,数千父老堆积在河口处,为何不去放粮赈灾?” 宣旭脸色大变,忙又磕头道:“这黄河,两年一小灾,三年一大灾,最是麻烦。说起来灾荒最厉害的都是冬天,去年冬天闹过一次,下官已赈济了。没想到,今年又是黄河泛滥,更加上了蝗灾,灾民们就乱糟糟地聚到了这里。这么大的灾荒,我洛阳这点储粮实在是杯水车薪啊,就算都放赈了去,也没多少用处。下官绝无半字虚言,有左近的宿儒老吏为证。” “杯水车薪,也能救人。多一口粮食,少一人饿死!”朱瞻基厉声道,“朝廷年年都预拨赈灾粮款的,这些粮食钱财都刮进了秋风,没到你的洛阳么?” 宣旭听他言辞渐厉,愈发心惊肉跳,连忙不住叩头:“下官知罪,下官知罪,下官这便去放粮!” 戴烨见宣旭叩头如鸡食米,却知这时候决不是教训他的时候,接口道:“宣旭,看你这渎职行径,若非因循守旧,便是枉法谋私,依律当治重罪,但眼下形势非常,盼你戴罪立功,速速前去赈灾。” 见宣旭起身后满头大汗地便往外走,戴烨又叫住了他:“殿下此行极为隐秘,万万不可走漏一丝风声。” 宣旭连连应承,再不敢怠慢,从地上爬起来便招呼幕僚、亲兵分派赈灾之事,又急命管家将自己内眷都迁入别屋,将后园上好房屋腾给了朱瞻基等人。 子夜时分,萧七还在室内独坐。 神机四卫分宿在太子寝室的两侧,他的寝室则在北房,不远不近,遇事也能及时援手。 宣知府不是个好官,但他府内的酒却是好酒。难得一刻清闲,萧七已连喝了两壶酒。忽听得有人轻声拍门,跟着便响起绿如清脆的声音:“死酸七,开门!” “小师姑,怎么不安寝?”萧七呷了口酒,漫不经心地道,“这么晚了,我怕有辱小师姑的清誉。” “滚你奶奶的清誉,”绿如喝道,“再不开门,姑奶奶就踹了。” 萧七忙赶过去把门开了。一缕淡淡的幽香伴着清爽的夜风飘入,绿如显是刚刚洗了澡,青丝斜绾,月白色儒服已新换成了淡绿衫裙。她怀中居然抱着一张古琴。 萧七的眸子一亮,没怎么留意绿如的打扮,却先看那古琴,喃喃道:“真是好琴,从宣旭府内拿的?” 绿如眸内波光一闪,将古琴横放桌上,扫了眼萧七手中的酒,道:“这贪官藏有好酒,自然也有好琴。可惜咱不能据为已有,只能抱来让你瞧瞧。” 萧七长长叹了口气:“可惜可惜,原来只是给我看一张琴,小生还以为小师姑要效法古人呢!” 绿如奇道:“效法什么古人?” 萧七道:“红拂啊,小师姑姿容绝世,堪比的古人不多。” “死酸七!”绿如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她读书不多,却也知道红拂夜奔私会李靖的故事。她一脚踢在萧七的屁股上。萧七揉着屁股,却“呵呵”地笑起来。 “这应是晚唐的古琴。”他的目光再次凝在那张琴上,神色已变得恭敬肃穆,“看这琴面的断纹便知道,琴不过百年,不会有断纹,这竟是极罕见的梅花断。”喃喃自语间,他五指轻抚,一缕琴韵飘然而出,声音纯净、宏大而光润。 “唐代斫琴大家雷氏曾说过,五百年,有正音!”萧七目光沉醉,悠悠叹道,“果真是好琴。” 绿如“哼”了一声,将桌上的古琴拉到了自己身边,冷冷道:“萧七酸,我抱这琴过来,不是让你过瘾的,是要你收回在山上的话!” “什么话?”萧七兀自轻抚着琴上的漆纹,“反正得罪小师姑的地方太多,弟子早记不清楚了。” “你还有些自知之明,”绿如在桌前稳稳坐下,捻了下琴弦,“你不是说我那首怡神谱,微觉清冷,缺少醇和之气么?我要让你仔细再听一遍。” 萧七一惊,忙道:“绿如小师姑的琴艺炉火纯青,早到了随心所欲的化境,就不必再弹了吧。这更深入静的,你跑到小生屋内,偷偷摸摸也就是了,再大张旗鼓地弹琴,闹得四邻皆知,岂不……” “闭嘴!”绿如喝道,“老实听琴!” 萧七叹了口气,只得依言坐下,举起酒壶饮了一大口,才道:“请!” 琴音悠然而起,声色松透而沉厚,仿佛带着千年古木的生命气息。萧七脸上的嘻笑瞬间不见,目光随着琴声变得沉静下来。 “丫头,”他忽然一声低叹,“怪不得你年纪轻轻,内力便如此通透淳和。原来你的内功竟是自琴中得来,真气出于十指,心意融于琴韵,则与外境融为一体。每次弹琴,都是一次入定。” “少废话,”绿如的一双素手轻捻徐按,“跟着我的琴音调息。” “多谢了!”萧七微笑着闭上双目,心中的话却没有说出:你是挂念我的伤势,特意赶来以琴韵助我疗伤的吧……琴声起伏悠远,带着萧七的心神飘飘而上,仿佛眼前明月如霜,竹林间清风习习,清泉流淌……也不知过了多久,琴声渐缓渐低。萧七睁开眼,眸内竞隐隐有泪水闪烁。 绿如奇道:“萧七酸,我的琴技有如此魔力,竟让你涕泪横流?但我这是怡神谱啊,你闻曲落泪,却与我这琴韵全然不符!” “不是闻曲落泪,是听曲思人。”萧七的目光有些恍惚,黯然道,“我想起了夕夕,那年春天,是个暖暖的春夜,她也曾弹曲子给我听,只是她弹的却是古筝……” 绿如的玉靥立时变得雪白一片,忽然站起身来,玉手一拂,那古琴便向地上坠去。 萧七大是心疼,一把抄住古琴,叫道:“姑奶奶,好好的,你这又怎么了?”绿如却已不搭理他,转身便走。 萧七忙道:“绿如,你去哪里?” “用不着你管。”绿如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出。 琴声突然止息,对面的正房内打开了一扇窗子。闪耀的烛火下,太子朱瞻基凝立窗前,目光疑惑地望向北房,正瞧见绿如气冲冲地奔出房间。 一抹不易察觉的失落之色,从朱瞻基的眸中滑落。 “可惜啊,如此好琴!”幽幽叹了口气,太子才合上窗子,回过身来对满头大汗的宣知府点了点头,“几千灾民,自不能一时三刻就安顿好,但你闻令而动,筹措也算迅捷,还算有些干练之才……” 得了太子爷难得的温言安抚,宣旭几乎热泪盈眶,忙从座上跪倒,连连叩头,自述这便要连夜赶回灾区,与灾民同甘共苦,夙夜不休,肝脑涂地,报答太子的知遇之恩。 朱瞻基有些疲倦,挥了挥手让他退下了。 屋内刚刚安静下来,便响起了叩门声,跟着叶连涛的声音响起:“殿下还未安寝吧,连涛求见!” 朱瞻基蹙了下眉,仍是叹道:“进吧。”房门开启,叶连涛像个影子般闪了进来。望着这位最沉默的属下,朱瞻基不得不宽慰他几句,告诉他回京后定会嘉奖他的亡兄。 “多谢殿下,属下感激涕零。”叶连涛似乎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终于咬牙道,“殿下,要不要属下出手,替殿下杀了这小子?” 朱瞻基悚然一惊:“什么,你要杀谁?” “萧七啊!”叶连涛的目光却如鬼火般闪耀着,“殿下看上了绿如那丫头,可这小丫头却总是痴痴地缠着那小子。偏这小子没有眉眼高低,还总爱跟这丫头调侃,不如属下寻隙下手,料理了这小子……” 朱瞻基骤然一个哆嗦,原想张口怒斥,但嘴唇翕张了一下,竟没有喊出口,心里面倒有个声音在冷冰冰地响着:朱瞻基,叶连涛说得是。你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十三岁就被雄视千古的皇爷挑中,亲自带在身边历练,文采风流和骑射功夫都是天下一等一的。怎么绿如偏偏会中意这小子?除了那点乐道和武功,这小子哪里比你强了? 一股寒意倏地袭来,朱瞻基不由一震:我怎会有这样龌龊的心思?忙板起脸,沉声道:“你胡说什么?” “属下出手决计不着痕迹,或是在一场厮杀时趁乱动手,或是赶路时待他落了后……”叶连涛近前一步,低声道,“殿下放心,没人看得出来!” 朱瞻基,让连涛杀了这小子,也不错啊……心内那声音又响起来,朱瞻基不由攥紧了双拳,终于挥了挥手,低喝道:“不得胡闹。” 这四个字一出口,连朱瞻基自己都觉得奇怪,为何只用这四个不痛不痒的字,叶连涛所说的,只是胡闹么? 他忽然有些心神俱疲,摆了下手:“连涛,早些休息,我也累了。” 叶连涛的目光熠然一闪,终于低头告退。 叶连涛退下后,朱瞻基才苦笑一声:“罡锋,你都听到了吧?” 太子所居的是一明一暗的套间,他在外面的明厅接见属下,董罡锋则在里面的暗间床上打坐。幼军统领始终不敢离开朱赡基半步。 听得太子问询,董罡锋才低叹道:“殿下英明。连涛所说实在让人不齿。许是他兄长暴亡,心智昏乱了,好在殿下及时喝止,让他悬崖勒马。” 朱瞻基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没有答话。 天明了,一道桃红色的云气蜿蜒着挂在东方,如一条待起的赤龙。 眼见宣知府已依令全心放粮赈灾,朱瞻基才放下心来,准备率众离开宣府。不管如何,在宣知府的后园中,众人难得地休息了半晚,清晨也都起得稍晚,辰巳之交时众人才出发。 宣旭办事精明,不但备了好马和干粮酒水,更亲领一支官兵护送太子赶向黄河老河口渡口。 黄河刚刚犯过灾,此时浑浊的河水依旧肆虐狂野,纵目望去,河岸宽阔得有些吓人。 河水摆渡,本来无须大船,但宣知府却动了大心思,仓促间竟弄来一艘长约九丈的双桅巡船。这种船因官舱如大印,俗称“一颗印”,最是宽敞平稳。 宣旭本要亲自陪同朱瞻基渡河,却被董罡锋拦住了,告知太子不愿太过张扬。宣旭只得小心翼翼地伺候朱瞻基登上了船。 巡船缓缓启航,河水拍击着船舷,发出碎玉交击般的脆鸣,在金灿灿的日辉中滔滔远去。 朱瞻基倚坐窗边,远眺着沉浑的黄河水,忽然心有所感,道:“戴老,到了这黄河,我忽然想起了一句典故‘河出图,洛出书’,这流传干载的河图洛书,到底是什么?” “相传,上古伏羲氏时,便在这洛阳东北的黄河中浮出了龙马,背负‘河图’以献伏羲。伏羲依此演绎出八卦,这便是《周易》的来源。大禹时,洛阳之西的洛河中浮出神龟,背驮‘洛书’以献大禹。大禹依此治水成功,遂划天下为九州。故《易·系辞上》说:‘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 “黄河中会跃出龙马来献河图,此说虽然玄虚,但这河图只怕与黄河还是有些关联的。”朱瞻基心生怀古之感,又压低了声音,“武当一尘掌教交给我的玄武灵壶上,也有河图的图案。” “玄武灵壶?”戴烨不由脸色微变,却不敢多言,只淡淡笑道,“想来这河图与玄武之秘,都关乎天地间最大的奥秘吧!” 朱瞻基笑了笑,不由探手摸了摸怀中的紫金葫芦,这小小的葫芦中,到底有何玄机呢? 船舱外,一道竹竿般的人影急促地晃着,瘦脸上的神色与河水一样,一派浑浊。 “乌鸦!”叶连涛忽然在他肩头重重一拍。这一下突如其来,几乎将竹竿样的余无涯拍折。他“哎哟”一声,猛然转头望见了叶连涛,脸色更黑了些,赔笑道:“二爷,吓兄弟一大跳!” 叶连涛冷笑道:“心中没鬼,怎会如此害怕?”余无涯很无辜地瞪大双眼:“兄弟心中那才是坦坦荡荡,好比朗朗乾坤……” “少废话,”叶连涛倏地逼近一步,“当时你离家兄最近?”余无涯脸色苍白,嗫嚅道:“当时人太多,满处都是胳膊大腿,那臭气熏得兄弟要昏过去了,哪里看得那么真切?” 叶连涛森然道:“除了你,还有什么高手在左近?” 余无涯道:“萧七……就在不远处。” 叶连涛的脸色瞬间僵冷,阴冷的目光扫向舱内。 舱内,萧七有些失落地坐在绿如的侧后方,恰可看见她窈窕的腰肢挺得笔直,犹如一根新发的嫩竹,从这笔直中他能看出少女心中的倔强。 绿如一直盯着起伏的河水,一言不发。 也许不该在丫头跟前提起夕夕。萧七有些后悔,蓦地又想到那晚白畴的话,少女剑光霍霍、奋不顾身的倩影在心底闪现,霎时一阵涟漪搅起,心中怅然若失。 “绿如,”坐在舱前侧的朱瞻基忽然回过头来,“这会儿心很乱,可否请你弹琴一阙?”绿如淡淡一笑:“太子爷,这地方哪来的琴呀?” 朱瞻基向董罡锋挥了下手。残剑解下背后的包裹,将一张古琴横放在绿如身前的小桌上。熟悉的梅花断纹,乌沉沉的琴身,这正是昨晚绿如在宣府弹过的晚唐古琴。 “昨晚听你弹了半阙,没有尽兴。”太子望着她微笑,目光如温泉般暖而清澈,“宣旭又是个伶俐人,一大早就把琴送来了,死活要赠给你这懂琴的奇女子。” 绿如给他深沉的目光望着,双颊竟有些发烧,仿佛满腹心事都被这干练睿智的太子看透。不知怎的,这时候她居然鬼使神差地瞥了眼萧七,二人目光一对,心底都是五味杂陈。 这目光自然逃不过朱瞻基的眼眸,他的浓眉微微蹙了下。少女慌忙垂下秀眸,拉过古琴,低叹道:“形势紧迫,绿如只当殿下没心思听琴了。” 戴烨“呵呵”一笑:“古人大军压境而不废一局,殿下有当年谢安之风。绿如,弹吧。” 绿如点点头,凝望着古琴那沉郁的焦桐色,芳心刹那间便凝定下来,素手挑滑勾抹,清微淡远的琴声悠然而起。 被舱外低缓而细碎的涛声衬着,琴声别有一股通透空灵,三两声间便将人带入旷远之境,仿佛水天相接,烟波浩瀚,又似凭虚御风,泠然自得。 朱瞻基的心绪在琴声中冷静下来,道:“绿如,这又是什么曲子?” “太和曲,是掌教真人所作,据说是由太极之道而来。” 太子的双眸一亮,沉吟道:“萧七,太极之道,是否便是中庸之道?” 萧七略一沉吟,摇头道:“据晚生看,中庸之道讲究不偏不倚,太极之道虽也有不偏不倚之理,却更讲究随曲就伸、顺势而化,这么说,太极之道应该是更高妙的一种圆融。” 朱瞻基想起当年随着爷爷永乐帝朱棣的大军远征漠北时的情景,也许在那时起,皇爷的思想已注入自己的心魂,以直报怨,用武力解决一切,用最直接最凶猛的铁拳将对手击倒,直到对手永远爬不起来。 也许,对这世界,该换种心思了。 舱外的叶连涛却将目光从绿如滑到了萧七身上,轻轻将手摸向腰间的革囊,眼中透出一抹阴狠。 “真是好曲啊好曲,”余无涯摇头晃脑一副沉醉状,“叶二哥,进去听听?” 他转身待走,叶连涛突地按住了他的肩头,狞笑道:“话还没说完,乌鸦,自家兄身亡后,你怎么尽躲着我,难道心里面藏着什么话了?” “笑话了,在二哥跟前,我心里能藏着什么话?”余无涯说着,忽然脸色骤变,“小小……小心!” “又要耍什么花招,”叶连涛冷哼,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神色霎时一紧,大叫道,“不好,有刺客!” 巡船走得并不快,这时才堪堪行到大河当中,对面却有一艘大船气势汹汹地直撞过来。 黄河水面太宽,太子等人上船前也没太在意过往船只,只草草看到远处有几艘小舟零星漂流,这大船先前若在远处,却并不显眼,也不知它是在何时突然加速冲过来的。 大船冲到近前,瞧来愈发可怖,竟比朱瞻基所乘的“一颗印”大巡船还要高出丈余,看那形制应在十丈长以上,铁壁铧嘴,状若战船,船头处更雕出一颗黑铁蟒头,瞧来煞是骇人。 黑蟒船上数张大帆迎风鼓舞,几乎顺势而下,势道极是惊人。转眼间,船上那些狰狞的脸孔都看得真切了。 那几个袒胸露背的汉子,均是手执刀枪。有人在鼓气大喝:“神蟒帮在此,留下钱财马匹,自己跳到水里面去。” 远处岸上的宣知府也看出了险恶,隔河大声呼喝,但他们离得太远,急切间也只找到了几只小舟,匆匆向河心赶来。但瞧那几只小舟,便赶到了,也是无济于事。 猛听得一声怒吼,巨灵庞统已现身船头,扬手间,一只巨大的铁锚已凌空抛向黑蟒船。这一掷势道猛恶,大河上瞧来,分外惊人。 “雕虫小技!”大笑声中,黑蟒船上一个宽肩长臂的大汉也挥出一道铁链,在半空中绞住了铁锚。这一出手干净利落,膂力也着实惊人。 两人齐声大喝,同时使力,铁链瞬间绷直,两船拉得更近了。 舱内的人都是大惊,绿如手一颤,琴声突止。萧七忽道:“绿如,不可自乱阵脚,弹琴!” 绿如不通水性,内心原本有些慌乱,但听得萧七这沉稳的喝声,不由心神一定,挥手再弹,中正淳和的琴声在无尽的呐喊、吼叫和起伏涛声中听来,别有一股清澈悠然。 萧七已握紧长剑,飘然出舱。 太子的眼角一掀,这个冷峻男子的背影透出的坚韧,让他心中既觉放心,又觉妒忌。绿如还在心不在焉地弹着琴,目光却随着萧七投向了舱外。 舱外传来长臂大汉的狂笑:“大胡子,这般比蛮力太没趣味,咱们玩个新鲜的!” 他使个眼色,一个赤膊汉子挥手抛出一摊黑汪汪的膏液,“哗啦”一声,泼在了铁链中间。跟着,有人扬手射出一支木箭,箭头却燃着火。火苗舔在了黑膏上,霎时腾起一层烈焰。原来这黑膏正是在当时中原还极罕见的石油,遇火即燃。 一线火蛇顺着铁链蹿去,瞬间爬满了铁链中段。转眼间,整根铁链已腾起丝丝热气。那大汉身在高处,连抖铁链,黑膏带着火苗呼呼蹿下,燃烧最烈的地方已通红骇人。 众人惊呼声中,那大汉“哈哈”狂笑,这本是他最擅长的攻击敌船的妙法,他居高临下,手上更戴了特制皮套,使来驾轻就熟。 庞统嘶声狂吼起来,他的掌心已热不可耐,冒出了“嘶嘶”的皮肉炙烤声。旁人听这声音都觉毛骨悚然,庞统脸色已紫红一片,却仍在苦撑。 长臂大汉身后闪处一个形容骁悍的光头老者,沉声喝道:“大胡子,快快撒手认输,不然老子可要撞过去啦!”将手一挥,黑蟒船风帆转动,果然慢慢掉转船头。巡船上的水手和众铁卫齐声呼喊起来。 叶连涛大喝一声,双掌连发,一串银光迸出。那大汉的狂笑立时化为了惨叫,手臂连中数枚银针,“哗啦啦”劲响,铁链从他手中滑落。庞统厉吼一声,顺势一挥,前端铁链坠入河水,烫起一片白烟。 “贼小子,爷爷胜了!”庞统狂笑,浑身已被大汗浸透,掌上全是血泡,却兀自紧紧提着铁链。好在他此时抓着的,已换成了被河水浸泡、热力大减的前端。 “好大的狗胆!”光头老者怒喝道,“识相的快快跳河,要不然,本帮主可要放箭啦!”将手一挥,船舷后现出二十余名赤膊汉子,手中羽箭上弦,齐刷刷指向巡船。 董罡锋挺身而出,大喝道:“在下残剑董罡锋,久仰‘独占鳌头’薛敖薛帮主大名!敢问薛帮主,可知这船上坐的是谁?这拦河劫船,当真是你神蟒帮的主意么?” 这一喝运功而出,在纷乱的河面上居然字字不乱地传入薛敖耳中。薛敖霎时神色一僵,残剑董罡锋的大名威震黑白两道,他自是知道,听残剑的言语,船上坐着的人来头竟比残剑还要大上许多。 便在此时,萧七悄然闪到庞统身边,低声嘀咕了两句。巨灵庞统咬着牙点了点头,叶连涛则瞥了眼萧七,不动声色地探手摸向革囊。 “大哥,怕他作甚?”那长臂大汉捂着伤口,嘶叫道,“这姓董的陆上有些名气,到了这九曲黄河,还是您老独占鳌头,先将他们弄到河里面是正经!” 话未说完,庞统狂啸,铁链再次飞出,热腾腾的链子前端登时缠住了大汉的脖颈,硬生生将他拽到半空,甩入了水中。黑蟒船上的赤膊汉子们齐声惊呼:“哎哟,二当家落水了!”“快救二当家!” 薛敖破口大骂:“姓董的,当老子真怕你们么,放箭!” 羽箭如雨射到。董罡锋不得不挥剑抵挡,庞统怒吼如雷,铁锚再次扫出,如黑色怒龙飞舞盘旋,抽得几个持弓的帮众东倒西歪。 船舷处乱成一团,萧七则溜到了船头处,猛然提气跃起,掠向了黑蟒船。武当轻功在江湖上别具一格,以轻捷飘逸见长,此时萧七身法展开,如一只燕子般横波投向黑蟒船。 同一刻,叶连涛的暗器已然出手。 他盯了萧七很久了,黑蟒船上羽箭一发,他便也装模作样地放出了几把飞刀袖剑还击,但右掌掌心始终扣着一枚铁莲子。铁莲子掩在乱糟糟的羽箭和飞刀中,如一条阴险的飞蛇,直蹿向萧七的后脑。四下里呐喊声、水涛声震天价响,掩盖了铁莲子的破空之声。 他决计听不到,待他听到时,他的后脑已裂成了八块。叶连涛这么想着,脸上已浮出一丝冷笑。 “小心!”喊声来自绿如,只有她的目光如缠了线般始终栓在萧七的身上,可惜她的声音被震耳的涛声掩得一丝不剩。朱瞻基也不由呆住了,假如萧七就此被杀,他甚至不知道是会暗自欢喜,还是会悔痛自责。这一刻,他全然无法看透自己的内心。 铁莲子已到了萧七脑后。 陡然间萧七的身子向下疾沉,他并不想直接跃上黑蟒船,那样太引人注目。他如一只蝙蝠般突然坠下,诡异无比地贴在黑蟒船边缘。这是救命的一沉,他如一只壁虎般抠住了船帮下沿的同时,铁莲子劲急如电地擦着他发髻射到,“咚”的一声,狠狠钉在了船舷上。 “连涛,留神些!”董罡锋怒视着九曲连环,低喝道,“别误伤自己人。”叶连涛咧嘴冷笑了下,没有应声。 黑蟒船上的众水匪都在啸闹,没有人留意到贴在船帮下的萧七。 薛敖正挺胸大喝:“火箭!给老子准备火箭,一把火烧了他们这鸟船!”七八个赤膊汉子已将那涂了黑膏的木箭换上,准备发射火箭。 萧七悄然掠上,薛帮主的灿然光头距离他不足十步。 忽然一道响亮的琵琶声从黑蟒船的船舱中爆出,清冽、冰冷,如没有完全化冻的深泉。 萧七心中大震,这琵琶声好熟悉。 船舱阁窗一启,一个黑袍女子探出头来,冷笑道:“原以为你们要走水路的,哪料到你们会在这里强渡黄河走旱路,声东击西,佩服佩服!若不是大哥多个心思,只怕我们的人便只能巴巴地在水路干等啦!” 这女子头上戴着蒙面黑巾,只露出弯弯的秀眉和星眸,虽看不出容貌,却有无限的妖娆妩媚流出。她说的是极纯正的南京官话,但绵软而清脆的声音中,却透着一股冰冷,直侵人心底的冰冷。 “阁下是顾星惜?”董罡锋仰头,沉声低喝,“单残秋和白云卷呢,还不一起滚出来!” “董大人安好,他二位都被你们骗到水路去了,这里只有小女子一人,不过,这已足够了!”顾星惜依旧在笑,雪白的玉手轻挥,最后一道琵琶声直入九霄,随即戛然而止。 顾星惜,绰号“孤星寒”,是天妖三绝中年纪最小的一人,但她却独擅相思银针、忘情索和别离刀三绝,被称为近十年来黑道杀手榜上的第一人,连目视云汉的白云卷都要屈居其后。 众人心头都是既觉震惊,又觉庆幸。在这大河当中遇上杀手榜上的第一人,决计不是好事,但不管怎样,天妖只来了一人。自然,也许孤星寒是在故布疑阵,白云卷和秋风残,其实就在附近窥伺。 不是!不是她!萧七松了口气,神态不对,这女子的声音也比夕夕冷酷一万倍,一个人的声音不会这样多变的。 猛听轰然巨响,两船已撞在了一处。巡船势单力薄,给铁壁黑蟒船撞出了好大的一个缺口,浑浊的河水呼呼地猛灌进来。 黑影一闪,顾星惜如电般扑上了巡船。几个神蟒帮的赤膊汉子也气势汹汹地随后跃下。 “老大,妖女交给你!”庞统狂吼着挥动铁链扫向那些汉子,但这些人并不来厮杀,上船后就散向四处,挥动兵刃和重锤凿打船舷。任是庞统、叶连涛和余无涯挥刃追逐,这些人却只四散奔逃,边逃边砸。 更可怕的是那些火箭也乱糟糟地射下,涂了黑膏的木箭插在了帆上、舱上,立时腾起了熊熊烈焰。河中心风很大,浓烟如妖魔般扭动起来,到处都是呛人的烟气。 “快救火!”叶连涛嘶声大叫,指挥着船上的铁卫和水手四下里扑打着,却全然无济于事。 黑蟒船上的薛敖哈哈狂笑:“烧死这群贼王八,放,给老子接着放箭!”全没料到一道黑影已在向他慢慢逼近。 “要死一起死!”庞统狂啸起来,铁链疾飞而出,紧紧卷住了黑蟒船前脸突出的那个凶巴巴的黑蟒头标志。这下子两船死死缠在了一处。 四下里乱成一团,残剑董罡锋却无暇他顾。他在瞬间劈出了十八剑,却没一剑碰到顾星惜的刀。董罡锋难受得几乎吐血,这女子的短刀便如一条泥鳅,每次都贴着他的剑锋滑过,让残剑气劲十足的剑势都劈在空处。 十八剑,竟全是守护,董罡锋更连退了五步。顾星惜别离刀的刀招快如利电,平生第一次,残剑连守了十八剑,且没有碰到对手的兵刃。 巡船并不大,董罡锋这五步退出,人已横在了船舱门口。顾星惜陡地柳腰一折,斜刺里穿向舱窗。 忽然间剑芒闪动,一柄长剑穿窗而出,迎面刺向顾星惜咽喉。这一剑举重若轻,攻敌必救,深得玄门剑法三昧。顾星惜不由“咦”了一声,更让她吃惊的是,持剑之人星眸清冷,碧裳婀娜,竟是个清丽少女。 孤星寒忽然间径抢险招,身子一伏,迎着长剑撞了过去。绿如显然没料到她竟有这般怪招,这气韵飘忽的一剑霎时走实,+灵蛇般噬向她的粉颈。 黑影突闪,顾星惜的古怪身法再显神通,竟在间不容发之际转开,擦着长剑掠过。这身法与白云卷相近,只是孤星寒使来,更多了七分诡异。 眼见她便要钻过去,猛听“当”的一声,残剑已连环三剑刺到,迫得顾星惜不得不回手横封一刀。绿如的长剑恰好转回,顾星惜的几根秀发被剑锋挑落,那袭蒙面黑纱更是四散飘飞。 绿如竟微微一愣。她从未想到,一张美女的面孔会美到这样精致绝伦的境界。她一直自认为是清丽脱尘的美女,即便在阅人无数的太子眼中,也是如此。但绿如觉得自己和顾星惜相比,便如一颗宝石遇上了星辰,再光华闪耀的宝石也没有星光璀璨夺目。 连她那身瞧来有些诡异的浓黑色绫罗,配上这样的一张脸,也闪出了熠熠光华,耀出无比妖娆的冷艳。 那已不是凡尘的美,也不是任何凡人能抗拒的美,哪怕是绿如这样一个女子,看到顾星惜,竟也生出刹那间的眩晕来。 好在还有残剑,他在顾星惜背后,看不到她的脸,这连环三剑一剑重似一剑,迫得顾星惜只得全力防守。 或许真的是她,如果她是夕夕,萧七酸那小子只怕真的会沉沦下去吧?绿如前一瞬是震惊,后一瞬便是绝望。她的剑也在绝望中挥出,绝望之剑,陡然增了十分的决绝之气,犹似天风卷雨,势不可当。 身在绿如和残剑的前后夹击之下,孤星寒仍是游刃有余。她忽然仰头,向船舱顶上叫道:“大哥,动手吧!” 董罡锋一个激灵,果然这妖女先前是故布疑阵,原来秋风残已扑到了舱顶!他不得不仰头上看。 舱顶是空的。一凛之际,顾星惜已向他倒跃过来,别离刀寒芒熠熠,切向他的脖颈。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瞬间逼近,但生死关头,残剑只觉出惊心动魄的阴冷。 残剑没有动,嘴角也咧出一丝冷笑。这破绽是他故意露给对手的,眼见刀到,董罡锋大吼一声,双手捧剑平刺而出,这是石破天惊的搏命之招,也直到此时,他才终于有了搏命的机会。 哪知别离刀忽然斜斜一挂,刀上生出一股黏黏的劲道,欲拒还迎,或许这就是别离的味道。这一刀竟将残剑向旁带开。顾星惜的左手一扬,白润如玉的指间已凝着一片寒芒,那是相思银针的光。 “小心!”董罡锋浑身一寒,孤星寒号称天下杀手榜第一人,身兼相思针、忘情索和别离刀三绝,但此时她才施出最厉害的相思针。 “全都住手!” 一声大喝在舱外响起,竟是萧七。 适才电光石火之际,萧七暴起发难,冒险一击,闪电般戳中薛帮主五处要穴。神蟒帮到底只是一群水贼,虽然有几个悍勇之辈,但防护首脑、进攻对手时都全无规矩套路,终于给了萧七一个可乘之机。 直到萧七挟着薛敖跃回了巡船,帮众们才发现帮主被擒。他们看到往日里总是气势汹汹的大帮主被那青年夹在腋下,便如个孩童般无力挣扎,一时尽皆呆愣住了。 同一刻,董罡锋闷哼一声,踉跄退开,他左臂上中了一刀。 孤星寒的银针没有发出,却声东击西,用反手刀劈中了心魂不定的残剑。若不是萧七这一喝引得顾星惜分神,只怕这一刀已要了残剑的性命。 “住手……”萧七怒喝,这时他才看清了那张脸,那竟是常常出现在他梦里的脸,星眸似喜似嗔,娥眉若颦若怨,霎时间,天地间的一切声响都消失了。 “夕夕……果然是你!”萧七喃喃着,竟觉有些浑身无力。 捌·天刺之秘 蓦地黑影一闪,顾星惜已向他扑来。她精算形势,已知急切间难以冲到太子近前,索性只得先救帮主。 “快躲,你疯了吗!”绿如嘶喊着,也如风扑来。虽然慢了一步,但这一喊却把萧七惊醒。他猛地一拽,薛帮主已被他横在了身前,长剑紧压在薛敖的颈下。 这时叶连涛的暗器已然出手,十余枚铁莲子暴雨般射向顾星惜,董罡锋也忍痛冲来。 “救命,小娘子,小心!留神!”薛帮主嘶喊起来果然声势十足,独占鳌头。 顾星惜飞出的数朵刀花只得尽数收回,将铁莲子击飞,猛觉背后风声飒然,她不及回头,反腿无声无息地踢出。绿如扑得过急,腰间中了一腿,闷哼声中,竟栽下船去。 “绿如!”萧七大喊,眼见河心激浪滚滚,瞬间将她吞没,忙将薛敖向身后的叶连涛推去,跟着飞身跃入河中。 顾星惜娇躯一晃,本待接住帮主,忽见萧七凌空跃入水中,竟愣了一下。在这百忙之中,杀手榜上第一人竟不去刺杀,而是凝目盯着船下载浮载沉的两个对手。 沁凉的河水瞬间将自己吞没,绿如才想起自己根本不会水。她只知道胡乱地抓着,盼着哪怕能抓到船底。但四周浑浊一片,“汨汩”的水泡声中,她迅速向下沉去。 忽然间一只大手猛地揪住了她,在无尽的漆黑和冰冷中,绿如只觉那只有力的手不仅抓住了自己的胳膊,也抓住了自己下坠的整个心魂。跟着,一股巨力带着她腾出水面。 眼见萧七奋不顾身地带着绿如跃上了巡船,顾星惜的眸内掠过一抹黯然,笑道:“好啊,哥哥妹妹,情真意切。” 萧七几乎没有听到顾星惜的话,他只是拼力搂住绿如,帮她捶打着。 “小娘儿们,别过来!”叶连涛见顾星惜望向自己这边,心内大惊,匕首紧抵着薛敖咽喉,“你再近前一步,老子杀了这鸟帮主!” 顾星惜美眸一寒,忽然凌空跃起,翩然跃回黑蟒船,短刀在铁链上一插一抖,紧连两艘大船的铁链忽然从蟒头上被挑落,落入河水。 铁链忽然崩开后,两船迅速拉开距离,因为巡船的风帆都已烧得差不多了,挂满帆的黑蟒船却顺流而下。 孤星寒再次将美眸投向船舱内的朱瞻基,年轻的太子依然缩坐在角落里,目光杂乱,看得出极紧张,但还能沉得住气。 “来人,撞船,将巡船撞翻!”顾星惜向刚被人捞上来的二当家大喝。二当家瞪眼叫道:“那怎么成,帮主还在船上!” 顾星惜喝道:“混账,帮主水性无双,这也是唯一救他的法子。”看二当家还在犹豫,顾星惜趋近一步,低声道,“别忘了,万一他运道不好,落水身亡,你便是神蟒帮的大当家了!” 那张美艳脸孔离得近了,轻柔的声音直钻入心底,二当家嗅着那奇异的花香,陡觉自己在瞬间飘入了云端。他的眼神凌厉起来,扯脖子大喝:“转舵,撞翻他们,救大当家!” 大船鼓帆逆流而来,重重撞击在巡船上,巡船上的众人一片惊呼。叶连涛狞笑道:“薛帮主,得罪了!”一刀砍下了薛敖的耳朵。 帮主半边脸鲜血淋漓,仰头破口大骂:“谁也不得听那臭婆娘的……哎哟……老二,你他娘的,快快转船头,转船头!”在“独占鳌头”的积威之下,黑蟒船终于还是慢悠悠地转过头去。 河面上的风猛了起来,浑浊的大浪扑来,挂足风帆的黑蟒船擦着巡船掠过。顾星惜俏立船头,黑衣飘飘,犹如坠入凡间的绝艳妖王。 “殿下,过不多久,咱们还会再见!”银铃般的冷笑如一条有灵性的蛇,直钻入巡船的舱内。 巡船上的火势终于给控住了,半个船舱都已灌满积水,摇摇晃晃地漂向对岸。 “乌鸦呢?”董罡锋忽然一声惊呼,激战稍息,这时候本该是余无涯滔滔不绝的吹嘘时间,没听到他侃侃而谈的声音,残剑才觉得少了些什么。 “大统领,余统领受伤了!”一名铁卫慌乱的叫声从船尾传来,“快来,是重伤!” 众人均是一凛。戴烨老脸阴沉,低喝道:“莫慌,船上还很乱,罡锋你带两个人过去瞧瞧。” 朱瞻基站起身,沉声道:“我也去,乌鸦怎会受重伤?” 戴烨叹一口气,心知余无涯虽在神机五行中武功最弱,却是自幼便陪伴朱瞻基的伴当。几个人都随着朱瞻基急匆匆地赶了过去,见余无涯正横卧在甲板上,浑身浴血,一根羽箭贯穿了他的右胸。叶连涛正横抱着他,手忙脚乱地给他止血敷药。 董罡锋大惊,忙抢过去,将他抱了过来。朱瞻基看他半边身子已被鲜血染红,也惊得声音发颤:“乌鸦……乌鸦,给我挺住!” 戴烨赶过来一搭脉门,叹道:“只怕不成了。” 余无涯脸上已全无血色:“殿下,属下无福……服侍殿下啦,麻烦别告诉我老娘,她老啦,受不得大悲了……” 自来余无涯都是个嬉笑怒骂的人,众人万料不到他最终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都觉鼻尖发酸,绿如更是眼眶通红。 萧七奋力地查找他身上的伤势,低叹道:“他中了乱箭,但他的背后还有伤,是刀剑伤,不大,却很深。”戴烨一凛,喝道:“乌鸦,你是先中了暗算么?” 余无涯发白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要说什么,却已开不得口,那双不大的眸子也在瞬间凝固。 “乌鸦!”朱瞻基怆然大呼,泪水潸然滚落。董罡锋、戴烨等人均是神色悲怆,便是叶连涛都嘴唇抽搐起来。 “这里……真是……见鬼了!”绿如哆嗦着,从余无涯的身侧抽出一张染了血的纸笺。 所有人的表情都在瞬间凝固了。这纸笺和叶横秋身上那张一般大小,上面也是画了个鬼脸图形,只是略微简单。那鬼脸的大半张脸孔都被血水浸了,夸张地膨胀起来,瞧来更增诡异之感。 “难道又是……”董罡锋惊呼道,“天妖咒?” 庞统忽道:“当真是,这一提,我想起来了,乌鸦这一整日间,都有些心神不定。”叶连涛一凛,道:“是啊,我适才在船上跟他聊天,见他也是入了魔一般。” 董罡锋霎时打了个寒战:“先是横秋,再是乌鸦,这两人,恰恰都被单残秋测字算卦过……” 萧七的心底泛起一股寒意,天地间仿佛在刹那间冷寂下来,只有单残秋的冷笑声狰狞地响着:“若不回头,一日内必死……老,上面为土,下有匕首……主身首异处,入土为安。” “轰隆”一声,船身轰然一撞,众人都晃了下,才知道巡船终于靠了岸。只是,朱瞻基、董罡锋等人却没有上岸的轻松感,反觉一股看不到的浓云遮在心头。 浓云中,有个阴险的鬼脸在笑,伴着狰狞的诅咒:“可惜,你们触怒了天妖,一个一个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不可能!” 董罡锋大叫起来,他的声音出奇得大,仿佛在对抗心底那鬼脸的冷笑,“顾星惜那妖女适才全力跟我对攻,如何有空来刺杀乌鸦,更如何有空插上这纸笺?” “纸笺必然不是她插的!”萧七吐了口气,“那时候神蟒帮不少帮众都跃上了巡船,应该是他们的人,趁乱刺杀了乌鸦,再插上纸笺。这纸笺,只是用来惑乱人心的!” “萧七说得是!”戴烨忽然提高了声音,“这纸条就是天妖的惑心术,杀了人,再插笺感人。余无涯只是死于乱箭,我们不必畏惧天妖的装神弄鬼,更不能疑神疑鬼!” 众人心中仍有疑惑,但这时河岸这边早有守护的队伍围拢过来请安赔罪。宣知府见大河上再无水贼,也寻了小舟追过岸来,连连叩头谢罪,更痛陈这黑蟒船匪决不是来自他所管辖的地界,必是来自黄河上游的州府。 朱瞻基已无暇怪罪,只是命他看守好那神蟒帮主薛敖,须得以其为人质,清剿神蟒帮,更要严查渡口,全力搜捕天妖三绝。 宣知府磕头如鸡啄米,更痛切陈词,一要痛改前非,夙夜勤政;二要协同邻郡,清剿匪患;三要再接再厉,励精图治……“一言以蔽之,你是再接再厉,口若悬河罢了!”朱瞻基不耐烦地打断他,“别说这些套话,将我属下厚葬于此,待我等安稳回京后,自会有人来此移灵。” 众人安排妥当,便即纵马出发。萧七却兀自有些心神不定,举目望去,大河浊浪滔滔,那艘黑蟒船已杳无踪影。 原来真的是她…… 如同一场璀璨的烟花散尽后才会觉出寂寞,惊心动魄的厮杀过后,萧七的心才越来越冷。 一路上的思虑与忧郁,全部化成冰冷的现实。忧虑曾经如烈焰般炙烤着他的心,烈焰熄灭后,他颓然发现,最珍贵的东西果然早已化为灰烬。 耳边又响起那清脆的笑声“哥哥妹妹,情真意切”,眼前闪过了她的目光,萧七知道那时候自己的样子一定痴痴呆杲的,她那目光却清清冷冷,也有几分怜悯,还有几分说不清的情愫,让他完全看不懂。 萧七忽然觉得自己要疯了,他很想纵马远去,天涯海角也要追到她,向夕夕问个明白。 “喂,走了!” 绿如的一声冷哼,将萧七自思绪中拽回。适才她偷偷跑回船舱,从包裹中择了一套干净的白袍换上了。 萧七这才看到太子等人已上了马,忙也怅怅地挥起马鞭。忽一回头,绿如那双清炯炯的星眸还在盯着他,似乎已穿透到他的心里。 夜色如厚重的帷幄,沉沉地铺下来。 对地形颇为熟稔的萧七已带着太子等人穿入了一条小道。说是小道,也仅是条能容两马并行的狭窄小径,两旁都是密匝匝的竹子,连星月之光都难以透入。 萧七和绿如并行,在前开路。繁茂的竹叶夹杂着清新的气息不时扑打在脸上,远处有咕咕的鸟鸣声,一切都是那么宁谧,萧七的心却纷乱如麻。 “萧七酸,”少女的眸子在夜色中闪亮,“你好像心神不定,到底在想什么?” 萧七定了下神,才叹道:“我在想叶横秋和余无涯,他们死得太蹊跷……你信不信天妖咒的传说?” 少女霎时一凛,原想奚落他又在神魂颠倒地念着顾星惜,这时却不由愕然道:“此话怎讲?” 萧七沉沉地道:“他二人……很可能都是死在我们自己人的手中。” 暮色中的乐安王府,一如既往的灯火辉煌。在议事的元定堂内,更是由十八根儿臂粗细的精制红烛照得满堂通明。 一张二尺宽的纸条在灯下缓缓展开。那只是一张极普通的白纸,直到用一种特制的汁液淋上去,才显出一行字迹:五月二十九,陛下崩于钦安殿。 十二个朱红字迹,瞧来触目惊心。持着纸条的那只沉稳的手,竟有些微微发抖。 “恭喜干岁,‘天刺’功成,大事已成就一半。” 说话之人正是当日自青州黑狱脱身而出的一清道长。闭关休息了数日,此时身穿簇新精织鹤氅的老道人已是神貌焕然清朗,满头如雪长发如同银瀑般散披肩头,更显道骨仙风,气象高古。 “这是猿化自京城发来的密信。”朱高煦微微一笑,“皇宫九重、内阁要臣、锦衣卫中,都有本王的心腹!”他随即将纸条凑到了红烛前,一道青烟腾起,纸条化成了飞灰。 这还是一清道长脱困后,他二人的首次正式密谈。朱高煦为此屏退了一切闲人,连个侍奉的丫环小厮都没有,轩敞的元定堂内幽静得能听到烛花爆燃的轻响。 “天时地利人和,得此三者,可安天下。洪熙帝驾崩,千岁已得天时.只差地利与人和了。”一清手抚长髯,侃侃而谈,“千岁可知道,老道为何将这密令定名为‘天刺’?” “天刺,自是要刺那九重之天了。” “这只是第一重意思,”一清缓缓道,“实则天刺还隐喻玄武之秘,而玄武之说,其实与天学有关……” 汉王眯起双眸:“天学?” “天学,这两字湮没已久了。《易》曰: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可知自古帝王最看重的一门学问便是天学。董仲舒解说‘王’字时说,三画者,天、地与人也。而连其中者,通其道也——这便是‘通天者王’。也就是说,上古王朝建立时,首要之务便是有通天之能,可在人与天之间沟通。” 朱高煦自幼不好读书,但一清这番引经据典的话却着实引起了他的兴趣,沉吟道:“原来这通天之能,竟与建立王朝息息相关!” “不错,这种通天之能,便是天学,其手段包括瞭望气、占星、灵台、仪象等等。王朝必须拥有能与上天沟通之人,才能向四方昭示自己的‘天命’,从伏羲、神农、黄帝起始,直到唐宋,莫不如此。正因如此,历代都严禁民间私习天文,他们要禁绝这种通天之术流布天下。在各朝代厉禁之下,天学精髓自五代十国之后,便衰微起来。玄武之秘,其实就是天学的一大秘学,可称为‘玄武天学’。” 终于说到了玄武之秘,果然,玄武之秘竟与王权关系紧密。 朱高煦眸中的光彩更浓,道:“国师还受困于黑狱时,本王已探知了玄武之秘的消息,传闻这玄武之秘与两件宝物有关,一为玄武灵壶,一为天枢宝镜。玄武灵壶在武当掌教之手,那天枢宝镜则被国师的小师弟一粟真人携走,据说一粟目下隐居在太行山左近……” “果然是在一粟的手中。”一清的目光阴沉起来,“当年沧海一粟与我情同手足,但我出山后却避我如蛇蝎。哼,老道定会找到他,亲手破解玄武之秘。” “敢问国师,到底何为玄武之秘?”朱高煦兴致大起。 “按天学家所说,天地间有一股起自北方的本源之力,称为玄武之力。据称,这股力量可席卷天下、改朝换代。近五百年来,先是大辽龙兴,进逼中原,以宋太祖、宋太宗之绝世异才也无可奈何。其后大金国龙兴于白山黑水,扫灭北宋,势若卷席。再往后,便是蒙元了,狂飙突进,横扫天下,汉人几无存身之地……” “这都是因为玄武之力?” “不,玄武天学包罗甚广,适才老道所说的,只是玄武之力在风水上的一个特性,被称为‘北水地煞’。从天学上来说,北斗注死、南斗注生,北方之气肃杀暴戾;从地理讲,北方多高原,南方多平湖,北方之气流向中原,有横扫干军之势。综天文地理之说,便称之为‘北水地煞’。故而千载华夏,唐宋辽金元等朝,算上永乐帝自己统率的燕军,都自北方兴盛,历代由北攻南,皆有破竹之势。这便是玄武之力中的北水地煞作怪。” “怪不得,数百年来,由北击南,易如反掌;由南扫北,难若登天。”朱高煦沉吟着,忽然一凛,“但却唯有两人扫北大获成功,那便是洪武太祖爷,还有我的父皇,这是何故?” “便因他们身边都有精研玄武天学的高人,洪武太祖爷身边有奇人周颠,永乐先帝身边则是姚广孝。”一清说着咳嗽了一声,旁人在汉王跟前提起朱棣都恭恭敬敬地尊称先帝太宗爷,但一清因被朱棣下密令幽禁数年,便老实不客气地称之为永乐先帝。 “特别是永乐先帝,老道猜想,他极可能已洞悉了玄武之秘,至少也获知了北水地煞的秘密,这才在靖难之役中屡屡化险为夷。此后永乐才在玄武神的飞升成仙之地武当山,兴修宏大宫观,宣称他才是玄武大帝选定的真命天子。不过,我们眼下可顺水推舟,让世人明白,在靖难之役中玄武大帝真正护佑之人,不是永乐,而是你汉王千岁!” 朱高煦骤然一震,只有他才明白一清这计策有多妙。他眸内精芒闪烁,喃喃道:“不是么,父皇几次深陷重围,都是我拼命率兵冲杀,舍生忘死地将他救出。” “这就是了,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永乐之所以靖难成功,实则是沾了你这个真命皇子的光!便如因为李世民,李渊才能坐了江山,千岁便是当世的秦王李世民……” 望着那双幽深的老眼,朱高煦陡觉全身的热血都沸腾起来,沉声道:“好,翻云覆雨,巧造声势!” “让天下人明白,”一清的老眼灼灼闪烁,“千岁才是玄武护佑的真命天子,这便是人和。” “好!”朱高煦击案而起,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纵横天下的激荡岁月,慨然道,“此事交给猿化去做,要润物无声,又要暗藏玄机……” 一清道长点点头,又冷笑道:“眼下的当务之急,便是那位太子爷!据说他们正在沿着驿道狂奔。不过乐安地近京师,可一举截杀朱瞻基。这也正是千岁的地利。” 他说着自茶几处起身,踱到了大案前,那上面横铺着巨大详细的地图。 “从天妖飞鸽传回的信息来看,朱瞻基由武当山出发,渡老河口,奔南阳府,再过汝州,一路直奔黄河,在这里。”一清枯瘦的长指点在了洛阳上,“从这里,有两条路可来京,一是走水路,坐船由黄河至开封,顺运河抵京,舒服稳妥,却慢很多;二是走旱路,强渡黄河,直奔山西。朱瞻基得过先皇永乐帝的兵法真传,知道兵贵神速之理。老道推测,他会选旱路,入山西,走太行……” 汉王冷笑道:“走山西进京,只能向东穿越莽莽太行山,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未必!东进太行,是兵行险道之策,若他真敢走这步险棋,足见朱瞻基也是真龙之命,老道就不得不亲自出马了。”他细长的手指点向地图中的连绵大山,“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朱瞻基跨过这里,千古雄关井陉关。若朱瞻基在此被贫道截住,则干岁的大势已定。” 朱高煦手抚着精致的美髯,微笑道:“若是道长截他不住,我们还需怎样布阵?” “若在那里截他不住,则千岁大势已去了十之七八,若任由朱瞻基进京,则天下大势已定!”一清冷冷道,“若是如此,则千岁只能安分守己,自求多福了。” 朱高煦的笑容瞬间凝固。 一清扬起白眉:“不过眼下,大势还在干岁手中。老道这就率人亲自前去。只有了断朱瞻基,‘天刺’才算真正功德圆满!” “如此……”汉王朱高煦呵了口冷气,忽然跪倒在地,“全赖国师了!” 一清大惊,忙也跪倒在地:“千岁这是何意?干岁于老道有知遇之恩,老道敢不用命!” “成败在此一举!”朱高煦眸内进出刀锋般的锐芒,“本王是替汉王府及数十位归属本王的心腹大员而跪拜道长,千秋大业系于道长一身。本王麾下的天妖三绝、鹰扬四士,均归道长调遣。” 一清的老眼竟有些模糊,再不多言,只郑重地向汉王叩下头去。 本文为武当山征文参赛作品 后记·太极之道 人心之旅 说起武当山,有几分惭愧许是因为写武侠久了,提起武当山来,第一个念头,竟是武当内家拳、武当剑法这一类的武侠词汇。 知道武当是道教名山,但对永乐帝“南修武当”这一大型皇室道观工程的内幕不甚了了,知道张三丰,但不知道玄武大帝、武当梅榔果的传说鲁迅说,中国的根底全在道教。在当今的中国,这句话比较抽象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道教消隐了,真正退居到了生活的幕后。但如果你来到武当山,一定会对鲁迅的话有更深的理解。 因为武当山整座山的体系很独特,自然、人工、文化、历史交融一处,给人一种宏大的震撼感。 当我站在武当山这个大体系内时,真的感受到了它独一无二的魅力、当你看这座大山的时候,这座大山也在看你,这是一种中国式的心灵感知方式。 那种感觉很奇妙,一些点子很想写出来,武当山有这么好的题材,不写太可惜了,于是就有了“玄武之秘”这样的设定;大修武当山的人是永乐大帝,但故事背景的选取最好不要在来棣当时,也不能太远,那就选朱棣的孙子朱瞻基了——就是后表的大明宣德皇帝。 这位宣德皇帝很有趣.关于他的登基有点争论、争论的焦点不是朱瞻基和那位死对头汉王二叔,而是他的父皇暴毙时,朱瞻基正远在南京监国,他居然在闻讯后,几乎是心有灵犀一样,在第一时问千里迢迢地飞奔到了北京,甚至连他二叔朱高煦派出的杀手都没有追到池难道他对其父皇洪熙帝的死早有预判? 有人甚至无原则地臆测,莫非是这位太子等不及了,暗中下手毒死了父皇? 其实宣德皇帝与后世的乾隆皇帝,在出身上有很多共同点 一是他们的父亲在王爷时期要面对惨烈无比的太子夺嫡争斗,而他们自己却都被强势的皇帝爷爷所喜欢 乾隆是自幼被爷爷康熙大帝疼爱,朱瞻基是自幼被永乐皇爷带在身边,甚至比乾隆更厉害,早早就被皇爷钦定为皇太孙,更带在身边远征漠北,接受军事家爷爷现场指示兵法二是,乾隆和宣德做太子时,其父皇都是英年暴毙,死得都有点不明不白。三是,宣德这个皇帝当得也不错,虽然没有乾隆那样的“十全武功”,但也没有辜负他爷爷的厚望,仁宣之治,算是明代罕有的好时光南怀瑾先生说,道家如同中国的药店。确实,国家生了病,平乱安邦,多是用道家人物,或道家理论。 所以在小说中,我写了思考很久的一个命题——太极之道。“天下之法,多是强迫外人,屈从自己的意念。唯有太极武学,是舍己从人……:要随曲就伸,顺势而化,方合大道。” (摘自一尘掌教语录) 这种“太极之道”的思维很了不起,不仅仅在武学上,更可延展到社会的许多层面,当然,我的小说未必能圆满表达。 这样的小说当然少不了道士道士是中国传奇类小说的常见元素,武侠中更多见。 道士们如此被武侠作者们重视,主要是因为他们那仙气缥缈的气韵非常契合武侠的那种氛围吧。 最近读了些道家的书,感觉道士们的追求,真的与常人不同 而在武当山上,真的是出过不少修真高道的。 我在武当山主办的摄影展中,曾看到过几张武当被冬雪覆盖的照片,镜头下的武当山是银装素裹的,幽静而冷寂。 在那样一个清冷的世界,只有真正耐得住寂寞的人,才能在山上清幽自得地隐居修炼下去吧,很羡慕这种清幽的心境。 这两年的两部作品也恰好都写了道士,前一部是《御天》,道士是背景人物。这一部《玄武天机》,更直接一些。 这本《天刺卷》,故事刚刚展开,后面的《妖杀卷》和《灵壶卷》才是高潮。道教是教化人心的,这部作品中的男女情爱、朝廷翻覆、连环绝杀等等,实则都是人心在作怪。 玄武天机,其实写的是一次人心之旅。 王晴川于2013年12月16日 明星拷问室 王=王晴川(作者) 藏=藏锋(责编) 藏:欢迎王老大来到明星拷问室!首先先问一下哈,为什么选择了明朝的宣德朝这个时代背景啊? 王:“大修武当山”是永乐年间的大事件,三十万工匠,大修了十三年左右,这绝对是个超级工程了。写小说的,比较喜欢这样的大事件,起因、结果、背后的故事,各种野史推论……这也是触发我写《玄武天机》的主因之一。但小说的背景,我考虑最好不要放在永乐年当时,但也不能离得太远,所以选在其皇太孙朱瞻基时代刚刚好。恰好,宣德皇帝朱瞻基登基前,有过一次历险——这又是另两段野史,一是其父皇的暴毙,二是其叔父汉王的野心,几大因素风云际会,就凑成了小说的背景。藏:介绍一下自己笔名的来历吧。 王:呵呵,笔名是随手拈来,那首古诗,晴川历历汉阳树,再没别的深意。不过怨念一下,今年武当山笔会,离开武汉那天,忽然兴致一发,巴巴地跑到了晴川阁,结果天晚了,关门了……藏:你的作品大多是偏历史类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偏好呢? 王:是,这个真是有点偏好……我甚至想写个二月河那样的大历史长篇。 深层次讲,可能跟心理有关,总觉得武侠要是局限于一个门派啊,几个武林争霸啊,太狭小了。加入历史背景,才大气一些。以《玄武天机》为例,假如朱瞻基就是一镖局少东家,其二叔要谋夺镖局实权,派几个趟子手追杀少东家,这格局讲起来,就没多少吸引力。这样,一国太子,父皇暴毙,王叔追杀,说起来就很带感了。 当然,搞这种历史类的很累人。比如这次,朱瞻基从武当山动身,千里赶赴北京,走旱路的路线,走水路的路线,具体路过的州府,每日具体的行程能跑多远,这都是很费脑细胞的事,查找这些资料,真滴很辛苦。总之,搞成真实历史背景的,细节最好别出大差错,神机枪、京师地理、各官职都要“大致”经得起推敲。我强调了“大致”,因为到底是武侠类,不能完全照着历史搬,那样的话就没法写了。但即便是“大致”,也很累人,偏偏这类东西,是读者最不重视的,颇有点吃力不讨好啊啊啊。 不过,玄武天机中最吃力的,是那种道教密码设置,河图、洛书、五岳真形图、太极图……这些最具道教色彩的、大家耳熟能详的符号,综合在一起,设置成一个道家密码,包含许多道家元素,揉和许多道家传说,这是最吃功夫的.也是我比较喜欢的。二个道家版的密码小说,这也是我创作这部小说的初哀之一……咳咳咳,初衷有点多了……这个要素,要不如就放在第二、第三卷的访谈里面再说吧:)另外,同样面临吃力不讨好的问题,因为我发现,读这种解密小说的读者,很可能与武侠小说的原读者群,有点分化。 藏:一尘掌教说“两肾就是太极阴阳鱼的双眼”,这句话有什么武学上的深意呢?现实情况中也有这个说法吗? 王:真传一句话,你磕头拜师,我才能说……其实呢,中国文化,本来就只可意会。而在太极拳法中,也确实有王宗岳《十三势行功歌》“十三总势莫轻视,命意源头在腰隙”的说法,腰隙,俗称腰眼,大致对应于两肾。故而么,嘿嘿嘿……藏:王老大对太极文化怎么看的? 王:我一直觉得,“太极”二字,几乎是中国人的秉性写照。千百年来,汉唐两宋的立国之道,都是阴阳并济,又以怀柔为主,这就是太极之道。甚至连中国芸芸众生的脾气也是如此,上至官吏下至百姓,言谈行事,大多不喜直截了当,即便是厌烦之事,也极少直言推却,而是顺势敷衍。当然,这种顺势敷衍,就不是正宗的太极之道啦。 藏:除了历史武侠题材,有没有想过在未来尝试一下别的题材?比如推理武侠? 王:很想尝试古典推理,也就是古装推理的写作。当然,推理武侠,和武侠、推理的关系,比较让人不明觉厉,是否全文先推理,关键时刻,还得打上一场?我手头有个古典推理的创意,就是一直没工夫写。 藏:“天妖三绝”、“武当三奇”、“神机五行”王老大的作品中,哪怕“截云五蛟”这种小喽喽也会组队闯江湖,为什么会有这种“组队闯江湖”的设定呢? 王:很简单啦。组团的话,关键是利于读者记忆啦,一下子就记清了,看到“五蛟”,就知道是汉王手下。一切要方便读者嘛。要把读者当成我们的长官,长官想到的,我们要想到;长官没有想到的,我们要替长官想到……藏:大多数作者都会遇到卡壳的状况,王老大平时有没有遇到过创作瓶颈?如果有的话怎么样去克服呢? 王:瓶颈,或者说卡壳,经常遇到。这时候,我经常要躺下来,阅读,或者拿铅笔和纸,画画写写……很奇怪的是,很多关卡,都是睡觉前脑中想起来的一丝丝灵感,帮我过的关。 藏:王老大最喜欢哪部非武侠类的小说? 主:太多了,每个时期都不同,但我没有最喜欢的手不释卷的那种。 藏:王老大对《玄武天机》的读者们有什么想说的? 王:不同于《雁飞》那样的超长篇,《玄武天机》共三卷,这个篇幅的作品,我以前还没有,所以我尽力做得精致。与那种超长篇的成长型作品不同,这种篇幅有其独特的韵味,希望大家喜欢。 太子一行人千里奔波,神机五行却连接横死,阴谋的味道越来越重;天妖三绝、鹰扬四十士围追堵截,汉王的势力在朝野内外全力运作,生死大战一触即发:玄武之秘,即将现世! 整理◎藏锋 玄武天机·前情提要 大明洪熙元年,太子朱瞻基奉父皇洪熙帝之命,代表朝廷亲上武当山祭祀真武大帝。 其时武当山刚刚经过十余年的大兴土木,一系列祭祀真武的宏伟宫观落成,成为大明的皇家护国道场。据说这次大修武当,还有一个惊天之秘,那就是可获取更改国运的“玄武之力”。太子祭祀武当的使命之一,就是自武当宗门取回玄武之秘的信物“玄武灵壶”。 洪熙帝的二弟、汉王朱高煦久有谋反野心,此时竟派人劫走被关押在黑牢中的邪魔高手“血尊”一清,跟着派出源源不断的刺客,同时对太子和洪熙帝痛下杀手。 在武当山上,太子一行遭到了亲叔叔汉王派遣的刺客袭击。武当掌教一尘道长舍身救人,身中奇毒。 太子朱瞻基意识到汉王朱高煦要谋反,甚至会对父皇动手,急忙率人轻装疾行,赶往京师。随行护送太子的,除了以残剑董罡锋、太子恩师炼机子戴烨为首的“神机五行”铁卫,还有奉武当宗门之命下山的武当少侠萧七和少女道姑绿如。 同时,洪熙帝按先皇遗命,推行“抑武策”,取消大明江湖的门派,将青城、崆峒等十大掌门囚禁,押解去往武当山,沿途宣示天威。 太子、萧七等一行的秘密行动却泄露了行踪,遭到了汉王麾下的绝顶刺客“天妖三绝”的联袂追杀。萧七是武当师门中最杰出的少年弟子,却因痴恋一位叫夕夕的歌姬而被武当师门和家族同时革除门墙,此次护送太子是他为自己正名的唯一机会。但他吃惊地发现,天妖三绝中的“孤星寒”顾星惜,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夕夕。 北京皇城,洪熙帝皇帝受暗算突然暴毙,远在武当的太子和武当掌门柳苍云同被怀疑,太后派出多路锦衣卫擒拿柳苍云、追责太子。 太子一行千里奔行,连连遇险。他们的对手天妖三绝不仅武功奇高,且精擅一种可操控人心的奇门杀法“天妖咒”。太子近卫神机五行中的木卫叶横秋、土卫余无涯接连神秘死亡,并在他们的尸身上都发现了诡异的“鬼画符”。 如遭诅咒般的鬼符绝杀,将大明太子、武当奇才、皇家铁卫等人的一路天涯奔波推入了波诡云谲的境地……(刊登于《今古传奇·武侠版》2014年2月末) 玄武天机·妖杀卷 一、岐路行 夜色正浓,月亮被昏沉的云气遮得忽明忽暗,茂密的竹林内只能看到零星的月辉,仿佛银色的雾霭浮动着,更衬得密林中穿梭的几道人影蒙咙不清,一切都显得那么飘忽凄迷。 昏暗的竹林内忽地响起一道马儿的响鼻声,跟着便是叶连涛的冷哼:“萧七,将话说清楚,为何说我大哥和乌鸦死得蹊跷?” 萧七也没料到,自己和绿如近乎耳语的闲谈竟被耳根灵敏的叶连涛听到。 他这一喊,朱瞻基、戴烨等人都勒住了马。 林子里静悄悄的,一时只有马匹走动、打响鼻的声音。 数道目光都凝在萧七那张阴沉严肃、看不出一丝神色的脸上。 “我只是推测,叶横秋和余无涯只怕都是死在我们自己人手下。”萧七话一出口,林子内更静了,仿佛所有人都凝住了呼吸。 片刻之后,董罡锋才道:“你是说,我们之中,竟有人背叛了太子?” “叶横秋身亡时,白防离得太远。他的横云七刀虽然神妙,却也不是鬼神之刀,决计无法飞出数十丈远,况且还有那么多难民阻隔。 “余无涯之死则更是蹊跷,当时我们的劲敌只有一个‘孤星寒,,还被董大哥拖住了。虽然余无涯是被乱箭贯胸而死,但他背后的刀剑伤也太古怪了……” “不对!”绿如当先摇头,“若真有内奸,那人首先便会向太子下手,杀一百个余无涯又有何用?”她心直口快,说的正是林中众人心中所想。 萧七沉吟道:“或许,是因为那人根本没有机会,董大哥一直不离太子左右,所以他只得钝刀割肉,改为先杀旁人。” 戴烨闻言便道:“萧少侠,神机五行和这些幼军铁卫,都已追随太子多年,怎么会有内奸?” 叶连涛却冷冷道:“神机五行赤胆忠心,但这回却不同以往,多了一对男女道士!萧七,怎么你见了那女刺客顾星惜,倒如同见了老情人一般,神情恍惚,几乎便要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萧七的脸瞬间僵住,无法答话。虽在幽暗中,他也已经觉出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看着自己。 他此时已心如死灰—一夕夕是“孤星寒”顾星惜,这将是自己无法解开的心结,如果再被太子身边的人见疑,自己只能拨马便走,离开这里。 可这样一走,自己将背负一辈子的骂名——临阵脱逃,难当大任……他的手紧紧攥住了缰绳,准备拨转马头。 从此以后,我真的成为武当师门和家族的耻辱了! 他的心几乎在滴血。 马队中突然响起董罡锋沉厚的声音:“萧七小弟来的时日虽短,但我信任他,便如我信任你们一般。萧七,永远是我们的兄弟!” 萧七这才吐了口气,幽暗的竹林中,他只能看到董罡锋灼灼的目光,他没说话,心底却轻轻叹道:董兄,凭这一句话,你永远是我的大哥。 朱瞻基的眼芒骤然一闪,忽然勒马,冷冷道:“董统领说得是,连涛,这等话,我今后决不想再听到第二次。” 叶连涛给太子的眼神一逼,心底一寒,忙躬身道:“连涛知错了。不过,是萧七最先说起咱们的人中有内奸的……” 绿如狠狠瞪了叶连涛一眼,萧七却“嗤”地一笑:“我只是说,凶手可能是我们的人,并未说那人是内奸。” 叶连涛怒道:“这有分别么?” 萧七道:“我还是觉得天妖咒的可能性大些。传闻此咒一发,能以鬼神之力搡控中咒者的心魂,或许中咒者心魂被控后,思维已不同于常人,他心内只想着杀人,只要趁乱杀了人,那便算交了差。” 董是锋愕然道:“这也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吧?” “当年家师曾在武当山下擒获一个妖人。此人擅长的移魂术名日‘五鬼搬运咒’,中术者便如患了夜游症一般,每晚睡下后必得从自家偷出一部分金银,放在宅院外的一块大青石旁,然后才又安然入睡。醒来后,此人却又全然不知。那天妖咒,只怕与此类似!”萧七道。 “那五鬼搬运咒的中术者有何异相?”戴烨也发觉了形势的古怪。 “平时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只在夜晚子时发病,往日一如常人,但其心魂已然受制。道家有三魂七魄之说,三魂为胎光、爽灵、幽精,其中爽灵又称为‘识魂’,为深印心内的心识,这种迷魂术极可能是对识魂施法,让人不知不觉地着了道。” “听你这般说,我头皮都发麻了。”绿如不由裹紧了衣襟。 萧七道:“不过这等邪术也是有迹可循的,施展迷魂术时,施术者须得双目直视对手片刻,再配合咒语和手势,使其心魂受制。施术者的功力越深,与对手对视所需的时间越短,那单残秋的内功罕有其匹,只怕一对眼间,便能施术迷魂。” 戴烨叹道:“你这么一说,倒让咱们豁然开朗,那日对阵单残秋时,叶横秋、余无涯都曾和他对视、对语……” 董罡锋恍然道:“不错,余无涯还曾被迷住了心魂,片晌进退不得!” 绿如也道:“是啊,乌鸦在叶大哥死后便一直疑神疑鬼,颇不寻常。听你们这么一说,倒十足像个中咒的人。” “不错,我也早就觉察了乌鸦有些古怪,却一直不明就里。”叶连涛也道,“原来在第一次遇到单残秋时,那老东西已对乌鸦施了咒术,天妖咒古怪阴森,已深印其心,随后,他就不知不觉地杀了家兄!” 戴烨瞥了他一眼:“那为何乌鸦又会被杀?” “或许如萧七所说,施咒的时间很要紧,是单残秋施咒时太过匆忙,天妖咒的力量不大,乌鸦已能抗拒,抗拒的结果,便是他宁愿自杀,也不想再杀人。”叶连涛说着叹了口气,“说来也怪,家兄是木卫,乌鸦是土卫,五行之中木克土,或许他是被家兄的在天之灵给带走了……” “叶二哥这话也太轻巧了吧?”庞统忽地截断了他的话头,“今日在大河上,你上船之后便缠着乌鸦,似乎他对你极是害怕。” “是么?”叶连涛冷笑一声,“那又怎样?” 庞统冷哼道:“兄弟追随太子较晚,无缘入得神机五行,但我也知道,你一直瞧不起乌鸦。适才你的话,我也听出了些门道来。你一口咬定是乌鸦杀了叶大哥,却没什么证据,但你又说乌鸦是中了天妖咒之后自杀,那便有些故意遮掩了!” “你是说,是我杀了乌鸦?”叶连涛大怒。 庞统双目如欲喷火,冷冷逼视着他:“庞某和乌鸦一向交情不错。他这一死,不明不白,庞某说什么也要为他揪出真凶。” 叶连涛的脸扭曲起来:“你这死胖子,莫说是乌鸦,便是你,老子若要杀,举手就杀了,何必遮遮掩掩?” “都住口!” 暴喝声中,朱瞻基忽然扬起马鞭,抽向庞统和叶连涛。这两人都挺着身子,没有躲闪,任由皮鞭抽在身上。 绿如“啊”地惊呼一声,掩住了嘴。在她印象里,朱瞻基是个始终微笑、万事都胸有成竹的翩翩公子,万万料不到他暴怒后竟似变了个人一般。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戴烨和董罡锋忙过来劝阻,心惊肉跳之下,戴烨的声音都抖了。 “戴老,再跟他们说说我这里的规矩……”朱瞻基抛了马鞭,手指着叶、庞二人,他的声音也微微发颤,显是强抑着心中的怒意。 “是。”戴烨叹息一声,才朗声道,“身为太子幼军,便需牢记八个字:不容有失,务求完满!咱们眼下身处困境,却自乱阵脚、互相猜疑,实是将‘不容有失,务求完满’这八字诀丢到了九霄云外。” 沉沉的夜色中,朱瞻基的目光灼灼如电,沉声道:“不管如何,我都相信我的属下。天妖咒或许真如萧七所言,是一门诡异的迷魂术,但也绝对不是什么牢不可破的神功,这时候,我们更该同心合力,不得自起猜疑!” 众人齐声称是。 戴烨不经意间瞥了眼叶连涛,朗声道:“再遇到单残秋时要务必留意,照萧七所说,施展这等迷魂术,首要之务是他的双眼,大伙跟单残秋对阵时,万不可与他双目对视。” 众人再次称是,心底却都在沉吟,绿如更嘟起了嘴,心下暗道:交手时瞬息万变,想一次也不与他的眼睛对视,也未免太过苛刻。 朱瞻基这才长长出了口气:“戴老,咱们这是去哪里?” 戴烨缓缓道:“黄河渡口一战,大家暴露了行踪,咱们走旱路直奔京师的意图必然已被天妖洞悉,凭着他们的脚程,最迟三日,便能赶上咱们……眼下形势异常紧急。” 众人都蹙眉不语,天妖三绝各怀绝技,若是三人齐聚,凭着眼前这些人,只怕凶多吉少。 “咱们无法硬扛。”董罡锋缓缓道,“事到如今,只有故布疑阵,由我扮作太子,将他们引开!” “还没到那一步。”戴烨摇摇头,“眼下我们更不能兵分两路了。不过,我们也不能这样一味逃遁,也是时候轮到我们反击了!” 绿如喜道:“看来戴老已有了妙计。” “妙计谈不上。”戴烨微微一笑,“殿下不会忘了吧,前面不远处便是泽州宁山卫,那里的指挥使铁骋是当年的幼军干将,对殿下素来忠心不二,更不可能是暗中投靠汉王的人。到了那里,我们就可以出手了。” “铁骋!”朱瞻基韵眸子也亮了起来,“横刀立马铁将军,我记得他。当年我还只有十六岁,永乐皇爷带着我亲征漠北。恶战中我孤军深入陷入瓦刺军的重围,是铁骋率着五百铁骑拼死杀出了一条血路……” “正是他,铁骋在那次恶战中受了重伤,他本就是是泽州人,其后便归泽州将养,领宁山卫指挥使之职。” 董罡锋却叹道:“可惜,铁将军虽然忠勇,到底只是军旅中人,冲杀陷阵是一把好手,但对付天妖这等江湖中人,只怕胜算不大吧?” “运筹帷幄,存乎一心。剩下的事,便靠咱们了!”戴烨的老眼中精芒迸发:“在泽州的这一战,定会让天妖三绝永世难忘!” 他的话欲言又止,似乎在提防着什么。 众人计议已定,重又上马。戴烨则悄然转到董罡锋身边,低声道:“看护好殿下,寸步不离。”董罡锋忙应了一声。 萧七恰在他身后,也听到了这声吩咐,心内顿时一紧:戴老这么说,莫非他心底也认为真的有内奸? 萧七的眸子依次从众人的脸上扫过,这内奸到底是谁? 不,不会是剑一般挺拔的董罡锋。自然也不会是自己的美貌小师姑绿如,难道真是叶连涛?可他怎会下手杀他的兄长? 又或是庞统?这莽汉今晚怎么变得精细起来,难道往日里他一直在装傻? 不经意间,他又回头望向那几名铁卫,难道是他们,董罡锋口中赤胆忠心的兄弟? 夜色中马蹄声凌乱无比,萧七的心绪也乱成了一团麻,难以开解。 天空清朗,月光明澈,北直隶保定府庆都城附近的一座驿馆内,正难得地热闹着。 院墙内拴着的都是骏马,三十余号身穿飞鱼服的汉子腰挎绣刀,目光中透着狠辣和霸气。 在大明,锦衣卫就代表着法度,他们可以随意抓捕任何人。 驿丞不得不紧跟在指挥使汤岚身边,使出百倍的精神奉承着。 拉着囚车的骡马队被赶入偏院,囚车上缓缓走下来一列披枷挂锁的人。 这一路上的宣示天威,众掌门的脸上已找不到往昔的桀骜和刚烈之气,剩下的只是颓丧、茫然和麻木。 夜晚,众掌门可从囚车中走出来透口气,这也是皇帝的恩典。 十大掌门中,华山派邱道成和彭门掌门彭久寿家境殷厚,路上早命亲信弟子将银子流水般供奉出去。 扬岚得了大把银子,也就依着众掌门的央求,加紧赶路,以求早日走完这条让众掌门丢脸无尽的漫漫长路。 除了在通州等地游街了半日,其余则多是白日休息,夜间加紧赶路,反正锦衣卫出行,可全然不顾什么宵禁令。 这样走得倒颇快,几天工夫,马队已出了顺天府,到了保定府边上的庆都,明日就能到真定府,不多日就能赶到山西。 只是如此一通疾赶,身居囚车、颈戴重枷的众掌门更是被拖得狼狈不堪。 几个人影踉踉跄跄地下了车,忽然间有人放声大哭:“汤大人,汤大人您老倒是发发慈悲啊,小人实在是另有隐情,不该在此受这大罪啊!” 汤岚回头看时,见大哭之人正是昆仑派掌门人宗敬侠,当下冷笑道:“宗掌门,你昆仑派是天下十大名门之一,若论来历,只怕比少林年头都要久远许多,你若不该来,那这里的人个个都不该来了!” 宗敬侠忽然跪倒在地,“砰砰”磕头不绝,哭道:“汤大人,事到如今,小的也不敢隐瞒。小的原是西凉府的一个镖师,功夫稀松平常,家中却有薄产,后来听得昆仑派的名头大,江湖上却不见这门派,小人头脑机灵,费了好大心机,终在洛阳筹建了昆仑派,这才刚刚一年,结果就……” 汤岚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本官早知你功夫不济,他娘的老子还当你是深藏不露,原来你这昆仑派竟是假货。嘿嘿,可惜这时候不管真假,你宗大掌门也得走完这条路啦,除非你死在半途,才能让家人将尸体拉回去。” 宗敬侠兀自大哭,一个身材干瘦的道袍老者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宗掌门,不管你这掌门是真是假,终是干过镖师、练过功夫的,武林中人,骨气第一,何必如此?” “周掌门。”宗敬侠认得这人正是青城派掌门周峻,传闻周峻武功奇高,几乎与武当掌门柳苍云齐名,素有“无敌柳,无为周”之称,在武林中名望甚高。 望见周峻坚定的眼神,宗敬侠心中一静,叹道:“您老教训得是,认命吧,人就得认命!”颓然站起身来。 “不错,各位都得认命!” 汤岚的目光森然扫视众人,冷哼道:“万岁爷御手一挥,钦定了十大掌门。汤某虽知江湖上门派多如牛毛,但到底什么是十大名门,心里也没个定数。少林与武当这两大门派一佛一道,沾了佛祖和老君的光,不必来此受苦,其余的,算来算去,那便是华山派、青城派、崆峒派、彭门、唐门、鹰爪门、通臂门、铁剑门,还有你昆仑派,正好十个……” “唐门?”有人冷冷打断了他,“怎么一直没见唐门老爷子唐十八?” 汤岚见说话的又是通臂门袁振这“刺头”,心下暗怒,喝道:“刑不上耄耋,懂么?唐十八已是七十五岁的老头子了。再说,他事先得了风声,不但金盆洗手,遣散了门人弟子,更自断了右手,用檀木盒子装着,让他儿子亲自送到京师。” 他将手一挥,立时有属下捧上一个紫气沉沉的木匣,在明晃晃的灯笼下打开,现出里面干枯变色的一只手掌。 众掌门的脸色尽数僵住。 据说唐十八在六十大寿时,曾有一位精通暗器的仇家上门寻衅。两人相距五十步远,互较暗器高下。 唐门掌门只用右手,弹指之间便射出了十八枚金针,尽数射中仇家的胸腹之间,虽入体不深,却已让对手僵立难动。而那人竟来不及发出一枚暗器。 唐十八笑言,喜寿之日不宜大动干戈。随即走过去,提笔在那人身上挥毫。众人这才发现,这十八针用笔墨连在一处,竟成个草书的“寿”字。 眼下,那只江湖中最可怕的右手,就这样静静地躺在木匣中,只剩下僵死的黑紫色。 汤岚见这木匣内的枯掌让桀骜不驯的众掌门鸦雀无声,大是得意,冷笑道:“还有你,五虎门任方长。少林在江湖上树大根深,他少林祖庭既然不来,那便得来个少林支脉。故而,你就得来凑齐这十大门派之数了!” 五虎门掌门任方长是个瘦小干枯的老者,这时却“嘻嘻”地笑起来:“多谢汤大人!若不是您老抬爱,我小小五虎门掌门哪有这般运气,跟青城周掌门、华山邱掌门这等绝顶高手平起平坐,这可真是我的造化啊……” 见他神态半带疯癫,众掌门中一位高瘦老者走上前来,拍了下他的肩头,叹道:“任掌门,这两日你心神不宁,只怕有了心魔。不宜喧哗,多多凝神守心。” 老者极高,头发过早地成了银白色,正是彭门掌门彭久寿。任方长双眼一亮,叫道:“对了,还有你老彭——彭门彭久寿,一刀镇九州,往日里,我老任想见你老一面也难啊……没想到老子活到了五十三岁,竟跟你们这些大掌门、大宗师关押在一处,我五虎门更成了天下十大名门之一,造化,大造化啦!” 他的笑声歇斯底里,听来颇为骇人。 “混账!”汤岚一记耳光重重打在任方长的脸上,“万岁的旨意你都忘了么,我大明天下不得称祖称师,早已没有了掌门和门派,哪儿来的十大掌门?” 他对邱道成、周峻等大派掌门颇为客套,那些人在江湖上毕竟底蕴深厚,但这任方长算个什么东西?他更因无意间摊上了这趟苦差事,满腔怨气都撒在了任方长身上。 任方长惨叫声中,身子远远跌出。 蓦地人影一晃,铁链声响中,一人轻舒猿臂,半空中将任方长接住。 “袁振,你又要强出头?”汤岚目露杀机,这一路上,他早已受够了袁振的火爆脾气。 “谈不上出头!”袁振朗声道,“大家都是武林中人,任掌门已经脑筋糊涂,半疯半癫,你不给他找郎中医治也就罢了,怎么还拳脚相加?” “要不是万岁有旨护着你们,本官早就杀了这姓任的疯子了。袁振,你要逞英雄,本官就成全你,来人,给他开锁!”汤岚自怀中摸出一串钥匙,抛在地上。 众掌门的手脚上仍锁有长链,以防他们逃走。当日袁振在皇宫内施展了猿抖蝎的绝技后,汤岚为防不测,就将这些掌门的镣铐都换成了特制的精铁打造的。 一个锦衣卫拾起钥匙,将袁振手脚上的铁链、镣铐打开了。 镣铐一解,袁振登时觉得浑身畅快,双眸灼灼盯着汤岚,冷冷道:“如此说,汤大人想指教在下了!” “是教训!对你这厮还用得着指教么?”汤岚摘了官帽,撩起锦袍,一拍手,众锦衣卫远远退开。院子中空出好大一片地来。 “汤大人,这……何必大动干戈?”华山掌门邱道成只劝了半旬,但见二入神色,便只得叹了口气。 “老子这一路上早闷出鸟来,便请汤大人赏一顿打!”袁振冷笑起来,浑身骨骼“吱吱”作响。 人影一闪,汤岚并指如剑,连环三点戳出。这一出手,意在形先,骨气清奇。袁振旋身避开,忽然左臂暴起,突拍一掌,竟已搭在了汤岚臂上。 汤岚冷笑,以大龙形斜身退开,掌上气势暴涨,忽指忽拳,全力抢攻。 顷刻间两人已过了十余招,袁振一路困顿,此时全取守势。相传通臂门拳术为宋代道士遇猿仙所传,故又名“白猿通臂”。此时袁振使来,腰如蛇形,臂如猿猴,进退飘忽,一时间竟让汤岚奈何不得。 激战中,汤岚陡然以错骨手拍出一掌,如迅雷突降,扫中对手臂弯。这一手错骨法本应让对手拳劲大消,但通臂拳讲究九柔一刚,能从极柔处生出变化,袁振手臂陡然一松,犹如一根被水浸透了的绳子,汤岚一掌拍去,根本无处发力。 汤岚一凛之际,袁振劈掌如雷震,劲由背发,疾振而出,他憋了一路的闷气,这一拍神威凛凛。汤岚全然失了先机,危急之际也见了真功夫,双掌一圈,将劲道使到十成。一柔一刚骤然相交,纯以功力相较。汤岚的掌缘硬生生格在袁振的腕子上。 一股奇痛袭来,这正是袁振镣铐终日缠锁之处,虽是皮肉伤,但撕痛也让他一震。 高手相较,只争一线,袁振重心已被汤岚盘走,身子向后一跌。汤岚狞笑一声,一掌拍出,这一掌毒辣阴沉,竟是要将袁振的功力尽数废了。 “留神!”邱道成大呼,想要救援,却已不及。 猛然间一道青影闪来,斜斜一掌圈出。 这一掌气韵平常,与汤岚先前那招盘掌极为相似,只是更加浑然,一掌已将汤岚的拳劲圈住。 汤岚陡觉自己这一拳砸了个空,一凛之际,袁振已被那人拽到了身后。 “何方高人?”汤岚踉跄退开,刚才那股可怕的虚弱无力之感才慢慢消失,口气竟难得客气了几分。 来人身材高大而瘦削,青灰色的道袍上还有多处破损,宽宽的斗笠下黑巾蒙面,只现出一双冷峻的眸子。 “都是武林中人,阁下何故出此狠手?”蒙面客的声音沙哑,似乎刻意压制。 “咱们是锦衣卫,不是跑江湖的,阁下最好少管闲事!”汤岚的语气虽硬,但拿锦农卫的帽子压人,在声势上已弱了几分。 “这个闲事,在下管定了。”蒙面客信手一挥,指点着邱道成等人,“这几位,在下都要带走。” “好大的口气!”汤岚已知来者不善,听得这句话不由怒极反笑,“胆敢在锦衣卫汤某面前如此说话的,阁下是头一个!”言毕便拔剑出鞘。 那人冷笑道:“好,岁寒三友,在下已会过了‘莫气如竹’和‘峦上青松’,今日有幸,再见识一下‘汤剑如梅’。”说完信手解下腰间佩剑,不知怎的,剑鞘却未摘下。 汤岚心底的寒意更甚,对面这人不仅口气极大,那股气势也让他心内生虚,当下大喝一声,剑光暴闪,五点剑光形如梅花向蒙面客卷来。 汤岚一出手已施出“五点梅花”的十成功力,眼前形势非常,他心中盘算,若是全力一击无功,就招呼手下一拥而上。 蒙面客剑鞘横掠,暮色申瞧来这一手玄之又玄,五点梅花倏忽消逝。 邱道成等众掌门齐齐“咦”了一声,只是碍于锦衣卫指挥使的面子,不敢过于赞叹。只有袁振大声赞道:“好剑法!” 剑鞘的圈子已顺势抹向汤岚的左肩。这一道圈子虚旷疏淡,了无痕迹,最可怕的是那圈子绵绵不绝,看似永无止境。 汤岚心底一寒,不理那气势玄奥的圈子,剑光疾收,随即又暴吐而出。剑气凛凛,这一剑招式繁复,如万千梅花随风飘摇,转折连绵,这才将这气韵绵绵的剑圈破去。两人相交两剑,看似平分秋色,但蒙面客信手挥洒,汤岚全力施为,已是高下立见。 . 袁振看得眉飞色舞,叫道:“以简克繁,随心所欲!佩服佩服!”邱道成、周峻二人则对望一眼,均是脸现疑惑。 汤岚的脸色已变得赤红一片,飞扑而上,剑光如银河倾泻,快如雷电。蒙面客冷笑声中,反手撩出。这一剑以玄门剑法的洗字诀施出,圆转中多了一分犀利,瞬间剑圈破开满空剑花,一点幽光直向汤岚的肘弯刺来。 眼见汤岚已是山穷水尽,忽然间—道铁链凌空飞出,犹如蛟龙出水,势道猛厉,“唰”地一下缠在了剑鞘上。 铁链力道沉浑,蒙面客一凛,却见出手之人身材极高,银发披肩,正是彭门掌门彭久寿。 “彭掌门这是何意?”蒙面客一哂,顺势一抖,将铁链震开。 忽然间又是一道铁链飞来,如大枪直进,重重击在了剑鞘上。 这次出手之人竟是青城掌门周竣。 蒙面客只得横挥一剑“如封似闭”,将两道铁链和汤岚进攻的长剑尽数封住,身子飘然退开。 汤岚也还罢了,彭门和青城两位掌门的出手一曲一直,各有所长,以蒙面客之能,也不得不心存忌惮。 “得罪。”彭门掌门的话也冰冷如刀,“阁下的好意,咱们心领了。不过,民不和官斗,咱们只想息事宁人。” 周峻的口气则温和许多,长叹道:“这位老兄,多谢了。我们都是有家有业之人,今日若随你一走了之,他日朝廷追究起来,我们的妻子家小、门人弟子又怎能逃得过万岁爷的天威?” 蒙面客一愣,宽大斗笠下的眸子灼灼闪动:“士可杀不可辱,你们就甘愿受辱?” 袁振挺胸叫道:“是啊,他娘的,要杀便杀,这般千里迢迢地作践人,还不如给老子一刀痛快的。” 华山掌门邱道成冷哼道:“袁猴子,你是孤家寡人,最多十几个门人弟子。但我在华阴的家中有三百亩的田庄,田庄里三代二百余口人能随我一起跑到天边去么?” 蒙面客无语,终于叹了口气,掀开斗笠,扯下黑巾,露出那张紫红色的国字脸,正是武当掌门柳苍云。 “老柳,果然是你!”邱道成双眼发亮,已带上了哭腔,“可找到了皇上?可给我等兄弟求饶?” 华山派掌门与柳苍云素来交厚,更知道他是洪熙帝的布衣至交,早就命亲信弟子给柳苍云快马传书,此后日夜苦盼,这时更盼着柳苍云能自怀中抽出一张赦免众人的秘旨。 “面圣了,也求了。”柳苍云摇头苦笑,“但陛下未曾应允。” “那是自然。”汤岚舒了口气,他出京城一路疾赶,并不知道皇宫内发生的惊天大事,那追擒武当柳苍云的密令,他也尚不知晓,这时咧嘴冷笑,“抑武策是太祖爷定下的国策,我大明天下,早已不需要门派和武者,更不允你等自命宗师。只有你武当派身居玄岳,少林派身居禅宗祖庭,万岁才网开一面。” “老柳啊!”邱道成连连顿足,“凭着你和万岁爷的老交情,怎么着也该能将咱们保下来啊……” “抱歉了,邱兄。”柳苍云神色郁然,“柳某苦思了一路,也只得出此下策,但诸位却又不随我走!” 邱道成直摇头:“老柳,你的好意,老哥哥我至死不忘,但咱们真的不能对抗朝廷。本门连老带少……嘿,走不得,走不得!” 周峻也向柳苍云拱手:“老兄一出手,兄弟便认了出来。可这就是江湖,咱们,逃不出江湖去!” 柳苍云垂下头去,在暮色里黯然而立。 院内悄寂下来,似乎每个人都在想着心事。只有任方长没心没肺地笑着:“逃不出是造化,大造化啊……” “柳苍云!”汤岚冷笑道,“你公然对抗朝廷,罪不容恕,但念在你是万岁至交好友,今日便放你一马,这便去吧。” 他心中对这武当掌门着实忌惮,只盼着自己丢下这句场面话后,能将他远远地打发走。 “汤大人!”柳苍云翻起眼来,凌厉的眸子逼得汤岚心胆一寒,“既然如此,柳某便送大家一程。请上酒吧,今晚柳某要陪各位朋友一醉方休!” 夜风舒缓,冷月如钩。驿馆大院中,五湖四海的众掌门席地而坐,传杯痛饮。 灯火飘摇,泪花闪烁,众掌门均是酩酊大醉。 柳苍云心中郁闷,几太碗酒喝得甚急,但内功精深,心思保持得极清明,隐隐约约地,他发觉人群中一位掌门始终不大言语,酒也喝得不多。 “柳掌门,多谢了!”那人见柳苍云望过来,才向他点点头,“兄弟也曾向你无敌柳传书求救。” 这是一张熟悉的脸,崆峒派掌门简长风。柳苍云决计忘不了他。 崆峒掌门曾有“简无敌”的绰号,当年正是在长安城外,柳苍云以十八招武当太乙绵掌干净利落地将其击败,这才让简长风心甘情愿地让出无敌之号,更亲自将柳苍云称为“无敌柳”。“无敌柳”之称,这才遍传江湖。 这次朝廷推行“抑武策”,素来自视甚高的简长风竟也向柳苍云求救,想必他也自多嘴的邱道成那里知道了柳苍云与洪熙帝的交情。他的求援信竟是第一个送到柳苍云手中的。 柳苍云自然知道这份求援信的分量,曾经的对手,反而是最看重你的人。 “收到了。”柳苍云的脸上满是落寞,“可柳某却无能为力。” 简长风向他深深凝望,叹道:“那兄弟我也领情。” 二人再不多言,只是碰了杯,各自仰头痛饮。 邱道成忽地抛了酒杯,一把抱住柳苍云,放声大哭:“老柳,你说,这是个什么世道呢?几代耕读传家,守着江湖道义,守着朝廷法度,忽然间说抓便抓,说打便打,还要披枷挂锁,还要游街示众,跟牲口一样……” 柳苍云的眼眶已模糊一片,抬起头,脑顶上是一片阴郁的苍穹,无限的大,无限的空虚。 恍惚间,他觉得无数的星星和云朵在飘摇飞坠,数十年固若磐石的信念都坍塌了下来。 二、灵壶藏秘,烈焰明心 太子一行过了黄河,又一路马不停蹄地奔过了怀庆府,便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山西泽州境内。 明初设立了大批卫所,每个卫所大致有五千六百人,以指挥使为长官。地方军权不在地方知府手中,而握于这些卫所指挥使之手。 各卫所分属于省内的都指挥使司,统由中央的五军都督府统辖。泽州境内的宁山卫不是—个大卫所,却也驻扎着数千兵马。 忽闻旧主途经此地,宁山卫指挥使铁骋惊喜若狂,亲自赶来,将太子一行迎入了他的内宅。 “殿下但放宽心。”宽敞的大厅内灯火通明,铁骋连连拍胸脯保证,“到了末将这里,莫说是什么天妖,便是天王老子亲来,末将也叫他有来无回!” “有铁将军横刀立马,何惧天妖地煞。”戴烨点头一笑,“京师那里有何动向?” 铁骋神色一紧,看了跟萧七和绿如,欲言又止。戴烨筹建的幼军风谍,犹如太子的耳目之司,可勘察四处消息。但朱瞻基率人轻装疾进,也让他们和幼军风谍失去了联络。 好在这铁骋所在的宁山卫,倒是风谍的一处紧要枢纽,还能掌控传送一些消息。 朱瞻基将手一摆:“但说无妨,这里都是我的心腹。” “风谍传到卑职这里的消息不多,我只知道,京师里面只怕出了大事!”铁骋沉沉地叹了口气,“据说这几日间,都没见万岁上朝,有人说万岁身染重病,但京师的消息封锁得太死,属下实在不知详情。这几日,锦衣卫和东厂都有数批人马出京,气势汹汹的,不知所为何事。” “难道父皇当真患了重病?”朱瞻基的心内阵阵发紧,但既然没有更紧要的消息,说明还没出太大的事,也许父皇只是患病而已,侍寝并没到最坏的地步。 “山雨欲来风满楼。”戴烨眯起双眸,“眼下紧要之务,还是抓紧进京。但进京之前,一定要跟天妖做个了断!” “戴老当真看得起末将。”听得戴烨要在这里给天妖布下杀局,铁将军登时兴致大发,摩拳擦掌地道,“殿下,要末将多调他几千兵马来此么?” “万万不可!”戴烨摇头道,“咱们要诱敌来攻,你调来几千兵马摆个大阵,天妖便会潜伏不出,咱可跟他们耗不起时间。” 铁骋笑道:“看来戴老这里,已有了妙计?” “妙计说不上,你只调集两队人来做做样子即可,好在你这宅院距泽州府衙不远,距宁山卫大军驻扎的卫所反倒有段路程。如此一来,示敌以虚,天妖必会以为我等懈怠,才会来自投罗网。你这里还有多少神机枪?” 铁骋的脸色一苦,道:“永乐先皇时,宁山卫一直被兵部压制,只怕是汉王买通了兵部内的官吏故意为难,我们这些年来,所得的‘天字号’不过百十把,且良莠不齐……” “什么?”戴烨几乎要拍案而起。 大明朝最重军中火器配置,每百户便要配十名铳手,永乐朝更因火器技术大进,量产一种轻便的铜质火铳,编号为“天”字,被俗称为“天字号”神机枪。 但宁山卫堂堂五千兵马,居然只有百十把神机枪,实为天下奇谈。想必这是当时权倾朝野的汉王动的手脚。 “还有——”铁骋嚅嗫着,“大前日天降暴雨,卫所中看管火器房的小子竞让大多火药受了潮。目下所剩火药只够装备三四十把神机枪。” 戴烨一震:“这看火药房的人,现在何处?” “被末将抽了一顿鞭子后便逃之天天了,末将正遣人捉他。” “只怕你捉不到他了。”戴烨的声音微微颤抖,“好厉害,难道他们早已算到我们要来此处?” 众人心底俱是一寒,若汉王真是早有预谋,大家远赴宁山卫,那岂不是身陷险地? “他们没这么神机妙算吧?”董罡锋冷哼一声,“想必汉王早知铁将军是殿下心腹,故此未雨绸缪罢了。” “说的是!”戴烨咬牙冷笑起来,“三十把天字号,那也足够了。咱们在布阵张网,汉王和天妖也在四处布网,且看是谁的网更准、更结实吧!” 铁骋却“呵呵”一笑:“其实在卑职这地方布阵,那是最妙不过。这地方没仗可打,近来末将迷上了钻研土木机关,戴夫子别笑我,你们稍时进来一看便知了……” 这铁骋看似是个粗人,安排起来,却井井有条,众多彪悍的亲兵被他安置在宅院四周,太子卧房外更是留了二十余名精于手下,悄然巡视,却又不出任何声响。 黄河渡口一番激战早让众人心疲力尽,终于到了铁将军府内,连铁人般的董罡锋都松下一口气来。 为防万一,他便睡在太子的外屋把守,萧七等人则在左右厢房安歇。 绿如有些慵懒地坐在房里的案头前,洗浴后的长发上水迹还未干,纱灯是白色的,映得她的脸色愈发苍白。 “那个女的,就是你说的夕夕吧?”她淡淡的话语直刺他的心窝,“自那女的一现身,你便魂不守舍了。.” 她也根本没有看萧七,双手只是胡乱地扫着古琴,发出“嗡嗡”的杂乱声响。 萧七搔了搔头,无辜地笑道:“不说这些了,我只是来看看你,黄河渡口上打得太辛苦,你忽然落水,我怕你受了伤……” “嗯,我落了水,武当萧大侠奋不顾身跳水相救,小女子感激不尽。”绿如还是没有瞧他。 萧七很认真地看着她,道:“你没受伤,那便好。” 他慢慢地转过身,望向窗外浓浓的黑夜,慢慢地说:“照理说,那个人就应该是她,哪怕她蒙着面,一现身时我就猜到是她。可是,一个人,怎能会有那么大的变化……” 初夏的夜里,他的声音颤颤的,如同一个美梦破碎的孩子。 绿如看着他的背影,那宽阔的双肩竟也在发抖。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头一次发觉,原来往日里嬉笑怒骂的萧七竟也会如此无助、如此可怜。 “你们是怎样相识的……不想说就算了。” 萧七苦笑了下,眸子更黑了,微醺的夏夜转眼间化成了浓白而耀眼的雪地,有沁骨的冰冷,也有沁心的甜蜜。 茫茫雪地中闪来了白衣如雪的少年侠士,那个人就是自己,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萧七,自觉武功初成,也自觉无忧无虑。 茫无边际的银白中显出几线血色,点点滴滴,犹如红梅怒放。萧七追过去,便看到了她。 也是白衣,如同雪一样的纯白,还有,比雪中寒梅更加耀眼的她。 她说她叫夕夕,簌簌发着抖,像一片残风中无助的花瓣。 跟着便见两个汉子持刀仗剑,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萧七自然要拔剑救美,但没料到,那两人武功虽远不及他,但奸猾狡诈,出手狠毒,远胜于他这个心性单纯、初出茅庐的少年天才。一人被他刺倒,另一人却假意哀求,突施杀手,刺伤他的肋下。 他中了毒,面对满脸狞笑冲来的恶汉却浑身无力,忽然间,雪地上飞出一道白光,精准无比地插入恶汉的咽喉。是那个如雪一样的女子出手救了他。 在昏迷之前,他看清了她的脸,那是人世间最美的颜色,如同梦境般深深嵌在他的心海深处。 再醒来时,还是看到了那张脸,妩媚、温柔,蕴集了人世间的一切美好。 夕夕说,这地方是梨花院,武当山下老营中最高档的歌楼。她说自己不会武功,但曾跟梨花院内一位姐妹学过防身的暗器,那天就是那枚暗器救了他和她。 他身子还是无力,夕夕细致地帮他擦拭身子。她的微笑,是天下最美的花。 更难得的是,他们很谈得来。夕夕喜欢琵琶,他恰好自称“曲有误,萧郎顾”,自此萧七知道了醉的滋味。很奇怪的是,夕夕在梨花院内从不出面陪客,只是专心陪他。似乎这梨花院落溶溶月,只为他二人而明。 再后来,便是渔阳鼙鼓动地来,坏消息一个个如闷雷般接连响起。 先是叔父隐约得知了此事,将他每月的闲用钱一笔勾销了。“金陵萧家”萧七公子虽然花钱也算不上大手大脚,但忽然被家里截断了财路,立时变得捉襟见肘起来。 后来,便是武当师门,闻知他竟然沉迷于梨花院的一位歌姬,便将他革出门墙。夕夕流着泪劝他回山,不必在她身上空费工夫。他自然不答应,可惜他已没了钱财,无力给她赎身。 再后来,夕夕便不辞而别。 他的世界中,永远没有了明月。 还有更后来,就是下山之前,师尊给他的一纸书信,叔父将他逐出了金陵萧家。 听他简之又简、言不由衷地说出了这些话,绿如的心内已下起了绵绵秋雨,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空荡荡的。 她长吸了口气,缓缓道:“你心底,一直盼着孤星寒是另有苦衷,才这般对你的,是不是?” 萧七骤然愣住,不知说什么才好,沉了沉心绪,才喃喃道:“我不知道。” “谢谢你来看我。”绿如强压着心底的痛,让自己的声音淡如往昔,“天晚了,你可以滚了!” 萧七一怔,看了少女一眼,点头道:“天晚了,我走了。”他行尸走肉般地拖着腿走到门前,却听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拉开门,门外站着面无表情的太子朱瞻基。他身边则是永远寸步不离的残剑董罡锋和炼机子戴烨。 萧七的脸色一红,正不知说什么是好,朱瞻基倒略显干涩地一笑:“从窗外看到你们在这里弹琴,心里面闷,不觉便信步来你们这里串个门。” 萧七忙笑道:“殿下快请坐,请!”绿如的脸颊上闪过一抹红,旋即淡然如初。 “绿如,麻烦抚一曲吧。”朱瞻基也在案前坐下了,“听了你的琴,但愿我今晚能安眠一晚。” 绿如应了一声,秀眉挑了挑,一缕幽幽的琴声传出,声音婉转低沉。萧七的心顿时一颤,那曲子一入耳便知是《长相思》,两年前曾教她弹过的。那时候这丫头才十五岁吧。 何处不相思,相思又何用?萧七忽觉心绪一阵翻涌,这初夏的夜,让人心烦意乱。 “萧七。”朱瞻基很随意地用手指轻敲着案头,“你在武当山这多年,可曾听说过碧云祖师传下的《清净铭》?” 萧七一愣,摇头道:“惭愧,这些年来我也只是在武功和乐道上用心多些,这《清净铭》应是道教典籍吧?我还是首次听闻。” “萧七酸学什么都偷懒,他自然不知道《清净铭》的。好在掌教真人倒教过我。”绿如依旧在弹琴,随口吟道,“太上玄门,诸极之道,源出清净;九霄初开,妙道虚无,万化遵行;上士悟之,仙阁同登,永世太平。这段铭文是让修道人把持清净心,摒除名利财色,方能人道。” “看来这段铭文,当真是武当道人们的修心法要,其中并无玄机。”朱瞻基有些失望,挥手命董罡锋关好了门窗,“难得有这会儿空闲,大家一起来参详这葫芦的玄机!” 众人都听过玄武之秘的传说,却从未见过真正的玄武灵壶,见朱瞻基自怀中摸出黄澄澄的紫金葫芦摆在案头,神色都紧了起来,团团坐在桌前。 “这葫芦便是玄武灵壶,可惜连掌教真人都一直揣摩不透。”朱瞻基将玄武灵壶的来由说了,“萧七与绿如都是聪慧绝顶的武当弟子,罡锋在江湖上阅历最深,戴老更是学问渊博,大家不妨见仁见智,探讨一下。” 戴烨满面郑重地捧起了那葫芦,沉吟道:“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这紫金葫芦晃之有声,似乎里面藏有什么东西。” “正是。”朱瞻基道,“这里面的机密,想必便与玄武之秘有关。可惜一尘掌教说,此壶由机关术名家费时三年打造,内含机关,无法强行拆解。” 众人一片默然。绿如终是少女心性,接过葫芦来,细读字迹,喜道:“果然是《清净铭》啊,旁边这幅图也好眼熟,这是……” 萧七看了一眼,道:“这是河图,河图洛书在《尚书》与《易传》中均有记载,为阴阳五行术数之源头。” “我可是武当掌教的亲传弟子,还不知道河图么!”绿如白了他一眼,“我只是觉得,这张河图刻得怪里怪气。” 戴烨举着玄武灵壶仔细端详,缓缓道:“萧七说得是,河图洛书实则是太极、八卦、周易、风水等诸说的渊源。 “不过你们想必不知,在五代名道陈抟之前,河图洛书只在古书中有寥寥几笔的记载,近乎神话。这数千年前的河图洛书到底是什么样,从来无人知晓,已成了千古之谜。直到五代时,道教易学大家陈抟著《龙易图》,又经宋儒演化,才将河图、洛书的图式定出,河洛之学随之兴起,并成为儒家的显学。” “陈抟老祖?”绿如秀眸一亮,“这人我知道,他可是大名鼎鼎的高道,那套蛰龙睡的卧功,便是他老人家传下来的。” 戴烨道:“正是这位陈抟老祖,世人皆知陈抟为华山高道,实则陈抟老祖在武当山隐居的年头也不短,他曾在武当九室岩服气辟谷二十余载,然后才转居华山。陈抟之后,经得邵雍、朱熹等人的注解推衍,河图洛书便成了当下的样式。” 他提起笔来,在案头绘出了河图与洛书的图案,道:“这图中,以白圈为阳、为天、为奇数,黑点为阴、为地、为偶数。这是十数图,也就是五行生成图;这是九数图,也叫九宫图。自朱熹至今的数百年来,约定俗成,便以此十数图为河图,九数图为洛书。” 董罡锋笑道:“晚辈虽不学无术,也久闻河图洛书的大名,这两张图是自幼就常见了的,原以为是古人所传,不想竟是宋儒朱熹时才定下的。” 戴烨道:“河图洛书这般的样式,确是因朱熹将此两图收入《周易本义》,才大行天下。但并不是说,这两张图只是在宋朝才有,实则九宫图最早形成于春秋,源出于明堂和九宫学说;五行生成图,最晚在西汉扬雄的《太玄经》中已见记载。只不过是南宋诸学人将这两种古图定论为传说中的洛书、河图而已。” 萧七点头道:“不错,这两张图都是西汉之前的古代秘图,我曾听掌教真人说过,陈抟老祖将这两图流传于世,也是得自隐世高道之手。” 戴烨道:“这两份上古奇图确是出自道家,均为古人观察天象所得。这十数河图,是根据金、木、水、火、土五星出没时节绘成的。九数洛书,则是以四十五数演星斗之象。这两大吉图都关乎天地时序变化的大秘密。所以,老朽推算,玄武灵壶上刻有河图,那么天枢宝镜上,必然会刻有洛书。” 久久不语的朱瞻基才叹了口气:“说清了这河图洛书的渊源,但对解开这玄武之秘,还是于事无补!” “不,殿下请看!”萧七忽地举起了灵壶,指点着上面的河图刻文,“戴老刚才曾说,目前流传天下的河图,应是黑白点样式,黑点为偶,白圈为奇,黑白点应是对等的。但刻在紫金葫芦上的这河图,以圆圈和实点,代替黑白点,但全图圆圈居多,实点太少了,与阴阳之数全然不匹配。” 众人凑过去细瞧,果是如此。 “这便是玄机了!”戴烨老眼放光,“葫芦上刻的这河图,实则是一幅暗语图谱,《清净铭》共有三段三行,河图也大致有三行,上面的实点应是对应《清净铭》的。” 他指指点点,念道:“河图最右方的实点,是第七和第八个,对应《清净铭》第一行的第七第八字,那便是‘之’‘道’二字……河图中间这一行是二七同道、五十居中、一六同宗,其中第二、第三是实点,对应《清净铭》的‘霄’‘初’二字,一六同宗的‘一’是实点,对应的是‘万’字,余下那三个实点也是此理,对应是‘上’‘阁’‘世’三字。” 他边说边写,案头纸上多了一行字:之道霄初万上阁世厅内的五人尽皆愣住,这八个字毫无干系,怎么断句都难以成文。 “这里还有字!” 绿如忽地托起了灵壶,却见紫金葫芦的底部是不大不小的一个圆孔,圆孔外刻着“四三”二字。 这又是个难以索解的谜题,五人面面相觑。 戴烨不由叹道:“真如殿下所说,‘欲窥玄武,先明天枢’,看来玄武灵壶和天枢宝镜,这两件宝物须得凑齐了才行。” 众人也都摇头苦笑。朱瞻基只得将灵壶收好,道:“时候不早了,铁将军那里,应该已安排妥当了吧。大家早早休息,静候天妖,给他们迎头痛击!” 戴烨道:“不是今晚,便是明晚,天妖必然赶来,大家依计而行。” 董罡锋淡淡道:“我们都等着呢!” 这一晚空等,天妖并没有露面。 转日,整个白天都太平无事。 天妖果然是真正的猎人。他们始终隐在暗处,似乎永远不会出现,但只要猎物绷紧的神经稍一放松,他们便会突然杀出。 朱瞻基有些焦急,他在这里最多只能停留三日,如果天妖再不露面,那后果不堪设想。只有戴烨还沉得住气,几次劝诫众人要外松内紧。 傍晚,铁府内宅大院又静寂了下来。高挑的灯笼映出白茫茫的光华,连院内值哨的亲兵都没了声息。 冷清的大屋内,叶连涛有些苦闷。大哥忽然暴亡,让他很不习惯这种一个人的孤寂感。 他很小心地擦拭着一枚铁莲子。 十八岁那年,在又一次被师父责骂后,忍无可忍的叶连涛用一枚铁莲子击碎了师父的咽喉。此后他一直精心保存着这枚铁莲子,每到关键时候才会用.这东西几乎从来没让他失望过,所以每次他都会小心翼翼地收回。 这次,他要用它对付萧七。 虽然朱瞻基拒绝了他的好意,但他看得懂太子的眼神,太子喜欢绿如那丫头,厌恶萧七这小子。 在黄河上自己几乎就要得手了,太子必然看在了眼内,但事后并没有因此呵斥自己。 当年杀师父,是因为这厮从来没有给自己—个好脸色,打打骂骂更是常事。 杀萧七,则因为这厮让太子爷不舒服。 夜很静,院子里是几队巡兵,按戴烨的吩咐,铁骋的府内是外松内紧。 叶连涛揣着手,溜达到了萧七的屋外。屋外有一株探出墙头的大枣树,这里是防护的死角之一,是故意露出的破绽,以便让天妖们进来的。 叶连涛假意走到树下,似乎要最后一遍检视死角,实则慢陧地摸到了萧七的窗下。一只手探入怀中,他摸到了一张硬硬的纸笺。娘的,天妖这三个怪物,终有一日,自己要将他们都生剐了,给大哥报仇。 窗子启开,他看到了横卧在床上的萧七。 这小子真是命大啊,那次,他居然会陡地沉下去。不过这次他没那么好的运气了,手心这枚铁莲子上,至少拴着十多条人命,包括师父那条命。只要稍时,老子略一扬手……萧七睡得很沉,很久没这么舒服地睡过一觉。 迷迷糊糊中,一个人影向他逼来。暖阁中只有一灯如豆,映得四周黄澄澄的,那影子被拖得格外长。 萧七猛然张开了眼,他看到了那影子。 那竟是个没有五官的入! 还来不及惊诧,那人已一刀劈了过来! 萧七怒喝,拔剑横封,却陡然发现自己的四肢竟不能动弹。 中了迷药?他惊呼,却发现连口唇都无法张开。眼前刀光闪烁,一刀接一刀地连绵劈来。萧七看到自己的身体被砍得七零八落……想到得意处,叶连涛的脸上就现出了一抹阴冷的笑意。铁莲子那股带着冰冷的坚硬感已传入心底,这是每次得手前的预兆。 蓦听轰然一声,脑后有巨大的眩晕感骤然传来。 跟着背心一麻,后背上三处要穴被人瞬间点中。叶连涛不由一凛:糟了,难道老子偏偏遇到了偷袭而来的天妖? “你怎能如此!”背后传来冷冰冰的喝声,心慌意乱之下,叶连涛只觉这声音无比熟悉,但疼痛、震惊和慌乱,竟让他分辨不清背后是谁。 昏麻哑死,这是该死的昏穴的力道,好在它在渐渐减弱。 撕痛眩晕感终于散去,叶连涛才发觉自己已被绑在了一张大椅子上。 那张脸也慢慢清晰起来,冷冰冰地望着他:“你知道殿下的规矩,不容有失,务求完满!你也知道该怎么办!” “胡说!我做错了什么?我要去见殿下!” “不要吵了,殿下很累。眼下我们还得对付天妖!”那人长叹,猛地掰开了他的手。叶连涛的手心还攥着那张纸笺。 “不,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叶连涛的脸色犹如见了鬼一般,惨白一片。 “我之所以先点你的昏穴,就是要你的手保持原样!” 那人冷笑声中,抽出一把匕首,丢在叶连涛身前,接着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杀气! 萧七似乎喊了一声,猛然从噩梦中惊醒。 好在只是个梦。 他有些惭愧为何自己会睡得这般死。透过半启的窗子望出去,只见院子中仍有稀稀拉拉的亲兵在往来巡视。 夜风若有若无,院子的灯笼辉光四射,巡视的亲兵们大多是三五人一队,似乎一切如常。 萧七刚要舒一口气,却忽然发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异常。 一组三人队列正慢悠悠地行到了庭前,但中间那兵卒的神色僵硬茫然,一左一右夹着他的两人却似乎在笑。 白灿灿的灯光下,那笑容颇为诡异。 萧七的头皮猛然一麻。 那两人竟是单残秋和白昉。 显然,这二人不知何时神出鬼没地点倒了两个亲兵,又套上了亲兵的服饰。 诡异的是,在四周的巡视的士兵竟然都没有留意到这形貌陌生的两人。 “有刺客!”院内响起董罡锋的大吼。 凭着望断天涯术对杀气的超强感知,董罡锋还是先一刻觉出了异常。 虽知天妖三绝必到,但董罡锋万万料想不到,他们会如此堂而皇之地走到近前,而在他们身后,便是瞪眼巡视的数十名亲兵。 “董大人在这里。”单残秋竟向董罡锋咧嘴一笑,“那么太子殿下必然就在内屋吧?” “当真是阴魂不散!”董罡锋横剑当胸,冷笑道,“阁下施展的,是扰神之术吧,天妖的手段果然层出不穷!”他知道,单残秋是以目光影响了亲兵们望过来的眼神,再配以与他们一般无二的步法,让他们察觉不出任何异样。 若非自己对杀气感知异常,这两人甚至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入太子的寝室! 董罡锋的瞳孔收缩,心内却惴惴不安:据说戴老夫子和铁将军已布好了阵势等他们自投罗网,但这两入神通广大,那阵势真能困住他们么? 他两人这一呼喝对答,那数十名亲兵才醒悟过来,各自拔出刀剑,齐声呐喊,拔刀冲向二人。 萧七、绿如和庞统等人也尽皆现身。 哪知便在此时,忽听有人嘶声大喊:“不好啦,走水啦!”跟着便见宅子西边火光冲天,转眼间便有浓烟滚滚而起。 那些亲兵立时不知所措,有人便待转身奔去救火。 戴烨忙自门内探头喝道:“谁也不要动,护住这间宅子!” 一句话刚将乱糟糟的众亲兵喝住,就昕宅子外喊声四起:“杀呀,连云寨的好汉们到啦!”、“杀了狗官铁骋,给连云八鼠兄弟报仇啊!”“冤有头债有主,不相干的都闪开了!” 喊杀声自宅外传来,一时间连破了三道宅门,跟着后院内宅的大门也轰然震开,数十个蒙面汉子挥舞兵刃,冲了过来。 这些人衣衫褴褛,兵刃各自不同,除了寻常刀枪,更有大斧猎叉,显是附近的山贼。 董罡锋曾听铁骋自夸,近两年剿匪大见成效,让周遭的山贼敛迹,却想不到,偏在这紧要当口,这些山贼突然杀了进来。 “这真是天意!”单残秋又惊又喜,虽然看这些人的身手平平,但想来定会让铁府的亲兵们焦头烂额。哈哈大笑声中,单残秋袍袖一挥,和白防并肩向残剑冲去。 “管八方、吕大脚,你们带人过去,阻住那些山贼!”铁骋也闪在门边,声嘶力竭地吼道,“退后半步者斩!决不能让山贼们冲进这间宅子。” 两个头目立时带着数十名亲兵迎向山贼。一时间刀枪激撞,喊声震天。 蓦地白影疾闪,只闻刀声响起,白防和董罡锋已刀剑交击了数十下,董罡锋的衣襟被白昉无孔不入的刀气割破了七八处,他却仍然死守不退。 这时萧七与绿如双剑连环,自后杀到。 单残秋厉声暴喝,双掌平平推出,这一掌已用上了十成功力。双绝并肩全力出手,威势何等犀利,轰然声响,董罡锋身子倒飞而出数丈才停下。 跟着剑鸣声声,萧七两人的快剑都被白昉一轮快刀逼了回去。百忙之中,白防飞起一脚,将从旁冲上的铁骋踢得破窗飞出。 “连涛,逮来!”戴烨已声嘶力竭,疾步奔入内屋。 萧七拼力苦战,背后已沁出了冷汗。 他知道,太子就在内屋。戴烨做事太过周密,许多计策都谋划得滴水不漏,但今晚的变故也太多,先是府内起火,再是山贼反攻,莫非这都是天妖的手段? 董罡锋踉跄站起,心内也是阵阵发紧,他只知道戴烨安排的一部分,但对那些安排也全无把握,此时不由抬眼向外望去,天妖已现其二,那最神秘的孤星寒必然也到了,但她隐身在何处? “太晚了!”冷笑声中,单残秋挥掌击碎了一扇檀木屏风,残碎的木块如雨点般向萧七等人激射而去,他则趁机和白昉并肩逼入了内屋。 这座大厅一明两暗,内屋已是最后一间,虽然轩敞,但却连窗户都没有。淡黄色的纱灯下,朱瞻基愕然立在卧榻旁,冷冰冰的脸上看不出神色。戴烨手中捻着一枚火霹雳,横身挡在朱瞻基身前,手臂竟微微发颤。 “殿下果然好气魄!”单残秋阴森森一笑,“可惜,天命不在你那边!” 耳听得门外喊声大震,铁骋、庞统、萧七等人正疯了般扑来,不敢耽搁,大踏步逼了上来。 蓦听戴烨怒喝一声:“着!”扬手一枚火霹雳当头射出。 “黔驴技穷!”单残秋暗自冷笑,猛然扬手,一把伞形的牛皮软盾霍然撑开,正将满堂的雷火短箭挡住。 这软盾是他师门至宝,专破诸般古怪暗器。首次遭遇戴烨的火霹雳时,他一时大意,未及施展,此时早备在手中,一经施出,果然将火霹雳尽数克制。 单残秋冷笑着收了软盾,正待寻找朱瞻基的踪迹,忽昕得“吱吱”声大作,屋内四壁竟发出了铰链机枢之声。 “单先生,告辞了!”戴烨的笑声响起,但那声音却显得十分沉闷,似是隔着什么东西,又似从孔洞中发出。 一股寒意“嗖”地腾起,单残秋瞪圆老眼,肆纵的烟气中,却见对面墙壁上一道暗门轰然关闭,朱瞻基和戴烨已经消失不见。 “不好,屋内有机关!”白防大喝起来,猛然回身,却见身后进屋的大门处早已垂下一道厚重的铁栅栏。 “成了!”铁栏外的铁骋哈哈大笑,“孩儿们,都给我住手吧!” 这一声大喝,院中拼力相搏的亲兵和山贼一起停了手,各持兵刃,团团围在了铁栏外,更有十余名弓箭手,挽弓搭箭,将准头稳稳指向铁栏内的双妖。先前虚张声势燃起的火势,也被人浇灭了。 铁骋揉着肋下踱到铁栏门外,冷笑道:“永乐二十一年,这地方闹飞贼。他娘的连城八鼠,本将军屡剿屡灭,他们则是屡灭屡兴。最终还是有高人想了这法子,先做好机关,再用内线引他们来刺杀。你们的手段远胜那几只耗子。可惜,你们也只是鼠辈!” 戴烨这时已自暗道中转了回来,森然逼视着困兽般的单残秋,冷冷道:“铁将军出身幼军,这件事汉王必然知晓,我们赶来此地,应该在你们的意料之中。但你们没料到这机关,这座内室四壁都是精铁铸成,机关发动后,此地已坚不可摧。” 铁栏外都是明晃晃的火把,映得内屋红彤彤的。 单残秋衣衫破损了几处,颇有些狼狈,紧盯着戴烨冷笑道:“炼机子果然高明,原来是筹谋已久。不过,你当真以为,老夫已一败涂地?” “难道不是么?”铁骋喝道,“老子没工夫跟你们废话,放箭!” 一串羽箭激射入屋。白昉一脚踢出,卧榻横翻过来挡住了大半羽箭,余下从缝隙中钻入的箭则被他的雁翎刀震得四处散落。 “给我撑一会儿!” 单残秋喝了一声,走到适才戴烨和朱瞻基退走的暗门前,挥掌拨弄,发觉那门纹丝不动。 他焦躁起来,连出数掌,震得屋内墙灰脱落,露出里面乌沉沉的铁板。单残秋又是两掌全力轰出,铁板嗡然作响,也只略略现出个凹印而已。 萧七又惊又喜,戴烨筹谋已久的反戈一击,果然了得。 戴烨冷笑道:“听说单先生无所不精,对机关术也有涉猎,可惜,咱们没太多工夫陪你玩了。神机火铳手预备,让他们变两只烧鹅吧。” 二十名火铳手如飞奔来,细长的“天字号”铜火铳已点燃了火捻。 当年朱棣远征漠北时,就凭借神机枪威震瓦刺。虽然这些火铳远不如后世火器枪械灵便,且射速慢、精度差,但所谓“神仙难躲一溜烟”,实为江湖武人最大的克星。 眼见火捻冒起了红艳的火苗,白昉全身剧震,忙大喝一声,折断床榻的木腿激射而出。 断木挟着劲风呼啸而去,一名只顾低头捣鼓火铳的军卒躲闪不及,被断木贯胸而过,惨呼声中,跌倒在地。 单残秋忽地大吼:“三妹,动手!” 一道妖娆的黑影从屋顶扑来。 顾星惜从天而降,扬手便挥出十余枚银针。银芒闪处,七八个兵丁已惨呼倒地。这相思银针制作精巧,射入人身后会顺着血管在人体内四处游走,那几个兵丁已痛得满地翻滚。 神机枪必须有一瞬点燃火捻的工夫,但偏偏顾星惜出手如电,根本不给他们这点时间。 她素手疾挥,一道黑色长索如同灵蛇般卷来,凌空拍中了两只铜铳。刚烈的劲力透入,铜铳后的木托登时碎裂。 “拦住这妖女!”戴烨怒喝声中,绿如已抢先扑了过去,董罡锋和庞统也同时拔刀冲去。 自顾星惜一现身,萧七的身子便在微微发颤。他竟然无法阻止这种发颤。 眼见董罡锋和绿如双剑连环,却始终截不住那道妖娆的黑影,萧七猛地拔出了逍遥剑,便待冲上。 “萧七!”戴烨忽地一把揪住了他,低喝道,“看到叶连涛没有?” “没有!”萧七摇了摇头,才觉出事情的蹊跷,这么大的动静,神机五行中的叶连涛居然没有出现,他到底在干什么? “机关在屋顶!” 单残秋如一只蜘蛛般倒挂在房梁上,大笑声中,连拍数掌,泥浆脱落后,房梁上方果然现出一个粗大的铁质圆盘。原来这机枢正是扣在屋顶铁板上方,虽有铁板阻隔,但仍有两串铁链穿透铁板圆盘,露出了蛛丝马迹。 单残秋的五指已抠进了铁链内,猛然吸气,大喝一声:“起!”那铁链本该由屋顶上方的绞盘发动,此时被他用神力硬生生揪起,居然也触发了机关,几声怪响之后,铁栅栏底端的锁扣张开,粗大的铁笼竟也摇动起来。 “不好!”戴烨的心猛然一沉,嘶声叫道,“放箭!火箭!” 一只火铳在这时终于响了,伴着几串飞射的羽箭和燃着火的木箭,一道犀利的火光正砸在白昉肩上,他躲避不及,半边身子被火铳喷出的散碎铁丸轰得鲜血淋漓。 “二弟,不必管我,你先出去!”单残秋大喝声中,内劲透入铁链,全力一拉。 “轰隆”一声,铁栏现出一尺高的缝隙。白影闪处,白防如一道疾电般奔了出去。 “大哥,快下来!”刀芒突闪,白昉竟反手用雁翎刀撑住了铁栏,跟着反掌推出,将四五名挥刀冲上的亲兵震得倒飞而出。单残秋这时已疯了般冲到了铁栏前。 “大伙闪开!” 随着一声厉吼,叶连涛竟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他披头散发,腰间还有汩汩的血迹,看起来狼狈至极。但他的暗器却仍旧精准,疾光暴吐,一枚铁莲子精准无比地打在刀上。 清脆的惊鸣声中,雁翎刀被铁莲子击飞,铁栏轰然落下,但就是这一线偏差,单残秋已如一团妖风般从栅栏下掠出。 白防此刻目光全被单残秋吸去,却没注意到叶连涛忽然飞身扑上,将他紧紧抱住。白昉大惊,缩肩、塌腰、震足,全力抖臂也不能脱困。 叶连涛疯了般地大喊:“殿下!叶连涛不负殿下!” 跟着雷声突发,叶连涛掌心处火光暴起,犹如一道火雷炸响。那正是戴烨的独门秘器火霹雳,当初研制这种火药暗器,叶连涛出了大力,自然也留有两枚。 他的手始终紧扣在白防胸前,火霹雳就在白防胸前炸开,鲜血和火光轰然四射。 “二弟!”单残秋目眦尽裂,飞身扑上,一把抓起血淋淋的白防,腾身从人群中高高跃出。 正和绿如等人激战的顾星惜也被火霹雳的炸响声惊得心魂震颤,忽然瞥见单残秋远去的背影,忙快攻两招,别离刀与忘情索一刚一柔,攻得董罡锋手忙脚乱。 “三妹,断后!”单残秋抛下了这四字,随即大袖飘飘,震翻了迎面阻拦的数名亲兵,抱着白防,凌空跃过了高墙。 顾星惜也忙跟着掠过院墙,脚还没站稳,便觉背后剑气森然,绿如竟如影随形地追了上来,这一剑气势如虹,逼得顾星惜不得不挡。 “小丫头,不要命了么?”顾星惜只得回手一刀,将长剑拦在外门。身后的喊杀声震耳欲聋,眼前这少女的剑势却冲荡奔腾,顾星惜心内大急,蓦地将忘情索向身后挥出。 两人对面过招,顾星惜的长索反向自己的身后卷出,这一下大出绿如意料之外,不料这招“归去来兮”正是忘情索的精妙杀招,长索忽又从顾星惜的颈后反绕过来,索尖如毒蛇般射向绿如。 顾星惜内力运到极处,忘情索笔直如枪般扎来。绿如大吃一惊,但觉别离刀上的劲力欲拒还迎、若断若续,将她长剑紧紧黏住,忙全力抽剑,以洗字诀劈向忘情索。 还是慢了一线,长剑刚搅住长索,索下却有一道银芒迎面射来。绿如只得拼命地扭腰转身……“住手!”太喝声中,萧七已如飞奔来。 绿如闷哼一声,身子踉跄退开。 顾星惜眸内波光一闪,没有再行进击,转身投入无边的黑夜。 “丫头,你怎样了?”萧七过去将她扶住。 绿如只觉背心阵阵撕痛,一把推开他的手,冷冷道:“我没事,还不快去追你的小情人?” 院子里激战尽息,众兵丁忙着打扫一片狼藉的宅院。朱瞻基、董罡锋等人则围拢在叶连涛的身前,尽皆黯然。 铁骋擦着汗,叹道:“殿下,这……这叶二哥,竟然……”他显是全然没有料到叶连涛会施出这等玉石俱焚的打法。 “殿下!”叶连涛倒在血泊中,已渐渐涣散的目光凝在了朱瞻基身上,“我兄弟……从未负过殿下……”转眼间,他只剩下了大口的喘息。 戴烨阴沉着脸,点头道:“不错,正是连涛以一己之力扭转战局,若任由白昉与单残秋安然脱困,今日天妖聚齐,只怕要凶险许多……” 朱瞻基黯然道:“连涛,你放心去吧,你们兄弟,不管在哪里,都是我的股肱之臣!” 叶连涛终于吐出了那口气,眼睛转向昏黑的天空。 “罡锋、戴老!”朱瞻基肃然静立,哽咽道,“连涛为何要说这句话?我不是旱说过了么,我信任大家。” 董罡锋的脸孔抽搐了一下,没有言语。戴烨也垂下了头去。 “奇怪!”庞统叫道,“这……我见到叶二哥奔出来时,竟是披头散发,腰上半边衣襟都是鲜血。他到底是被谁打伤的?” 铁骋也点头道:“正是,咱们拼杀许久,叶二哥才赶过来,一现身,他腰上便已受了不轻的伤。” 他说着蹲了下去,扳过叶连涛的身子,要看看他的腰伤,忽然间他愣了一下,叫道:“这是……” 叶连涛的后腰处插着一把短刀,短刀插入体内并不深,但那刀把前却系着一枚铁莲子。 “这是幼军的罚罪刀!”庞统惊呼出声。 铁骋的脸色霎时一寒,他也听说过,董罡锋和戴烨治军以严,但只有犯了重罪的人,才会用罚罪刀处罚。这种修长的短刃刺入体内,虽是不如挨军棍痛苦,但肌肤上会留下特殊的疤痕,能让受罚者刻骨铭心。 庞统忙取下了刀上的那铁莲子,却见铁莲子当中的孔洞里,插着一张纸笺,便信手展开了。他的脸色瞬间凝固。 那是一张普普通通的纸笺,已被鲜血浸透,纸上那古怪的鬼脸愈发阴森恐怖。 这正是董罡锋等人早已见过两次的鬼画符。 这东西出现过三次,神机五行已死去了三人。 三、心结 初夏的夜风吹在脸上很暖,风中有他熟悉的幽香,萧七的心阵阵发冷。 前方那袭青影如在梦里一般,始终若即若离。萧七全力提气飞奔,他决不能让这影子再次飘走。 一条清亮的小河在月下蜿蜒出一道碧影,顾星惜终于在小河边停住了,回头望向他。 月下的她如一枝寒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迎上那如水的秋波,萧七的心猛然揪紧,依然是那样的眼神,似嗔似怨,又隐蕴深情。 只是在你我之间,还有这个情字么? “为什么一…会是这样?”萧七尽力让语气平缓。 “萧郎。”顾星惜缓缓揭开纱巾,望着他淡淡一笑,明艳绝伦的娇靥,映得天地都为之一亮,她颤声道,“不要怨姐姐,我本来就在汉王麾下效力。” 她的语声竟也微微发颤,似乎强抑着心底的什么东西。这反而让萧七更是难过,他更希望她冰冷绝情,耻笑自己、嘲讽自己,或者干脆过来给自己一刀。 “怪不得那时你不肯随我走。”萧七苦笑着,“只是当初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们本不该相遇。”她望着他,凄楚欲绝的目光如刀一般割着他的心,“但江湖就是如此,我们都是漂在水面的浮萍,风云聚合,便相遇了。” 萧七完全受不了她的目光,痴痴地呆了片晌,忽地大喝道:“那你为何还要给他们卖命?这时候退出,还来得及!” “萧郎,你不懂的,许多事,我也没法跟你细说。”她拢了下秀发,仰头望望月色,幽幽叹道,“我该去找大哥他们了,不然,他们会起疑心。” 萧七攥紧双拳,又无力地松开,忽然发觉自己在她面前,永远是这样无助。他咬了咬牙,沉声道:“记住,我决不会让你们杀害太子,哪怕豁出这条性命!” “你还是不懂我……”顾星借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却忽地投入他的怀中,轻轻地道,“知道么,萧郎,遇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事。”说完仰头在他唇上深深一吻。 香软的唇瓣,妖娆的长发,这是他半年多来最沉迷的梦境。 他常在梦里看见她,就这样抱紧自己,但此刻变成现实,却如此恍惚。 萧七忽觉手中一凉,顾星惜已将一只小瓷瓶塞入了自己手中。 “你那小情人逼得我太紧,不得已伤了她,这是解药,速速敷用。”她放了手,怅然退开两步,忽道,“萧郎,听我一言,及早退出。这个江湖,绝对不是你这样的人能撑下来的。” “夕夕……”他茫然伸出手,想拉住她,但却不知还能跟她再说什么。 那抹妖娆的背影却已腾起,翩然远去。 萧七目视那道窈窕的黑影完全被夜色吞没,才怔怔地转过身。 一袭白衣,在月光下微微颤抖着,仿佛是寒风中的一朵披着雪的梅花。 “丫头……”他想笑笑,却发现自己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绿如倒笑起来,萧七蹙眉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啊,你个大傻瓜,你日夜思念的人其实全然没把你放在心上……”绿如大笑着,忽然间身子一软,栽倒在地。 萧七大惊,想起顾星惜刚才的话,忙赶过去一把抱住了她:“丫头,你适才受了伤,为何还要勉力追过来?快说,伤在何处?” “不用你管!”绿如忽然被他紧紧抱住,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羞涩,“死酸七快放手!” 她忽然一声痛哼:“那妖女用长鞭使的虚招,打出了一枚暗器,姑奶奶拼力转身,后背麻了一下,然后便很痛……” “别动!”萧七见她还在挣扎,不由怒喝了一声。绿如真就不动了,在月色下静静地瞧着他。 萧七看她的星眸中泪水莹莹,忙道:“丫头,你怎么哭了?” “没什么。”绿如却笑了下,“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那时候我十二岁,从紫霄宫下的十八道梁上跳下来,崴了脚。你也是这般,我不让你治,你便这样大喊大叫。” 萧七愣住了。 一缕若有若无的馨香传了过来,不似顾星惜那样浓郁的香气,恰似刚绽开瓣萼的花蕊般清纯。白霜般的月光下,少女那闪着泪的眸子,如泉水一样清澈。 萧七的心“怦怦”乱跳,急忙扶稳她,转到她身后。 “相思银针?” 萧七惊呼出声,少女背后的肩胛下,赫然插着半截银针。 他知道中针后入有多疼,那几个被银针深扎入体的兵卒便曾大声号哭。虽然顾星惜对绿如手下留情,银针入体不深,但这丫头竟然硬撑着一路赶到了这里! 银针构制精巧,萧七不得不颤着手从她的脖领探入,捏住了银针。银针的冰冷和少女肌肤的柔滑一起侵入他的心底。 “别动!”他凝定心神,强运内劲透入针体,缓缓运劲拔出。银针出体的一瞬,少女不由轻轻呻吟出声。 萧七觉得她身子发软,忙将她抱住了,轻声道:“丫头,银针上有剧毒,须得解开你的衣服,给你涂药。” “你胡说什么?”绿如的脸立时热起来,“谁要你涂药?” 萧七觉得怀中的娇躯热了起来,自己脸上也有些发烧,低声道:“这药我验了,没问题的,那你……自己涂上吧。”说着扶着她站稳,转过身去。 却听绿如嗔道:“呸,坏女人给的药,我宁愿喂狗。” 萧七没有回头,只道:“莫要任性,要不,我走开些?” 忽听“扑通”一声,绿如竟栽倒了。 萧七大惊,忙转过身将她扶起,却觉怀中的身子软绵绵的,伸手一摸,绿如的脸更是热得发烫。他有些慌了,叫道:“绿如,不得任性,只怕是毒发了!” 绿如“嗯”了一声,喃喃道:“我……我偏不涂药,就此死了,是被你那夕夕用暗器射死的,要叫你心中……愧疚……一辈子!” 萧七心乱如麻,不知说什么才好,但见她星眸半开半闭,似乎在渐渐昏沉,知道她中了暗器后兀自逞强疾奔,只怕毒性已发,再不能耽搁了。 萧七猛一咬牙,将她横抱过来,不由分说,褪下她脖领处的衣襟,露出一段白润如玉的肩背,那抹花蕊般的幽香更浓了。 萧七的心跳愈发急了,忙打开顾星惜所赠的瓷瓶。瓷瓶内是味道清冽的药膏。武当有十道九医之说,便是萧七也算粗通医道,他当下找到伤处,排出毒血,又将瓶内药膏挑了些,小心翼翼地涂抹上。 这时绿如似已昏睡过去,如一只乖巧的小羊般伏在萧七的腿上,忽地喃喃道:“萧七,萧七,我要死了,那便转世投胎……再来嫁给你……可那时候,你还认得我么?” 萧七心内轰然一响,他常和绿如嬉笑胡闹,知道这少女虽然胆大泼辣,但脸皮却是极薄的,从来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凝神看时,见她伏在自己腿上,长长的睫毛紧闭着,竟似在梦中呓语。 饶是如此,这话也如汹涌热泉般将他的心冲入了某个急速飞旋的漩涡。 他强抑住这奇怪的眩晕感,轻轻掩好了她的衣襟,将她横抱身前,一边将内力缓缓度入,一边大步疾行。 奔行片刻,忽听绿如叫道:“快放我下来,死酸七!” 听她这一骂,萧七倒放下心来,笑道:“解药起效了,过一会儿便好了。”将她负在背后,发力疾奔。 月光直扑下来,将两人的影子紧紧叠在一起,萧七盯着那影子,心神有些恍惚,走得愈发快了。 忽听绿如道:“死酸七,适才我昏昏沉沉的,没说什么梦话吗?” 萧七笑道:“说了……” 绿如一凛,颤声道:“说了什么?” 萧七道:“还能说什么,自是将我大骂了一通。” 绿如松了口气:“只是骂你一顿啊……那还好。” 萧七道:“不是骂我,那还会说什么?” “适才做了个梦,好生古怪……”她忽然间有些忸怩,轻哼道,“死酸七,你少来哕唆,姑奶奶在你背上睡一觉。” 一缕柔柔的秀发拂在了萧七脸颊上,背后的少女已轻轻贴在了他身上。 萧七的脸上阵阵火热。他不由想到了素白月辉下清丽无双的娇靥,这才发觉,自己的心早已扎上了结,也许是少年时和这小丫头一起纠缠胡闹的时候,便已扎得结结实实了吧。 回到铁骋宅内,一股低沉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 看到庞统、董罡锋等人的眼神,萧七的心也沉了下去,叶连涛果然已经追随他兄长去了。 谁也不曾料到,九曲连环如此刚烈,为了重创白防,竟然宁愿一命换一命。 或者,他要用自己的死,来表白什么? 更让萧七震惊的是,叶连涛的腰间不但有一把利刃,利刃上又发现了那古怪的鬼画符。 当时叶连涛从白昉背后扑过去,紧紧抱住他的双臂后发动了火霹雳。白昉双臂的臂弯被抱住,无论如何也无法刺到他的背后。 铁骋为此将手下大骂了一通,更严加审问是否有人出刀误伤,但管八方等亲兵都记得清楚,叶连涛是最后冲到的,转眼间便与白昉同受重伤,旁人绝对无暇去误伤他。 况且,即便有兵卒误伤他,也绝对不会有那把幼军独有的罚罪刀……偏在这时,绿如瞪大了双眼,喃喃道:“木克土,土克水……” 她的话声极轻.但吐出口后,身周竟静了一静。这口无遮拦的少女说出了萧七等人从不敢想的一件事:在遭遇天妖后,先是木卫叶横秋离奇被杀,后来便是土卫余无涯,眼下正是水卫叶连涛,正是按着木克土、土克水的五行相克顺序。 戴烨脸色骤变,董罡锋垂下头去,庞统则狠狠向绿如瞪去。若照这诡异顺序,五行中的水克火,下一个被杀的难道会是火卫戴烨? 萧七忙咳嗽一声:“戴老奠要见怪,绿如刚刚中了毒针,头脑不清。” 戴烨不动声色地一笑:“无妨,听说这妖女的银针有毒,须得小心啊。” 萧七心中稍定,随即淡然笑道:“小子粗通武当医道,这里有本门的祛毒药膏。院中几位中毒的兄弟,稍时我便给他们救治。”忙走到那几位中针的兵丁身前,检视伤势,涂抹药膏。 院内满是哼哼唧唧的声音,朱瞻基的眉头紧紧蹙起。今晚本是戴烨和他苦心筹谋的反击之战,但若无叶连涛这玉碎一击,今晚这局很可能就会形势大异。 还有叶连涛之死,那古怪的鬼画符,到底是从何而来呢? 月光清冷而明澈,但如此月色,在白昉眼中,便如离人眼里的泪花。 四周深林静得骇人,连鸟啁虫鸣都听不到,白昉仰卧在草地上,身上早被血水浸透。单残秋无奈地放了手,他知道,二弟终于要离开自己了。 “大哥,咱们兄弟一场,我这一辈子意气用事,没少让大哥操心……” 单残秋盘膝而坐,黯然不语,如一尊脱了颜色的泥塑雕像,他曾以为自己还是无所不能的秋风残,直到这时候才知道自己竟已是步入暮年的老朽。 “三妹,带了洞箫么,吹一曲吧……”白防有些迷离的目光依旧深情款款,和每次他望向顾星惜一样。 顾星惜的双眸已被泪水模糊成一片,低泣着从怀中取出一管洞箫,呜呜地吹起来。她总是想哭,中气提不起来,箫声便只是阵阵呜咽。 箫声中,顾星惜恍惚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初见白昉的那个黄昏。 那是在西湖苏堤,白衣如雪的青年拎着一壶酒,满目火热地望着她,朗声高吟:“恃平生豪气,冲星斗,渺云烟。皎洁剑光零乱,算几番、沉醉乐花前……” 曾有许多男人在她身前吟诗,却多是“犀心一点暗相投,好事莫悠悠”这样的艳词,偏这白衣人所吟,有一股飘逸的仙气。他那样满蕴豪气,那样旁若无人,连火热的目光都那样纯粹。 这个人就是白昉。 那时她还只有十九岁,正奉单残秋之命在杭州的一座歌楼中深隐。 可惜,他出现的时机不好,她的心正千疮百孔。 后来单残秋收服了白昉,三个人结成金兰之交,成为汉王座下最强悍的三绝。 对于苦苦追求她的白防,她一直不愿假以辞色。单残秋很满意她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认为这样才能更好地驾驭桀骜不驯的白昉。 白防一直痴痴地以为三人是当世的风尘三侠。 “我逊卫公,卿胜红拂”是他的口头禅,他“谦逊”地认为自己不及风尘三侠中的卫公李靖,而她则胜过红拂,他甚至将自己的刀法一厢情愿地命名为卫公刀,虽然李卫公未必是个使刀的高手。 品酒、吟诗、杀人,是他的三大爱好。 他受过汉王的亲自接见之后,更多了一份士为知己者死的痴狂。 不管怎样,这个男人一直护着自己,像个真正的兄长。 和着凄婉的曲声,白昉又轻吟起来:“恃平生豪气,冲星斗,渺云烟……皎洁剑光零乱,算几番、沉醉乐花前……” 这首词,正是两人初见时的词句。只是那时的白防豪气纵横,此时他的目光已渐渐涣散。他长叹道:“少年时豪气冲星斗,原以为我们是风尘三侠的,可惜,卿胜红拂,我逊卫公……可惜了……可惜,可惜!” 听他连说了几句可惜,顾星惜的香肩一颤,几乎吹不成曲调,想到往日里这位二哥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爱,眼泪不禁汹涌而出。 白防忽地大口喘息几下,大声道:“大哥,我死之后,你定要照料好三妹……万不可……让她受苦……”这一句话竟是他尽全力大喊而出。 声罢,人逝。 顾星惜掩口呜咽,箫声霎时停息。 单残秋颓然伸出干枯的手掌,替他合上了双跟,喃喃道:“二弟,你说得没错,我们就是风尘三侠……你报效明主、纵横天下,这等气魄,哪里不及李卫公了?” 单残秋缓缓起身,一只白鸽在他的掌中昂头,朝向东方黎明的那一线曙色,终于振翅而出。 “还是交给国师吧,他这便要到了。”单残秋望着远去的白鸽,喃喃道,“山河一清到来之后,一切都会结束!” 再向前行,就要到山西了。 这几日间,柳苍云一直跟着众掌门前行。照朝廷旨意,一路上他们还要不停地被凌辱、被戏耍,没别的缘由,只因朝廷要他们如此。叱咤风云的宗师豪杰便成了猪狗不如的玩具。 跟随同行的这几天,是柳苍云平生最痛苦的日子。 穿州过府时,囚笼中的众掌门都要被不明就里的闲汉看客们奚落、辱骂,甚至投掷污物。邱道成、周峻、简长风等人拿出了打坐入定的功夫闭目不理,但旁观的柳苍云却不能。 眼见向自己求救的老友们如此受辱,自己却只能袖手旁观,武当掌门心痛如绞,有时候甚至觉得受辱的人其实是他柳苍云。 英雄侠义有什么用,武功无敌有什么用……那种眩晕感时时扑面而来,自己几十年前为之浴血苦战的梦想就是如今这样么? 或许,这世界本就是颠倒的? 才短短几天工夫,柳苍云迅速地消瘦下来。 这一晚,车队已到了北直隶、山西之交的一座山城。一座大客栈被他们尽数包下,这客栈挨着山城西侧,从客栈的院内举目便能看到西方连绵的太行山。 锦衣卫出马,到了哪里都是鸡飞狗跳,店内的其余客人都被轰走,客栈大堂内便只剩下锦衣卫们的喧哗叫嚷之声。这差事虽然路途遥远,但他们一路上顺手牵羊也搜罗了不少好处,还能顺道游山玩水,众锦衣卫们已开始享受这趟差事。 又一番喧嚷大醉之后,锦衣卫和众掌门各自入房歇息,客栈内才渐渐安静下来。 深夜中,忽然间一声怒啸响起,将客栈中的群豪尽皆惊醒。柳苍云一个激灵,挺身而起,推窗跃出。 夜色沉沉,想是已到了后半夜,天色黑如墨染,没有星月之光,只有院内挑着的几盏风灯,半死不活地照出几片白惨惨的地面。 两道人影却在淡淡的灯芒下龙腾虎跃,激战不休。 一人剑光霍霍,正是汤岚,另一人身材微胖,手上还束着长链,却是崆峒派掌门简长风。 汤岚招招紧逼,冷笑道:“简长风,这几晚喝酒,你都是少言寡语,酒也没喝几口,那点心思,还瞒得住本官么?” 柳苍云微徽一惊,这一路上简长风都是闷头缩脑,不似通臂门袁振那样刺头,想不到竟是第一个要逃。 他凝目看时,更是一惊,这简长风的出手已不是往日里“简无敌”的水准,他身上显是有内伤,更兼一路上终日戴着重枷,手上又有长链,激战之时不免缩手缩脚,全然落在了下风。 这时候喝喊声声,众多锦衣卫已乱糟糟地拥出,将小院围得水泄不通。 简长风筹谋逃遁已非一日,不想却给汤岚看破,此时四面皆敌,他形势更窘,却仍在咬牙苦撑。 崆峒派武功也与道家渊源甚深,他脚下踩着六合追魂步,只是一个劲飘身游走,掌间则换了一路金锁飞龙掌。这路掌法在崆峒绝学中算不上如何出奇,却是法简效宏的闭门拳法,讲究四门皆闭、八方尽合,招招以封掩为要。 汤岚如惊雷疾电般的快剑攻来,落到简长风身前,都被他封掌、回肘、提膝简单几下就顺势而化,称得上滴水不漏。 汤岚大占上风,却拿不下对手,眼见邱道成、袁振、柳苍云等掌门均披衣而出,凝立观战,心下大是懊恼,忽地喝道:“简长风,你这一逃,可就是抗旨之罪了,不怕连累你的家眷么?” “老夫孤家寡人一个,连累个鸟!”简长风翻起白多黑少的眸子,大叫道,“江湖人有江湖人的气概,老夫也读过几天书,大丈夫威武不能屈,老夫今日便是死了,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胜过如此苟且偷生!” 这番话豪气凛凛,说得邱道成等人均是面有愧色。柳苍云浓眉一皱,便待闪出。邱道成熟悉老友的性子,急忙按住了他,低声道:“老柳,不是出手之时啊!” 柳苍云犹豫之际,汤岚已有感应,他最怕这几个掌门相互呼应,群起造反,忙大喝道:“柳掌门,你背后可是武当山,虽然修武的弟子已经遣散,但万千道士可都在山上!” 柳苍云顿时一凛。 先前他蒙面赶来时还心无顾忌,但终是不敢明目张胆地与锦衣卫相抗。只听华山掌门又道:“你比不得长风,他崆峒派一年前遭了黑道仇家修罗堂的血洗,门中子弟十去其九,长风是死里逃生的几人之一。” “修罗堂?”柳苍云一凛,“想不到这群邪魔被中原武林群起而攻之后,竟逃到了西陲,更血洗了崆峒派。”又问,“老简的内伤便是那时落下的吧,他这血仇报了么?” “老简确实落了内伤,他也杀了几个仇敌。”邱道成幽幽叹道,“除了一心报仇,他还要独撑崆峒派的危局,没想到还是给抓到了这里……” 柳苍云颓然松开了腰间的长剑,心底一阵无力。 汤岚的心思给柳苍云一扯,长剑招式却使得老了,蓦然间简长风双手一抖,铁链翻出,卷住了长剑,跟着身子伏地疾滚,连环三腿闪电般踢出。 这三腿每一招都有勾、铲、挪、挂数种变化,正是崆峒派独门秘传的玄空逍遥腿法。汤岚的长剑被对手的铁链紧紧缠住,仓促间只得挥手将长剑上抛,回臂护在胸前,右掌并指如戟,朝他腿弯的三里穴戳去。 “啪”的一声,两人各自中招,简长风的右腿踢中了汤岚的左臂,但汤岚的右掌也狠狠切中了对方脚踝。 汤岚所使的招数纯属两败俱伤的拼命打法,更兼长剑被对手打飞,若说比武过招,已是输了一筹,但崆峒掌门有伤在身,这一脚踏出,劲力远远不足,右脚反被汤岚的铁掌劈得骨痛欲裂。 简长风闷哼声中,汤岚已一把拉住了他脚上的铁链,顺势疾抖,将他身子扯得倒转过来,当胸一腿踏出,重重蹬在简长风小腹。 简长风一口鲜血喷出。青芒闪处,汤岚飞起的长剑这时恰好落下,他上前一步,双手接剑,反手斩下,直刺入简长风前胸。 汤岚这几下败中求胜,所使的正是他五点梅花剑的拿手绝活,先是抛剑上天引敌松懈,跟着拳脚齐出,再接剑反斩,使来一气呵成。众人眼花缭乱之际,简长风已被他钉在了地上,以柳苍云之能,也是施救不及。 院中响起一片喊声,众掌门齐声惊呼,锦衣卫们则大声给上司喝彩。 柳苍云身形如电般射出,仍是慢了半筹,眼前泥土飞溅,血水激射。柳苍云正看到简长风那张颓然的脸孔。 六年前,这张脸的主人还叫简无敌,在长安城外和自己过招,哪怕是输给了自己,简长风依旧意气风发,豪气万丈地道:“兄弟败得心服口服,从今日起,你便是柳无敌了,可这无敌之称,只给你十年,十年之后,咱们再来比过!” 十年之约未到,这张脸已被泥污血水浸透,只有那双眸子兀自不屈地望过来,与六年前全无分别的不屈与激扬,仿佛穿透了光阴的界限,直钻入柳苍云的心底。 “老柳啊!”简长风张开满是血污的嘴,苦笑道,“兄弟先去了……可兄弟去得还像个汉子。你是柳无敌,可你却不明白,什么叫天下无敌……” 那双眸子瞬间暗了下来,那抹凛洌孤傲的光芒终于消散。 “长风……长风!”柳苍云痛呼了一声,只觉心内的什么东西,也随着简长风眸内的光芒一起消散了。 他眼前发黑,多日来的困闷、郁然、颓唐一起涌上心头,柳苍云只觉四下里一起旋转起来,整个人竟软软栽倒在地。 邱道成大惊,忙伸手将他扶起。 便在此时,忽听得有人“砰砰”砸门,不待店小二去开门,院门已被人踹开。汤岚勃然大怒,喝道:“什么人如此放肆?他娘的,这等嚣张,岂不赶上我锦衣卫了!” 门外拥进数人,听到汤岚的呼喝,领头那人笑道:“大统领,您果然在这里,卑职游奉先,没日没夜地赶路,可追上您老啦!” 汤岚认得这人正是自己京师的四大副手之一的游奉先,登时一喜,道:“老游,你巴巴地赶来追我,莫非有什么喜事,万岁爷急着要召我回去?” 游奉先脸色一苦,低声道:“那倒不是,京里面出了大事,咱锦衣卫兵分三路,赶来传讯,除了卑职,连童青江都出了京。卑职这次是来传太后的口谕。” 汤岚一凛,道:“太后的口谕?”刹那间心中一寒,竟不敢多问,大声道:“摆香案,听太后的口谕。” 顷刻间院内黑压压地跪倒了一大片,两名锦衣卫手脚麻利地布了香案。游奉先咳嗽一声,朗声道:“太后有旨,着锦衣卫与东厂一道出马,全力找寻太子,请殿下即刻回京,不得耽搁。此外,要全力缉捕武当妖道柳苍云,务须生擒!” 听他宣罢了太后口谕,众人俱是一愣。邱道成忍不住问道:“敢问大人,这柳掌门所犯何罪?” 游奉先瞥他一眼,道:“这是朝中机密,我等哪里知道。朝廷的事,咱们锦衣卫也无须过问许多,只要全力照着朝廷的吩咐去做便是……”又在汤岚的耳边低声嘀咕道,“稍时进了屋内,卑职还有万分紧急之事禀报!” “还有秘旨?”汤岚心中一凛,忽地觑见不远处的柳苍云,眼芒一闪,“等等再说。” 柳苍云盘坐在地,竟似对眼前的一切漠不关心,只是喃喃道:“天下无敌,天下无敌……”不知为何,这位鼎鼎大名的武当掌门无敌柳,这时竟是目光呆滞,似痴似癫。 “多谢老天爷开眼,太后干岁这道口谕,竟将个天大的功劳送给了本官!”汤岚深吸了一口气,全身真气鼓荡,缓步向柳苍云逼去。 柳苍云却浑然不觉,兀自呆坐着,浑浑噩噩地道:“天下无敌,到底什么是天下无敌?” 四、妖杀之谜 铁府笼在黄昏的落照夕影中,显得格外宁静。 伏击天妖之事已了,朱瞻基本该立即率人上路,但神机五行连折三人,众人都是心气沉郁。朱瞻基只得下令,在铁府再休整一日。 名为休整,实则是要查出这连环奇杀的真相。因为猜疑、震惊和恐惧如同厚重的铅云,积在每个人心头。 每个人都在疑惑,这三人死得如此离奇,难道真的是天妖咒在作怪? 在几株花厅外老槐树的枝丫遮掩下,那抹映在花厅西窗上的残阳便愈发幽暗。 朱瞻基缩在紫檀太师椅上。此时他心神俱疲,给窗纸滤过的阳光照在脸上,别有一番凑恻。 “你有何心思,只管说吧。” 在他对面,坐着的人竟是庞统。 “卑职脑子笨些,只有一身蛮力,比不得戴老和董老大他们。”庞统嗫嚅着,终于咬牙道,“但卑职也觉得蹊跷,神机五行跟随殿下这多年了,虽不能说是百战百胜,却也战功赫赫,几时如今日这般窝囊?” “说吧。”朱瞻基郁郁地叹了口气,“将你的心里话说完。” “为什么往日里是常胜军,偏偏这一次竟是狼狈得要死?”庞统愤愤地咬着牙,“狼狈也就罢了,但众兄弟接连折损,这便是天大的蹊跷了!和往日相较,咱们只有一样不同,神机五行的身边多了两个人。” 朱瞻基的眉头不经意地一挑,却沉沉地道:“继续说。” “那女的倒也罢了,萧七则太过古怪。大河上那次,瞧他见了那妖女顾星惜的眼神,卑职这脑筋也瞧出来有鬼。还有,乌鸦见过他们跟那白昉一起喝酒,今日叶二哥惨死,偏偏也是他们两个去追那妖女。只是,卑职脑子笨,只能看出古怪,却说不出个缘由来,料想戴老会推算出来的。” 朱瞻基沉默,花厅内立时便悄寂下来。庞统极少跟太子这般独处,这时倒有些慌乱,见他久久不语,便起身告退。 走到门口,见朱瞻基还呆坐在暗淡的夕光里一动不动,庞统终于鼓起勇气道:“殿下,卑职有个计较……不如卑职去宰了萧七?” 朱瞻基一愣,睁大了双眸。 庞统忙道:“卑职是想,既然萧七嫌疑最大,那还留着他作甚?” “不……”朱瞻基一个激灵,仿佛从沉思中惊醒,忙喝道,“不成!” 庞统道:“卑职只是想,这样或许稳妥些,宰了萧七,只留下那女的,也未必能掀起什么风浪。” “住口!”朱瞻基板起脸来,沉声道,“不得胡思乱想,更不得擅自行事,知道么?” 庞统给他凌厉的眼神逼得浑身一冷,忙老老实实地躬身道:“是、是,卑职遵命!” “你退下吧,唤戴老和罡锋过来!” 庞统应着,诺诺退下。 萧七的西厢房内,纱灯织出一片温暖的橙色。 “你说,叶二哥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当真是天妖咒?”绿如愤愤地道。她的毒伤本就是皮外伤,休息了一整日,此时已接近痊愈。 萧七摇头道:“叶横秋之死,或许还能推算是凶手遭了天妖咒那样的迷魂咒法,但此后,余无涯和叶连涛之死,竟是按着木克土、土克水的顺序,这简直是匪夷所思了,天底下决计没有这样神奇的迷魂术。” 绿如蹙眉道:“假如我们的人中真有内奸,要暗下黑手,也不必用如此古怪的杀法啊,依照五行生克次序杀人,这样太过费力了。左右不过是暗杀,只管挑最容易下手之人便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或许,只是个巧合。”萧七在室内负手徘徊着,“凶手只是出手暗杀,但无意间形成了木克土,土克水的次序。” “照这次序,那便该水克火,下一个,当真便是戴老了么?”绿如忽地跳起来掀开了窗子,“戴老现在在哪里?” “就在那。”萧七瞥了眼窗外,可见对面厢房的纱窗上人影闪动,“戴老、铁将军、太子爷,还有董大哥。”想到神机五行只剩下了火、金二卫,他心内也全然不是个滋味。 “跟随咱们一路赶来的铁卫只剩下了三人,分别叫陈锋、景向天、石落。”萧七的声音闷闷地响着,“我细细观察过他们,都是老实忠厚之辈,能从万千幼军中晋身铁卫,本就是极难之事。” “会不会……他们中有的人已被天妖咒迷魂了?” “不可能,迷魂术不会这么复杂,还要依照什么五行相克的顺序。” “不是这三个铁卫,也不是戴老他们,那就是你我了。”绿如忽地冷笑道,“死酸七,说来你的嫌疑最大,顾星惜可是你的老情人!”情人这个称呼,还是她最近从白昉那里听来的,此时更气势汹汹地加了个“老”字。 萧七听得顾星惜三字,神色一僵,随即苦笑道:“那你就去太子那里告密好了。” 绿如紧盯着他,神色变幻了好久才幽幽叹道:“别说告密,便是说出一星半点来,只怕庞统他们都会跟你拼命。” 萧七也盯着她:“丫头,你不会真以为我是凶手吧?” 绿如咬了下樱唇,一字字道:“死酸七,即便真是你,我也不会去说。” 萧七胸中一荡,心内又被那股热流拍中,却苦笑道:“姑奶奶放心,决计不是我。” 绿如的神色轻松下来,笑道:“那你觉得凶手是谁?” 绿如神色的放松,反让萧七有些吃惊:原来这丫头适才没开玩笑,她心底竟真的怀疑我,虽然她决计不会去告密。 “我也不知。不过,按五行生克的次序杀人,虽是古怪离奇,但未必不是真凶的—个大破绽。” “明白了。”绿如忽地拍手道,“既是水克火的次序,下一个,真凶应该会对戴老出手,只需我们守住戴老……” “孺子可教也!”萧七才笑了一下,神色霍然一愕,沉吟道,“不过,焉知这不是凶手所布的一个局,当我们都守在戴老身边,他便会趁机向太子下手!” 绿如也是一凛:“死酸七,还是你老奸巨猾。那怎么办?” 萧七还未答话,只听“砰”的一声,房门被人撞开。 来人没有敲门,但也不意外,因为在十步外,萧七就听到了他惊天动地的脚步声,正是庞统。 “庞兄有何见教?” “闷得要死,找你们来聊聊,”庞统阴沉着脸坐下,“你们说,叶连涛他们真是死在天妖咒下么?” 萧七摇了摇头:“只怕未必,可惜直到现在,我等还没有推断出一二。” “哦……”庞统泛着血丝的眸子紧盯着他的脸,似乎在笨拙地极力想看出些什么。 萧七忽然想到,自己居然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位粗头粗脸的巨灵神。如果三人不是死于天妖咒,而是一个内奸,那么为何不会是庞统——只因晚来了几年,武功远高于余无涯的庞统,一直被排除在神机五行之外,余无涯等人被杀,神机五行定然还会重建,那时候庞统便是晋身其中的第一人选。 这么想着,萧七的心就有些发冷,更可怕的是,从这两日来看,庞统粗中有细,心思之细,远远不同于他粗豪的外貌……深夜,看不见月亮,漆黑如墨的天空上积满了浓云。好在院中挑着风灯,洒下水银般的光彩。 铁骋早巳命众兵丁守在院外,将院落紧紧围住。这法子虽然笨拙,却比较可靠。天妖若再次来袭,便是肋插双翅,也会在院外被人发觉。 戴烨一个人在院中缓步徘徊。巡夜的兵丁都已被赶到了院外,无人打扰。夜色宁静,他忽然忆起初见朱瞻基的情形。那时候的朱瞻基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头角峥嵘。 其时永乐帝刚刚命朝廷设立了府军前卫亲军指挥使司,那是专门为统辖随侍皇太孙朱瞻基的幼军而设立的衙门,自己被选任为东宫洗马,更身兼两任,在幼军指挥使司中任要职,既要教育朱瞻基,更要组建随扈朱瞻基的铁卫亲军。 那是永乐十三年的春天,南京紫禁城内柳色青青,缓步踏青时朱瞻基跃跃欲试地要折几根柳条,自己则抚着柳条,借势说起了北宋大儒程颐的典故:宋哲宗初即位时是个十余岁的孩子,程颐则是小皇帝的老师。那年春天,少年哲宗在御花园中也是随手折下了一根柳条,程颐便劝诫他,方春发生,不可无故摧折……那时候朱瞻基瞪大双眼,说这故事他早已知道。自己则板起脸说,这便是自古大儒“存天理去人欲”的实证,初春柳枝就是天理,攀折柳枝则是你的人欲,可见柳枝虽小,却是千古大儒的骨血心传啊。 “记住,什么事都要和这小小柳枝一样,务求完满,不容有一丝差错。” 少年朱瞻基扬起头:“记住了,老师,不容有失,务求完满。” 想到此,戴烨不由仰望天穹,嘴角溢出一丝苦笑:“不容有一丝差错,不容有失,不容有失……” 他慢慢地踱向屋内,忽然间一道黑影便在最黑暗的地方闪出,整个人带着冰冷的剑意,森寒的剑芒如闪电般噬向戴烨。 便在此时,萧七仿佛从地底冒出,挥剑挡开了那道剑芒。 明灿灿的灯光映出了那张熟悉的脸孔,铁青的国字脸,血红而尴尬的双眸,那正是残剑董罡锋。 “大哥,为什么是你?”萧七瞬间果住了。 “不是我……”董罡锋的目光躲闪着,“我只是奉命埋伏在此,影影绰绰看到个黑影扑过来,只道是刺客,哪料到是你!” “董大人,不要强词夺理了!”和庞统并肩走出的绿如已扬声叫道,“我们都看得清楚,适才若不是萧七那一剑,戴老就已死在你的剑下了。” “戴老!”说到这里,绿如忽然发觉戴烨竟已软软伏倒在地,身子慢慢缩成了一团。她惊叫一声,忙赶过去将他扶住。 戴烨虚弱地横卧着,身上都是黏稠的血液,灯芒有些暗,鲜红的血反显得黑沉沉的。在他的胸口,赫然是一把短刃。那是幼军铁卫专用的罚罪刀。 萧七的长剑几乎坠落在地。哪怕是他和绿如、庞统监视在侧,哪怕是他快如电掣的一剑横封,却仍阻不住戴烨被杀。 果然是水克火,火卫戴烨竟也被杀,这是何等恐怖的魔咒? 这一闹,铁骋也带着几名亲随冲了出来。见到戴烨中剑倒地,铁骋只觉手脚发麻,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惊呼道:“戴夫子!” “戴老!”朱瞻基也快步走出,声音颤得如深秋的寒蝉,赶过去一把抱住了他,“老师,你,这……这又是为何?” “残剑,这是为什么?”庞统狂吼如雷,飞纵过去,狠狠揪住了董罡锋,大叫道,“你告诉我,不是你杀的,你说话啊!” 董罡锋目光苦涩而呆滞,仿佛被人吸取了魂灵,任由庞统拼命摇晃,就是不发一言。 “不是他。” 这颤巍巍的一喝竟是出自戴烨。 “为什么?”绿如叫道,“戴老,我们都看得清楚,适才他那一剑,真是要杀您的……” 萧七已觉出有异,也许真相远非他们适才所见的样子,忙喝住了绿如。 戴烨自朱瞻基的怀中奋力挣起身,喘息道:“不是罡锋,与他无关,全是那天妖咒。”这一喊似乎用尽了他的力量,声音随之低沉下来,“是天妖咒。我的心被惑住了,木克土,土克水……是我害了他们,我宁愿再杀死自己……” 院中的人却都愣住了。这妖杀般的连环血案,竟都是戴烨所为,只因他中了天妖咒?最终,他宁愿自尽,也不愿再去杀人? 如果这就是答案,这答案也未免太过血淋淋,也未免太过古怪。 萧七的眉头更是拧成了疙瘩,在他心底还有一百个疑问。只是,这时候却不是问话之时。 戴烨的眼神已暗淡下来,望向朱瞻基,喘息道:“殿下,白昉只怕已一命呜呼,这两日间天妖未必会来了,但他们卷土重来时,必是凶狠无比。也许下一次再来,便是决战之时,一定要配好神机火铳……还有,这个……”他颤巍巍地自怀中摸出了一只精巧的革囊。 “这几年汉王的野心昭然若揭,三绝四士……虎视眈眈,这次随殿下远行武当,我便知路上难免凶险,为防万一,遣能工巧匠做了这个……到了紧要关头,或能派上用场……” 朱瞻基抖着手接过了革囊,打开一看,鼻尖酸楚,热泪喷涌而出,叫道:“老师,不要胡思乱想,我这就让铁骋去请名医,咱们好好休养……” “没用了,我的心脉断啦。”戴烨大口喘着,“殿下,也许当年我教你的话是错的,世间道,不能过直,过于刚直则易折,也许,是先贤们错了……今后,要多休养生息……” 朱瞻基听他这时候仍是对自己谆谆告诫,心内又悲又痛,忍不住号啕出声:“是,老师,错全在我,你一直是我的恩师……” 一阵夜风掠过,老柳树簌簌发抖,甩下几片枯绿的老叶。戴烨吐出了最后一口气,那双眼睛兀自不瞑,僵直地望向朱瞻基头顶的苍穹……董罡锋、铁骋等人均放声大哭。 萧七望着涕泪纵横的残剑,则是满腹困惑。铁骋也跟着大哭数声,忽地抬起头,叫道:“董兄,适才庞统、萧七他们说,是你……刺了戴老一剑?”董罡锋的脸孔抽搐了一下,却没有答话。 萧七紧盯着残剑的脸,长长叹道:“铁将军,董大哥只怕另有苦衷!” “适才戴老已说了,没有残剑的事!”朱瞻基缓缓站起身来,脸色苍白如纸,缓缓四顾众人,“这世间,如果只有一人让我信任,那也是罡锋。” “可我们亲眼所见……”绿如还不死心,犹待分辩,却被萧七止住了。 “亲眼所见未必是真,就如同我一样。”朱瞻基深深叹息,仿佛刹那间老了数十岁,“铁骋,选好棺椁,先让老师停灵在此,待京师大事一了,再送归京师操办丧事。” 望着泪流满面的太子.萧七心内不由生出了一种无力感,更有许多疑惑:听朱瞻基的话,莫非他已看透了一切? 灵堂已经搭就,白惨惨的颜色和堂外墨染般的夜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此时已是后半夜,众人都已散去,灵堂前只有董罡锋和萧七颓然对坐。 良久,萧七终于开口:“大哥,小弟一直很奇怪,为何许多人都怀疑我的时候,你却能力排众议地信任我?” “相信一个人,不需要太多的理由。”董罡锋微微苦笑,“你出自朱门大户的金陵萧家,却常常独坐,脸上常有种漂泊的落寞。这不是一个刺客或内奸该有的神色。看到你,就让我想起了少年时的我……” “大哥少年时也是如此?” “我家三代官宦世家,钟鸣鼎食,我在家中排行老大,却是庶出,自幼好武,与那个家格格不入,十五岁时我逃出家门,连姓氏也改了。” 萧七一愕,想不到董罡锋竟改了自己的姓氏,十五岁的少年行事便如此决绝,怪不得他能练出那样刚毅果决的剑法。 “你说起‘信任’二字。”董罡锋睁大满是血丝的眸子,沉沉道,“必是对这连环秘杀心有疑惑吧?” 萧七向他深深凝望,叹道:“大哥已知道了真相?” 董罡锋垂下了头,忽道:“我这时倒想起了一尘掌教的话,萧七,何谓太极之道?太极图阴阳相抱,其实是说,世间的许多事,本无绝对的对与错,是么?” “对错还是有的,只是规矩在变,就如那两只阴阳鱼,一直在不停转换,以太极之道应事应物,并没有一成不变的规矩。” 董罡锋的脸颤了下,苦叹道:“可叹,当年戴老给幼军铁卫亲自定下了‘不容有失,务求完满’这八字密令。或许,最该参悟太极之道的人,应该是戴老夫子。” 萧七心中一动,沉吟道:“太极图和太极之道,自周敦颐起,在儒家也备受推崇。可惜,这两者都是源于道家,真正的儒者对此仍是心存芥蒂,始终感悟不深。想必皆因如此,戴老死前才说,或许是先贤们错了……” “使力过直过大,却会适得其反,更激得人心生变。其实一切,都源于‘不容有失,务求完满’这八字密令。神机五行,不是亡于五行生克,更不是亡于外力的天妖咒,而是被人心之变所杀……” 董罡锋说着仰起头,苍凉地笑了两声:“这时候,我倒明白了五行生克的又一重深意:天下一切事,都在相生相克,相互勾连。‘不容有失’这幼军规矩,恰似打开了一道暗闸,加上人心中的猜疑、冷酷,终于由此及彼,一错而再错!” “可惜,大哥知道得太晚了,一切已无法阻止?”萧七微一犹豫,终于缓缓道,“适才戴老曾说,罪全在他,其实迷住他心窍的不是天妖咒,而是他的多疑?” 董罡锋眼芒一闪:“萧七老弟,你都看破了?” 萧七道:“只有模糊的推断,尚有一点不明白,为何叶连涛会被囚禁?” “佩服,你果然已看破了,”董罡锋沉沉叹了口气,“不错,这一切都源于戴老的怀疑,只为了那一缕紫艾烟气……” 朱瞻基独自一人杲坐在自己屋内。这一刻他疲惫无比,知道了真相之后,人心往往更加痛苦。他麻木地抓起茶盏,喝了口冷茶。 茶水泡得太久,已经很苦。冰冷而苦涩,这滋味恰恰便如他此时的心境。朱瞻基不由想起了初上武当山时,在五龙宫内,一尘曾亲自给他烹茶。 那时,沉厚的茶香在丹房内飘荡,洗涤得朱瞻基心神疏旷。他望着茶盏中浓郁的汤色,问道:“这茶……便是武当本地的太和茶么?” 一尘却摇头笑道:“太子殿下恕罪,你所饮的,其实只是茶梗。” “茶梗?”朱瞻基不由眯起了双眸。众所周知,茶梗乃是烹茶的废料,烹茶高手第一步便是要将混在茶叶中的茶梗挑出,以免破坏茶味。 “想不到茶梗竟也有如此滋味!”朱瞻基饶有兴味地又啜一口。他从来只饮各处名茶,且是精挑细选,万料不到茶梗竟也能饮用,更能烹出这等沉厚滋味。 一尘掌教悠悠地开了口:“茶梗本是茶中废物,但若烹茶人的心境淳和清净,不以废物视之,烹煮时火候精妙.也能烹出上好滋味。这便是道家常说的,物尽其用,天道自然。”朱瞻基接茶在手,心中若有所悟。 想到一尘的话,朱瞻基心内更泛起沉痛的苦涩:“物尽其用,天道自然。偏偏在我这里一切都颠倒了过来,神机五行反而落得这个结局。” 萧七昏昏沉沉地走回自己的屋内,天已经快亮了。屋里面的灯还亮着,推开门,却见正伏案打瞌睡的绿如一下子抬起头来。 “丫头,你怎么不回房去歇息?”萧七颓然坐在了榻上。 “我要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绿如瞪大秀气的妙目,“殿下为何不治董罡锋的罪,戴老夫子为何说一切都是他的过错,难道真是他?” 听她追问了许多,萧七才凄冷地一笑:“我也是刚刚知道五行连环秘杀的真相……戴老只是始作俑者,却不能简单地说他就是真凶。或者,始作俑者,是那一缕散发浓浓药气的紫艾烟气。咱们那晚被天妖寻到了踪迹,为此叶横秋还曾跟你我大吵一架。事后,到底是因何泄露了踪迹已成为神机五行的紧要之务,思来想去,戴老认为最值得怀疑的还是那紫艾烟气。” “紫艾?”绿如的脸红了起来,“那晚叶横秋无端怀疑咱们,我恼怒之下才说出了这紫艾烟气,那不过是我情急之下的信口胡说,难道戴老竟真的因此怀疑叶横秋?” “幼军的规矩是不容有失,我们连夜赶路,本当力求隐秘,但叶横秋不知为何,竟在篝火中加入了紫艾,或许是想驱避蚊虫,或许是他钻研药物的瘾子发作,但紫艾烟气远扬,很可能是白昉寻到我们的原因。按幼军规矩,这是不可饶恕的重罪。” “后来,戴老便杀了叶横秋?”绿如仍是将信将疑。 “出手杀叶横秋之人,是余无涯。”萧七叹了口气,“当时难民拥挤,受了内伤的叶横秋拖在了后面,他身边的高手只有余无涯。在叶横秋抵挡难民的刀叉时,余无涯趁乱捅了一刀。这个真相我其实早就猜到,但我一直不明白,为何余无涯会这样做,现下才知道缘由……是戴老下的密令。” “然后,戴老又杀了余无涯灭口?”绿如只觉得不寒而栗。 “自然不是。余无涯这一手黑刀,捅得并不高明,实则仗着七分运气,才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叶横秋。而余无涯在神机五行中胆子最小,杀了叶横秋后,不免心惊胆战、疑神疑鬼。戴老迫不得已,还曾替他掩饰,他事先已画好了那张鬼画符,在那样乱糟糟的时候,他顺手插上,决计没人发现。好在这神出鬼没的天妖咒,也确实给乌鸦解了围。但此后的事情,则大大超出了戴老的控制。 “叶连涛是个多疑之人,心神不定的乌鸦在他眼内是个十足的嫌凶,他明里暗里逼问过多次。乌鸦的对答,显是被他看出了破绽。叶连涛绝对是个狠角色,他竟照方抓药,也用趁乱捅黑刀的法子杀了余无涯。” “证据呢,这又是你的胡猜乱想吧?” “余无涯被乱箭穿胸而死,但背后却有刀剑伤的痕迹,那伤口却不是普通的刀剑所留,而是较罕见的十字豁口,这从伤口外衣襟的破损口,便能看得清楚。当日我曾在武当山上,见叶连涛用过这十字蜈蚣镖攻击蛇隐。想必这暗器威力较大,样式却又不太寻常,叶连涛急切间只得用它来偷袭了乌鸦。叶连涛的暗器手段极多,这种十字蜈蚣镖背后必然带着铁链,伤敌后即刻收回,神不知鬼不觉……“此外,还有个最大的破绽,便是乌鸦身上的那张鬼画符,那个鬼脸线条简单,看起来并不难画,但到底需要挥毫而就。叶连涛以为这几笔勾画颇为寻常,但在文人眼中,却能从这几笔中看出破绽来。戴老伪造的那鬼脸笔道简练传神,叶连涛依样画葫芦这几笔么,就拙劣许多。我都能看出破绽,那伪造鬼脸的原主戴老夫子自是心知肚明,可惜,他却不能明说。” 萧七说着也暗暗一叹,神机五行自相残杀,起因只是若有若无的疑心,还用那鬼画符推到死对头天妖的头上,这真相既滑稽又残酷。 “后来的变故,便是在铁骋的府内了,天妖三绝联袂杀到,声势惊人,为何叶连涛在最后关头才赶来?” “是啊!”绿如忽然醒悟,“那时候我还琢磨呢,这阴沉沉的叶老二,莫非是暗中投靠汉王的杀手?” “因为叶连涛被囚禁了,他手腕上有勒痕。囚禁他的人是董大哥!” 绿如奇道:“董大哥为何要囚禁叶连涛,也是戴老指使的么?” “我本来也不明白。按我的推断,戴老即便知道叶连涛杀了余无涯,也只得吞下这哑巴亏,不会在这时候挑明。直到适才董大哥告诉我,叶连涛被囚,是因为他那时候竟要暗杀我,却被董大哥发觉,当场擒获!” “叶连涛竟要杀你?”绿如更是吃惊,“你又哪里招惹他了?” 萧七苦笑了一下,暗道:招惹他的其实不是我,而是你这美貌小师姑!只是这缘由连董罡锋都因顾念太子的颜面而没有明言,萧七只是从他的言语中隐约猜到的,此时也不便给绿如点破,只得含混道:“想必叶连涛也怀疑我是杀他兄长的嫌凶吧……“叶连涛要杀我,自然也是老法子,画好了那鬼画符,插在一枚铁莲子中,偷偷溜到了我的窗根下。他正要出手,却被董大哥打中了昏穴。董大哥擒获了叶连涛后,第一眼便发现了那张鬼画符,这下便让叶连涛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自然就是这一连串暗杀的真凶。董大哥不敢怠慢,自是禀报了太子殿下。这一下殿下都无法回护他,只得下令严惩,赶来惩戒他的人便是戴烨。从那张鬼画符上,戴老自是极容易推断出来,杀死余无涯的,便是叶连涛。幼军铁卫的规矩‘不容有失,务求完满’,乃是戴老亲定,他不允许叶连涛这样的人存在,迫不得已,戴烨只得再下杀手。” 绿如不由深深叹了口气:“江湖中人,义气深重,为何戴老夫子的心,会这么狠?” “只因戴老不是江湖中人,他是官吏。官吏的心思,永远与常人不同。在戴老眼中,最紧要的,只有太子的安危。”萧七说着苦叹摇头,“还有个缘由,叶连涛若日后知道是戴老下令杀的他兄长,只怕不会善罢甘休,戴烨也只得斩草除根了。但因太子殿下并未下处死叶连涛的命令,董罡锋还在一旁监视,戴烨不敢立下死手。按常理,叶连涛手足被捆,昏穴被点,身后中刀,也许会悄然死去……不料其后天妖攻到,激战时,叶连涛的昏穴竟然解开,精通暗器的他脱困而出,更以玉石俱焚之气,与白昉同归于尽。” 绿如叹道:“嗯,叶家两兄弟,终日都是阴沉沉的,但叶连涛这死法,却极有大丈夫气概。” 萧七苦笑道:“但叶连涛死前所呼,让太子彻底生了疑心,这才滞留铁府,彻查此事。戴老迫不得已,向殿下坦承了这一切。太子自是大为震怒……” 绿如一惊:“这么说,太子便让董大哥杀了戴老?” “太子决计不会背负杀师罪名,但他的训斥,必然疾言厉色。这番训斥必然让戴老极为惶恐和颓丧。太子将来是要登基做皇帝的,可任何一个有抱负的君主都不会重用一个胆大妄为的下属,哪怕这人是他的老师。太子这番怒斥,已宣示了戴老仕途的夭折。心灰意冷更兼内疚、自责之下,戴老想到了死,按照幼军铁卫‘不容有失’的规矩,也令其好有个交代,所以他密令董大哥来杀自己。可惜,紧要关头,竟被咱们搅了局……” “万不得已,戴老这才自尽了!”绿如舒了口气,“怪不得呢,当时真将我吓傻了,你明明挡开了董罡锋的剑,戴老竟中剑倒地,我还当这真是天妖咒的邪法呢!” “确是有邪法啊,邪法起自人心的邪念,一念之差,有天庭地狱之别。” “别在这传道训人啦。”绿如道,“你这通解谜,说起来头头是道,但本姑娘仍是有个极大的疑惑,戴老夫子为何最初会对叶横秋起杀心,只为那一缕紫艾狼烟?这也太过牵强了!” “孺子可教也……”萧七的眸子一亮,“啊,不,师姑高明,这件事也是小侄心内最大的疑问。或许这便是人心难以揣测的可怕之处吧,我也盼着有人能给我答疑解惑。” 五、玄武阁 大明了,苍穹上阴云密布,似是憋着一场大雨。朱瞻基一行已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出发。 真相虽然残酷,但到底解开了神机五行被杀之谜,朱瞻基、董罡锋等人身心俱疲,当务之急仍是尽快赶赴京师。 刚吃完早餐,忽听得一阵嘈乱自院外传来,跟着便有亲兵赶来禀报,宅外竟来了一队京官,看服饰是锦衣卫,吵嚷着要铁将军出迎。 众人均是满腹疑惑,不知锦衣卫为何突然间赶来此地。片刻后,铁骋果真带着几名锦衣卫赶回了院内。董罡锋看那几名锦衣卫风尘仆仆,领头之人竟是自己相识的锦衣卫副统领童青江,忙打招呼道:“老童,你在京城里面美不够,又跑到地方来搜刮啦?” 童青江是个四十余岁的壮汉,闻声仰头,忙叫道:“哈哈,董老弟,竟在这遇到了你……”眼神一转,便见到了负手而立的朱瞻基,“哎呦,太子殿下!谢天谢地,下官这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寻到了殿下!” 他口中说得惊喜,但神色中却又隐隐透出几分尴尬和郑重。董罡锋登时一愣:老童是个十足的粗人,往日里见了我都是喊着去喝酒快活,怎么今日吞吞吐吐? “怎么?”朱瞻基蹙眉道,“京师中出了何事?” “殿下见谅。”童青江苦笑一声,腆起了肚子,道,“下官这里有太后口谕,请殿下去内屋听旨,铁将军、董统领也来吧。对了,戴老夫子呢……” 朱瞻基的神色瞬间冰冷下来。锦衣卫副统领远道而来,传的竟是太后口谕,一股不祥之感瞬间袭来。 大厅内摆布好了香案,除了朱瞻基、铁骋和董统领,闲杂人等尽皆屏退,童青江才昂首挺胸地站定,沉沉叹了口气:“太子朱瞻基,太后懿旨问你,你是哪一日离开的武当山?” 跪地听旨的朱瞻基一凛,道:“五月二十五日吧……” “五月二十五?”童青江拉长了声音,“太子殿下没记错吧?” 董罡锋登时蹙起眉头,若非此时童青江是代太后传懿旨,只凭这问话的腔调,他早已破口大骂了。朱瞻基也脸色骤沉,却还是老老实实地道:“回太后,是那一日没错。那时罗天大醮已布置妥当,紫霄宫也拜祭了父母殿,更为父皇用七星灯仪祈过了福。” 童青江又叹了口气:“太后懿旨,太子朱瞻基,本当奉旨祭祀武当真武大帝,大醮未毕,擅离神山,深负皇恩,有悖圣望,着即革去朱瞻基南京监国等一切差使,速随锦衣卫回京听命!” 室内仿佛在刹那间冰冷下来,董罡锋、铁骋尽皆变得泥塑木雕一般。 “罪臣朱瞻基遵旨,谢恩!”朱瞻基愣愣地叩头,恍惚中觉得喉咙里的话不是自己说出的。 “殿下请起。”童青江跳到一旁,急忙搀扶,“老童这是奉命行事,这口谕传罢了,老童还是老童。” 朱瞻基有些虚软地站起,缓缓道:“老童,我问你,宫里到底出了何事?”童青江虚张了两下嘴,没有出声。 “我父皇呢?”朱瞻基蓦地大喝起来,悲怒迸发之下,这一喝竟带着“嗡嗡”的回响,“为何要传太后懿旨,我父皇到底出了何事,快说!” 铁骋忽地横刀架在童青江颈上,冷笑道:“童大人恕罪,铁某这里只认得太子号令,你若不说,铁某将你们尽数砍了,只说在路上遇到了山贼。” 董罡锋见童青江脸色通红,也冷冷道:“老童,太后懿旨虽革去了太子的一应闲差,但他眼下仍是太子殿下,是不是?万岁到底如何,殿下这当儿子的,自然该当知晓!” 童青江吐了口气,慢慢道:“陛下……驾崩了!” 仿佛被晴天霹雳击中,朱瞻基一个踉跄裁倒在地。铁骋和董罡锋忙抢上去扶住。朱瞻基喉咙里发出沉痛的呜咽。先是低沉的呜咽,跟着便化成了大声号啕痛哭。多日来的担忧忽然成了噩耗,自是痛彻心扉。 董罡锋更是一把揪住了童青江细问缘由,童青江只得说了。 其实洪熙帝暴毙的缘由,便是徐太后等人也不大明了,其后更严令锁闭消息,但当晚进出的宫中侍卫不少,这等大事又怎能瞒得许久,童青江身为锦衣卫的第二号人物,自然听得了些风声,可也仅是道听途说而已。 “……殿下别怪老童莽撞,太后可是下了密令的,绝对不得走漏半字风声。还请殿下慈悲,给老童保下这颗脑袋。”童青江将所知一五一十说完后,更连连告饶,忽又一拍脑袋,叫道,“哦,是了,听说万岁驾崩之后,是大学士程继,跟太后秘奏之后,这才开始追查太子擅自离山之责的。” “华盖殿大学士兼礼部侍郎程继?”朱瞻基拼力止住泪,多年来的历练让他深知此时已到了紧要关头,心念电转,缓缓道,“在当朝五名内阁要臣中,他排位最末,听说与汉王颇有往来。” “父皇是二十七日驾崩的,他们追查我是否在这日子之前离开武当山……同时全力追擒武当掌门柳苍云,”朱瞻基喃喃自语,忽地扬起双眉,“程继必是受了汉王密令,在太后跟前挑唆,说我联络武当柳掌门,下手加害了父皇!” 众人均是一震,童青江更是瞪大双眼,作声不得。董罡锋倒吸了一口冷气:“怪不得蛇隐要冒死行刺,他是要逼殿下离山,此后再由程继制造口舌,罗织罪名。殿下曾将遇刺详情写了密奏,八百里加急送去,可这折子只怕还未及送到万岁手中……” “蛇隐在武当山行刺,程继于紫禁城诬陷,这漫漫长路上,更有天妖的连番追杀。”朱瞻基不由“呵呵”冷笑起来,“汉王用兵,果然一发俱发,防不胜防啊!” “殿下勿忧。”铁骋到底久任地方指挥使,深知官场习气,忙劝道,“太后虽下了这一道懿旨,但到底留下了太子之名,可见太后对程继所言并未尽信。只要殿下进了京,禀明前后详情,更有武当一尘掌教等人为证,届时定能扭转乾坤。” 朱瞻基勉力凝定下心神,向童青江一笑:“难得老童你冒险传来这讯息,瞻基领情了,请铁将军先安排童大人休息。”童青江也知他们突闻这等噩耗,必然要计议一番,也知趣地起身告辞。 童青江被铁府仆役请走,朱瞻基又命人唤来了萧七等人。悄寂的堂内,太子已抑住了悲痛,缓缓道:“铁骋,由此去京师,还有多远?” 铁将军沉吟道:“由山西去京师,必得西出驿道,从千古雄关井陉关穿越太行山,那便到了北直隶真定府,此后就是一马平川了。” 朱瞻基缓缓踱步,念叨道:“父皇驾崩,汉王已经全面发动,并蛊惑了太后。他们下一步,定然是全力以赴置我于死地。天妖只是第一步,依着汉王的路数,必然有更厉害的杀招源源而至。更可怕的是,咱们进京的路线已经被他们洞悉——由此直奔井陉关,别无他途……” 铁骋叫道:“殿下勿忧,卑职这就点齐人手,全程随护。” “只怕不成了。”朱瞻基叹一口气,“眼下我只是个戴罪的太子。你本是宁山卫的指挥使,若是贸然擅离职守,远道领兵护送,只怕我这罪名,便会又多了一桩结党营私……” 铁骋仍待劝解,但一触到朱瞻基刚硬的眼神,便只得咽下话去。 庞统重重地一拍大腿,怒冲冲道:“可惜啊,昨晚没有料理了单残秋!” 众人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天妖三绝虽然白防重伤,但单残秋和顾星惜没多久就会追来。这二人志在复仇,报复的手段必然更加惨烈。 前有汉王凶险难测的杀手援兵,后有阴魂不散的天妖双绝,偏偏进京的道路只有一条,穿越太行山上的井陉关,朱瞻基甚至没有变招的余地。 “殿下怎么忘了玄武之秘?”萧七忽道,“若是破解这道谜题,有玄武之力护佑,何惧这小小的天妖!” 提起玄武之秘,众人的心神都是一亮。 这是天下最令人心神澎湃的秘密,甚至连天妖、神蟒帮都血热心颤。而这天大的秘密就在朱瞻基怀中的紫金葫芦内。 朱瞻基怔怔地摸出了那葫芦,橙色灯芒下,紫金葫芦闪耀出令人炫目的黄金颜色,他却摇了摇头,道:“可惜,我们已推算过多时,始终不明其要,甚至连一尘掌教都参不破这葫芦的玄奥。” “殿下又忘了。”萧七又道,“一尘掌教曾说过,这玄武玉壶,要与天枢宝镜相合,才能推出其中玄机。一尘掌教的师弟一粟真人,便在这太行山中的玄武阁内……” 董罡锋看了眼萧七。他知道萧七真正的用意,借此机会去寻找一粟,至少可以将一尘掌教中毒的讯息告诉他,好让他赶去相救武当掌教。 他的眼芒一闪,没有点破萧七,而是借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殿下,萧七所言极是,一粟身为武当掌教的师弟,为武当三奇之一,武功深不可测,有他在,又何惧天妖?” “不错。”朱瞻基的眼内霎时耀出精光,“铁骋,太行山的玄武阁,距井陉关有多远?” 铁骋沉吟良久,也想不出这玄武阁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忽然想到亲信吕大脚是太原府乐平人士,忙将他唤来细问。吕大脚道:“这是个极不知名的小道观,恰好末将知道,在井陉关之西数里。” “一尘道长倒是颇有未卜先知之能。”朱瞻基苦笑,缓缓道,“铁骋,将你这亲信交给我,明早就出发。” 铁骋却摇头,死活要亲率一队数十人的亲兵护送。朱赡基素知他宁折不弯的性子,也只得由他。 稍时收拾停当,众人便即出发。童青江也随同出发,他全不知玄武阁是何所在,铁骋等人也未对他明言,只说寻了条近路,可由那里出太行山赶入北直隶。 铁骋身为宁山卫指挥使,自然不能率兵进京,便只得将亲兵都改换了商旅装束。众人由泽州北上,马不停蹄地过潞州、辽州,一路辗转,终于到了乐平。越行道路越是崎岖,再向东行不久,便钻进了莽莽苍苍的太行山。 这日临近中午,天上便飘起了雨丝,这场雨已积了很久,真正下起来必然绵密汹涌,好在起初还不大,众人尚可将就前行。俗话说,望山跑死马,虽然早就进了深山,但山路崎岖难行,有的地方已不能称之为路,仅是一人可过的狭径,马匹须得缓缓牵过。 直到黄昏时分,那雨愈发紧起来,抬头只见满空斜扯的雨线,脚下更是泥泞不堪。众人正没奈何处,忽见前方峻岭下挑起几角飞檐,一座道观正隐在雨幕峭岩间。 玄武阁的山门造型古朴别致,奇怪的是,这不大的道观门口匾额上却堂而皇之地写着“敕建”二字。 “敕建?”朱瞻基擦了下满脸的雨水,脱口道,“这小道观,竟也是奉圣旨而建?” “无上天尊,先师一粟仙长,已驾鹤西去两年零四月……” 玄武阁的道长是一位中年道人,自号苍涯子,五十上下的年纪,略显干瘦的脸上几乎没什么皱纹,只是肤色略黄,眉眼颇有几分市侩,配上稀疏的胡须,乍看上去却有几分像是走街串巷算卦的野道人。 听得铁骋问起一粟道长,他低眉顺眼地稽首作答。 众人尽皆呆住,大失所望。这一路冒雨跋涉而来,等来的结局居然只是冷冰冰的四个字——驾鹤西去! 萧七更是全然呆住,若是一粟已经仙逝,那么一尘掌教毒伤痊愈的希望便更加渺茫……一群人都在失落,唯有铁骋还不死心,道:“这个,你道号是什么……鸭子?” 那道人道:“小道道号‘苍涯子’,不是什么鸭子。”这人一脸的市侩滑稽相,这般一本正经地板起脸,倒更增滑稽。 铁骋道:“苍鸭子……啊,苍涯子!我这里有几位爷,都是武当山的大功德主,受一尘掌教所托,来寻访一粟仙长。既然如此,说什么也要去一粟仙长的墓前祭祀一番。” 苍涯子眼耀喜色,忙道:“原来各位来自武当祖庭啊,甚好甚好,小观地处偏僻,年久失修,香火钱已是捉襟见肘,诸位既然都是武当祖庭的大功德主,那……” 铁骋皱皱眉头,只得摸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塞入他手中。苍涯子满脸堆笑:“多谢,多谢,诸位大官人快快里面请,无上太乙天尊,无上北极镇天真武玄天上帝……”口中念念叨叨,将银票细细地贴肉藏好。 朱瞻基、萧七等人面面相觑,万料不到鼎鼎大名的武当三奇“沧海一粟”的嫡传弟子,竟是这一副视财如命的模样。 苍涯子头前带路,过了正殿,冒着雨来到一座偏院。几株黑沉沉的老柏树遮得满院凄清,一座青冢前耸着一截石碑,上书“先师玄武阁住持羽土方一粟羽化处”。“沧海一粟”俗家姓方,以“一粟子”为道号,石碑上又有其生卒年月。 墓极简陋,四周已长满了青草,在密雨中飘摇着。朱瞻基和萧七望见那墓碑,均觉心境也如这片野草般,荒芜凌乱。 铁骋只得叹道:“咱们都是本地官吏,错过了宿头,便在宝观借宿一晚。”此时夜色已降,大雨中难以摸黑走山路,朱瞻基不得不留下。 “各位贵客当真是来对了。”苍涯子的小眼睛又亮了起来,“小观虽小,却有座紫霄楼可容各处游方道者和功德主住宿,只是也年久失修啊,这年头缺了银子,事事不畅啊!”眼巴巴地盯着铁骋,一步不挪。 铁骋冷哼一声,只得又塞了张银票过去。苍涯子满面感激,慨叹道:“又让大人破费了,小道定会在真武祖师爷像前给您老设个功德牌,日夜香火祈福……各位贵客这边请,小观简陋,怠慢之处,还请海涵。”带着众人直奔后院的宿处而来。 这道观依山而建,自外看似不大,进来后却别有洞天,其院落、神道和正殿都随山坡形势而错落起伏。最别致的,是后院的一座阁楼,称为紫霄楼。其造型冉冉欲飞,重楼歇山式的阁顶,竟与武当山紫霄宫大殿一般无二。 据苍涯子说,因玄武阁地处偏僻,历来香火不旺,观内弟子寥寥。眼下除了他这掌门道人,便只有四五个小道士在此。好在当年一粟道长曾以惊人的医道济世,救助过附近的几个大功德主,靠着这些大功德主和一粟传下的医道,玄武阁还能维持。若有贵客驾临,便入住在这紫霄楼内。 当下铁骋做了安排,数十名兵丁都去院中回廊和厢房内将就,朱瞻基等人则入住紫霄楼内还算洁净的第三楼厢房。 安置妥当后,董罡锋、萧七等人都聚在朱瞻基屋内,相对默然。原以为在这玄武阁能遇到武当三奇中啸傲云霞的沧海一粟,没想到一粟道长已经仙逝,而他指定的这衣钵传人苍涯子,则是一脸见钱眼开的市侩相,十足的江湖骗子模样。事到如今,众人计议一番,也只得死马当活马医,先将这苍涯子叫来问间再说。 片刻后铁骋便将苍涯子带进了屋内。一阵寒暄之后,朱瞻基问:“道长既是一粟仙长的嫡传,想必也精通武当玄门功夫了?” “惭愧。”苍涯子有些惶恐地躬身,“先师只传了一些医道,贫道还只得了些皮毛。武功么,贫道学过些导引吐纳之术,身了骨倒还健旺,拳法武学则全然不晓。” 众人更是惊诧,这苍涯子不管怎么说也是武当三奇中的一粟道长高徒,论辈分与武当掌门柳苍云同辈,却不晓武功。此人医道仅学得皮毛,武学全然不通,玄武阁在他手中凋零冷清,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董罡锋随口道:“传闻一粟仙长是当年玄武之秘的知情人,这玄武之秘,你可曾听闻?” “玄武之秘?”苍涯子那张市侩的老脸上忽然闪过一层红光,竟出入意料地道,“此事先师倒曾与贫道说过。除了医道,贫道对天文星象用功最勤,当年先师也曾就玄武之秘,与贫道多次商讨。” “多次商讨?”心直口快的绿如不由瞪起了美眸,“你是说,一粟师叔,会跟你商讨……” 苍涯子“呵呵”笑道:“贫道拜师前曾云游四处参学,于天文之道颇有造诣,这玄武之秘与天文星象息息相关,师尊跟我说起的,便是这些!”说着手拈须髯,做出一派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世外高人状,只是那张市侩脸孔配上稀疏胡须,怎么瞧都像是卖假药的野郎中。 萧七忍不住笑出声来。朱瞻基也觉万般无奈,叹道:“道长请坐,长夜无聊,道长正可给我等说说玄武之秘,让我等长长见识。” “这位官爷言重了,贫道也只是姑妄言之。”苍涯子也不推辞,拱手落座,缓缓道,“玄武之秘早已流传天下多年,有人说是武当三丰祖师失传的绝世武功,有人说是前代帝王遗下的藏宝地图,这都是江湖人不明就里、以讹传讹。玄武之秘,不是什么武功秘笈,更不是藏宝秘图……” 这人满脸市侩,见到银票更是双眼发光,但不知为何,此时说起玄武之秘,竟侃侃而谈,语调悠然,竟似换了个人一般。 果然如一尘掌教所说,他这一粟师弟,当年追随其先师,对玄武之秘所知极多。看来这苍涯子虽不会武功,倒将这门绝学继承了下来。朱瞻基暗暗称道,心念流转,不动声色地道:“愿闻其详。” “不敢。”苍涯子神色肃然,缓缓道,“真正与玄武之秘有关的说法,只有两种,其一,便是建文帝的下落!” “建文帝!”屋内众人听得这个熟悉而又神秘的名字,心底都是一震。 这个人是朱元璋选定的皇太孙,是大明王朝的第二任皇帝。二十多年前,他的亲叔叔蒸王朱棣起兵造反,经过四年辛苦异常的靖难之役,最终出奇兵突袭了当时的都城南京。 随着皇宫一场神秘大火,建文帝在人间彻底消失了。自此,搜寻建文帝朱允炆的下落,成了永乐帝朱棣后半生的头等大事。 甚至,在整个永乐朝,“建文帝朱允炊”这六个字乃是禁忌之语,谁都在找他,偏偏谁也不敢说出这个名字。 朱瞻基的脸色顿时阴沉起来,他最清楚这个名字在父皇和皇爷朱棣心底的份量,当下冷哼一声:“玄武之秘怎么会和建文帝有牵连?” “玄武之秘已流传了千年,按常理,自不该和建文帝相关,但先师却曾跟我透露过一点消息,本朝的玄武之秘,确与失踪的建文帝相关。先师没有细说,小道也就不明详情了。但小道揣测,或因玄武之秘与国运相关,建文帝丢了皇位,事关国运,只怕这便是其中的关键了。” 莫非建文帝失位,果然是国运使然?朱瞻基沉吟起来,忽一抬眼,见苍涯子小眼内放着灼灼幽光,正紧盯着自己,登时心内一凛,沉声道:“接着说!” “这与建文帝相关的第一种说法,确实有些匪夷所思。”苍涯子接着道,“这第二种说法,才是老道精研多年的心得。所谓玄武之秘,实则与天文地理密切相连,上与国家气运相接,内与先皇密旨有关。玄武之秘,说的是天地间一股绝大的力量……“咱们不妨从这玄武阁说起。”苍涯子笑吟吟地扫视众人,“各位官爷可知道么,我大明,共有多少座玄武阁?” 一句话将众人问得尽数愣住,苍涯子才得意地拈着稀疏胡须,傲然道:“大明天下,祭祀真武大帝的玄武阁或是玄武观,著名的共有一百零八座,对应天罡地煞之数,其中二十八座为敕建,均是奉了先皇的圣旨,上应二十八宿。咱这座太行玄武阁,便是二十八宿之一。” 朱瞻基这才释然,怪不得这小小的道观居然挂着敕建二字,想不到其背后竟有这样大的来头。 “永乐帝登基后便大修武当山,实则也是为了玄武之秘。武当山,为真武帝功成飞升之所,与玄武之秘息息相关。不过,天下并不只有一座武当山……” 众人听得这话更是一愣,绿如忍不住道:“胡说,我大岳武当山独一无二,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苍涯子赔笑道:“这位姑娘说得没错,大岳武当山,只在湖北均州,独一无二。但天下以武当山为名的,却有七家,上应天罡北斗七真,分别是山西武当山、甘肃北武当、湖北英山南武当、江西南武当、湖南永州武当,还有眼下这座山,虽深居太行山内,自古却有个称呼,唤作小武当……“算上大岳武当,天下共有七座武当山,正与北斗天罡之数相合。天地之奇,以至于斯。”不知为何,一说起玄武之秘,苍涯子那张令人生厌的老脸竟变得肃穆起来,“玄武之秘,便是靠感通玄武神帝,调动这股天地间本源力量的秘法。这秘法与天文学、风水学、古巫术、道家符咒学息息相关。寻常的江湖人,若不通晓天文风水等术,便寻得了玄武之秘,也会茫然无解……” 听到这里,朱瞻基的手不禁摸住了怀中的紫金葫芦,手指抚过葫芦上细密的咒文,心中若有所动:这小巧的葫芦内,当真蕴藏着沟通天地的绝大机密? “传说近百年来,此法只有三丰祖师、周颠、碧云祖师等少数几名武当高道洞悉其奥,后来武当掌教一尘道长陪同碧云祖师督建武当山大修,才是玄武之秘最紧要的一环。可惜,此事太过机密,连我先师也不得其要,只听说,最紧要的机密,都被碧云祖师刻在了一只神秘的紫金葫芦上……”苍涯子说着摇头叹息,满面憾意。 “受教了。”董罡锋点头道,“不过听一尘掌教说,武当山另有一件奇物——天枢宝镜,就在一粟仙长的手中。有了这宝镜,才能解开玄武之秘。” “天枢宝镜!”苍涯子的瘦脸愈发严肃起来,“此乃武当不传之秘,能说出这四个字来,看来诸位必是受掌教所托的贵客了。不过武当的规矩是——欲窥玄武,先明天枢;若见宝镜,先出灵壶!” “玄武灵壶,是这个么?”朱瞻基已将那紫金葫芦托在了手上。 橙色的灯芒下,紫金葫芦耀出淡淡的金芒。 “果然是玄武灵壶,在这壶上所刻的,竟是《清净铭》!”苍涯子紧盯着那葫芦,眼珠子几乎要脱眶飞出,忽然“扑通”一声,给朱瞻基跪倒,叩头道,“原来是太子殿下,小道有眼无珠,冒犯冒犯……” 众人均是一凛。朱瞻基道:“你怎知我是当朝太子?” 苍涯子战战兢兢地道:“殿下器宇高华,一望便知是极尊贵之人,这玄武灵壶,向来只由武当掌教保管,秘不示人。如此事关天下社稷的宝物,武当掌教只会交给两人,万岁爷或是太子殿下!” “这家伙!”绿如不由低声嘀咕,听得这番高论,她甚至怀疑,这家伙先前是不是故意装得那样市侩。 “请起吧。”朱瞻基点头一笑,算是默认了身份,“道长所说,头头是道,不知这灵壶到底有何机密,可否赐教?” 见朱瞻基缓缓将玄武灵壶递过来,苍涯子的脸孔都颤了起来,抖着手捧起那紫金葫芦,凝神细瞧。颠来倒去看了许久,才缓缓叹道:“果然……果然是珠联璧合,诸位暂且稍候。” 他郑重放下紫金葫芦,施礼而出。片刻后又疾步走回,自怀中取出一面圆滚滚的物事。 揭开上面的一层层黄布,现出一面古朴圆润的铜镜。 铜镜的正面银光莹莹,背面却刻着精美的纹饰,除了边上的北斗七星等星宿图,最醒目的是当中一段隶书铭文和一道古拙图案,那正是洛书。 “果然是洛书!”绿如先惊呼了一声,细看了两眼铭文,又喜道,“嗯,这段文字是《存诚铭》,也是碧云师祖所传。” 众人的目光都从洛书图案转到当中那三行铭文上来。 形神俱真,与道合一,念念存诚 住最上乘,行无上道,九天普明 五行交彻,感之莫忘,应化俱灵 绿如低叹道:“这铭文是说人修道时要心存诚敬,才能让五脏内的真气交感。掌教真人曾说,这《存诚铭》的精义,须得炼到五气朝元的境界,才能明悟通透。” 苍涯子看了绿如一眼,笑道:“小姑娘了不起,竟对我碧云祖师的铭文精义如数家珍。”说话间便将天枢宝镜缓缓推到了玄武灵壶前。 两件宝物并列案头,河图洛书交相辉映。宝镜与灵壶终于融汇一处,那该会解开怎样的惊天之秘? 窗外夜雨沙沙,暖阁内一派悄寂,众人心脏狂跳不已。 “果然。”萧七惊叹道,“这宝镜上的洛书图案,正如戴老推断的那样,也是暗藏玄机。” 朱瞻基、绿如等人也都看到了,宝镜上的洛书也是用圆圈标示白点,用实点标示黑点,但实则圆圈和实点的数目,与寻常洛书的黑白点数目颇有差异。 众人的目光都凝在苍涯子的脸上。苍涯子的神色更是古怪,忽见他拿起了案头的纸笔,边写边道:“这位小哥说得是,玄机就在这洛书与河图这些错配的黑白点上。不过灵壶宝镜的铭文雕图,须得交互参照才行。灵壶上的《清净铭》要与宝镜上的洛书黑白点相配。《清净铭》为三行九句,洛书本就是个九宫图,右首第一个,本应是黑点,这里却错标成了圆圈的白点,这对应头一句的‘太上玄门’的‘太’字,右七第二第三错标的实点对应‘诸极之道’的‘极之’二字,足六第一错标实点,对应‘源’字,戴九的第一第二错标实点对应‘九霄’二字,如此这般,那便是……” 太极之源九霄之阁 这八个字跃然纸上,朱瞻基等人眼前顿时一亮,相对于当日戴烨仅以玄武灵壶上的铭文图案推断出的难以成文的八个字,这“太极之源,九霄之阁”已是极顺畅的句子了。 苍涯子也是双眼放光,又提起笔来,道:“宝镜上的《存诚铭》则与灵壶上的河图实点图相配,河图也是左中右三行,右首九字点第七第八错标实点,对应‘合一’二字,中间横七点的第二第三错标实点,对应‘最上’二字。下方是一和六组成横点,起首那错标实点正对应‘九天普明’的头一字‘九’……如此这般,便是‘合一最上,九五之化’这八个字。” 太极之源九霄之阁合一最上九五之化十六个字,显然是四句话,文辞虽通,但谁也不知其中有何深意。 “像是个字谜,天知道这四句话说的是什么!”绿如连连摇头,“萧七酸,你来猜猜。”萧七则满面凝重,沉思不语。 只怕不是字谜。”苍涯子扬起凝着汗水的脸,“太子殿下,这十六个字,大有玄机,只是眼下,小道还参悟不透。” 朱瞻基大是失落,神色变幻,又道:“你能否打开这玄武灵壶?” “殿下请听。”苍涯子以一种奇异的手势轻摇葫芦,里面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这里面有枢纽,被机关锁住,只有依法打开机关,才能取出葫芦内所藏的物事。如果我所料不差,如此精巧的机关锁,内里应藏有极大的机密,或是密信,或是……地图!” “地图?”众人均是一愣。 苍涯子笑得颇具玄机:“玄武之秘与武当山关系最大,但武当山七十二宫观,三十六天峰,方圆八百里,贫道斗胆猜测,玄武灵壶内,应是藏有一份与武当山有关的地图,取出后与‘太极之源,九霄之阁,合一最上,九五之化’相参究,再按图索骥,便能在武当山中揭开玄武之秘。” “那要怎样打开?”朱瞻基的心“怦怦”乱跳,遇到这苍涯子,倒真是不虚此行,虽然无法在此时获取玄武之力,但若能解开玄武之秘,也是万幸。 “难,只怕很难。”苍涯子的脸色又肃穆起来,“以小道的头脑,最快也要钻研数月。” 朱瞻基忽向铁骋丢了个眼色,沉声道:“既然如此,这玄武之秘,还是留到京师再开启吧。” 铁骋站起身来,一把抓过了紫金葫芦和那面铜镜,冷冷道:“多谢道长了,此事关乎社稷,这两样宝贝,还是由殿下收回保管。” 苍涯子的脸孔顿时扭曲起来,颤声道:“铁大人,铁大人,宝镜是先师遗物,能否留在敝观……” 铁骋拉下了脸来,一把将苍涯子推倒在地,喝道:“你不会武功,这宝物若给贼人掠去,谁能担待得起?” 苍涯子不敢再说什么,只是怔怔望着,直到朱瞻基将二宝都郑重揣入腰间革囊,他眼中的光彩才刹那间暗淡下来。 朱瞻基道:“不管怎样,道长这番推敲,功劳颇大,看来洞悉玄武之秘,还少不得道长。请道长回去后收拾一下,明早随我们一同进京。” “进京?”苍涯子愣了下,随即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先是哀叹自己这顶梁柱走后,这观远人稀的玄武阁必然香火寥寥,岌岌可危;又抱怨自己还没一身像样的法衣,说什么自己也是鼎鼎大名的沧海一粟嫡传弟子,这样寒酸地到了京师,丢了武当的脸……一转眼间,这苍涯子又变成了市侩圆滑的野道人。 铁骋几乎便要破口大骂,但在朱瞻基跟前,也只得老老实实地探手入怀,这回却只剩下几块散碎银两,一股脑儿地按入苍涯子手中。苍涯子将几块银子掂了掂,啧啧连声,一副不解馋的模样。铁骋怒道:“老子是本地将军,改日自有人给你送香火钱来,再要啰嗦,你小心狗头……” “谁说贫道要香火钱了!”苍涯子瞪大一双小眼,“陪同太子进京,破解玄武之秘,乃贫道义不容辞之责。不过……这点银子,将军大人既然拿出来了,贫道也只得收下啦。无上天尊,无上北极镇天真武玄天上帝……” 屋内不由爆出一片笑声,苍涯子却施施然地起身,便待告辞而出。董罡锋忽地浓眉攒起,沉声道:“好浓的杀气!” 众人都知道他的望断天涯术独有感知杀气之能,闻言俱是一凛。萧七也侧耳道:“不错,来的人马着实不少……” 六、风云聚雄杰 众人闻言心内一沉,便听得楼下大院中一阵嘈杂,显是那群人已大大咧咧地冲进观来。跟着正殿和院内长廊间安歇的数十名铁骋亲兵便厉声喝道:“什么人”、“哪来的贼寇”、“大胆,快来人……”但不知怎的,喊声极为短促,往往才出来半声便迅速沉寂。 “劲敌来袭!”董罡锋一摆手,熄了屋内油灯。几人忙凑到窗前,向下望去。 却见只这短短工夫,道观庭院中已七倒八歪地躺了一地的铁府亲兵。廊下有人高擎着火把,照得院内亮堂堂的。熊熊的火光下,几道身影在院内穿插游走,一拍一按,便有一名官兵要穴被封,倒地不起。 铁骋所选的这些精兵虽非武林高手,却也是骁勇善战之辈,哪料到许多人未及拔出兵刃,便已被人拍中要穴。偶有几人抽出兵刃,嘶喊着抵挡,却都撑不过两三下,仍旧中招倒地。 院子外圈的长廊下,站着一队的锦袍汉子,瞧那装束,依稀与大明官兵有几分相似,只是衣饰要华贵许多。不少人还在高声叫喊:“十八……二十……”、“三十七……加把劲!”、“鹰爷、熊爷,二位还是不及人家小娇娘啊……” 出手与铁府官兵相抗的竟然只有三人。一人身长挺拔,黑衣如铁。一个身材雄伟,光头赤膊。另一人身姿婀娜,长发飘飘,竟是个女子。 萧七一瞥那女子,立时心头一痛,那正是顾星惜.此时她头上戴着一顶垂纱围帽,遮住了那张倾倒众生的绝世容颜,但进退飘逸如风,依旧风姿绰约。 “是汉王府的人马!”庞统大惊。 “他们在打赌,瞧谁打倒的人最多。”绿如冷哼道,“看来还是顾妖女更胜一筹。那黑衣人和光头壮汉,虽然功力深厚,出手却比她慢了……” “那光头汉子是鹰扬四士中的‘飞熊’熊四海,”董罡锋漠然望着窗下,“那长身汉子是……鹰扬四士之首鹰刀风激烟!” 庞统道:“嗯,我也看到了单老妖,白昉却没见踪影,看来已被叶二哥杀了。” 他三人说得随意,心内却已如浸寒冰:天妖三绝虽然折了白云卷,却会合了鹰扬四士中能攻善守的鹰刀和飞熊,廊下的这些锦袍汉子显然是汉王府内新出动的高手援军。更诡异的是,他们怎么会如影随形,赶到了这荒山僻岭的玄武阁? “这群商旅伙计竟全是宁山卫铁骋的亲兵所扮!”廊下众武士中响起一道熟悉的阴寒笑声,“哈哈哈,只怕铁骋就在这里!这真是天意,咱们才过井陉关,遇到大雨,赶来此处避雨,竟遇到了铁骋!”声音阴寒苍老,正是天妖之首单残秋。 萧七不由叹了口气:“原来是老天爷将他们带来的,玄武阁看似荒僻,但距井陉关仅有数里。汉王的人马进了井陉关后,忽遭暴雨,荒山中无别处可避,玄武阁成了他们唯一的去处……” 又听“砰砰”的砸门声响,童青江惶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殿下,外面似是来了强人啊……”董罡锋怕他叫嚷,打开门一把将他拽了进来。 童青江在京城里面作威作福惯了,适才也在窗前见到顾星惜、鹰刀等人神出鬼没的身手,这时已吓得面无人色,颤声道:“殿下,他们敢打官军,那定是反贼无疑,依下官之见……咱们最好莫要跟他们硬来……” “童大人少安毋躁。”铁骋的脸色也极难看,转头对苍涯子道,“这紫霄楼可有暗门出去,避开那些人?” 苍涯子也是脸色煞白,一个劲地摇头:“没,这紫霄楼没有后门……但在大殿里,却有一条暗道……” “暗道?”铁骋忍不住道,“你们是敕建的道观,修暗道做什么?” “还不是因为天枢宝镜!先师奉皇命建此观,若是来日有强人突袭,可由暗道逃走,以保天枢宝镜不落入贼人之手。可惜啊,暗道就在大殿中祖师爷的神像后,咱们一下楼,就会被他们发现。” 铁骋猛一咬牙,对苍涯子道:“底下倒着的人,都是我的亲兵,稍时道长随我下去,便说是我率人来此烧香还愿。老子设法引开他们,你只管带太子他们由暗道逃生。” 苍涯子给他寒光凛凛的眸子逼视,不由退了一步,颤声道:“只怕有些难办……” “只怕他们这时已发觉了!”斜靠在窗前的萧七叹了口气,从窗缝向下望去,却见单残秋已揪起了一名亲兵,目光灼灼地紧盯着,低声喃喃。片刻后,那亲兵便如中了邪法般僵硬地举起手,向紫霄楼指来。在单残秋的天妖咒下,这寻常兵卒全无抵御之能。 “国师洪福齐天,朱瞻基就在这里!” 单残秋哈哈大笑,仰头向紫霄楼望来,灼灼的目光犹似喷火。楼内黑漆漆的,但萧七、董罡锋等人都清晰地觉出,单残秋电一般的目光正凝在自己身上。不过,这单残秋口中的“国师”,到底是何许人也? 屋内,董罡锋蓦地揪过了苍涯子,冷笑道:“道长,这些贼人要在你这小观中劫杀当朝太子,记住,这是株连九族的死罪,哪怕你降了他们,他们事后也会杀你灭口。你眼下唯一的生机,就是伺机打开暗道,带着我等逃出去。” “将军老爷!”苍涯子哆嗦着,“小道、小道没那么糊涂,况且荡魔除贼,护国卫道,义不容……容……半字虚言,天打雷……” 听他张口结舌地赌咒发誓,朱瞻基已苦笑道:“道长不必如此,我是信你的。只是,我们的行踪已然泄露,要怎样才能冲入那密道?” 众人的心都冷了下来,外面人声喧闹,足声杂沓,单残秋等人显然已向这里奔来。天妖与鹰刀、飞熊率领着大批汉王府高手,这逼仄狭小的玄武阁,根本没有藏身之地。 董罡锋攥紧剑柄,沉声道:“事到如今,唯有破釜沉舟了!” “不能硬拼!”萧七忽地看了眼绿如,低声道,“殿下,我有个计策!” 朱瞻基眼芒闪烁,忙道:“请讲!” 萧七先向苍涯子挥了下手,道:“你先下去稳住他们,稍时看我的眼色,设法将他们引入大殿。”苍涯子连连点头,踉跄奔出。 萧七又将童青江也请出了屋去,才低声道:“咱们唯一的胜机,便在那玄武之秘上,稍时只有以此为要挟,才能拖延一时。只是殿下此时已是众矢之的,这两件宝物,万万不能放在殿下身上了。绿如是我们这里唯一的女子,若殿下信她得过,请将宝物交给她保管。” 朱瞻基一愣,立时会意,微一沉吟,终于缓缓取出了玄武灵壶和天枢宝镜,沉声道:“不错,他们要找的人是我,罡锋、铁骋是我心腹,我若有不测,他们也决计难以逃生。绿如是女子,反不会被他们留意。这两样宝物,交给你保管,紧要之时,务必全力逃走,将它们交还一尘掌教手中。” 绿如一愣,望见朱瞻基火热的目光,心内竟生出一阵难以言明的慌乱。 萧七叹道:“绿如,你领命吧,这是目下唯一的法子。稍时,我们用这玄武之秘的名头,或能跟他们周旋周旋。我和董大哥会全力引开他们,殿下和铁将军或许还有一线逃生之机。” 众人心内满是忐忑,对萧七的话仍是颇多疑惑。沉了沉,董罡锋叹道:“殿下,我信萧兄弟的话。” 这一路奔波厮杀,董罡锋发觉,这位金陵萧家的公子哥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不是他有多深的智慧,更多的,却是他敢于孤注一掷的气魄。而昨晚的那次长谈,更让他对这少年的头脑另眼相看。 “好,便依萧七之计!”朱瞻基咬了咬牙,又对绿如道,“绿如姑娘,紧急之时,你便独自逃生,决不能让双宝落入汉王手中。” 绿如的脸孔紧了紧,终于轻叹道:“绿如尽力而为!”她的眼波却转向了萧七。 朱瞻基的心内不由有些怅然若失:这时候竟也不跟我再说句话。他忽然有些羡慕起萧七来,为何我堂堂的一国太子,反不如这武当少年? “太子殿下当真在这里么?”单残秋颇有狂意的大笑已在紫霄楼下炸响。 “各位爷,各位爷!”苍涯子这时赶到了楼下的大院内,颤声道,“小观只是荒山野庙,各位爷切莫在小观大造杀业啊。” 熊四海打得兴起,嫌他叫嚷得令人生厌,迎面一巴掌便向他搧去。这一掌用了几分劲道,几乎将这聒噪不休的老道打得满口血水。 一只干枯的手掌忽然伸过来,轻拂在熊四海的小臂上。只是极随意的一拍,飞熊却忽觉全身的劲道都在瞬间泄走,浑身犹如稀泥般便要瘫倒,但这可怕的感觉只是一刹那,转眼间便又恢复如常。 他脸色有些发白,回头望着拦阻他的老者,毕恭毕敬地道:“国师……” “这玄武阁与我武当颇多于连,老弟可得客气些。”说话的老者道袍鹤氅,虽然身子干瘦,举止却颇为潇洒,正是被汉王倚为柱石的一清道长。 熊四海连连点头,暗运内劲,但觉全无异样,心内更是惶恐:这一掌若拍在我肘弯或是脉门也就罢了,但我小臂上明明真气密布,竟能让我全身虚软,山河一清,果然深不可测。 一清踏步上前,这一步迈得极是悠然,但廊下的锦衣汉子们顿时一静,先前的喧哗叫闹声瞬间止息。显然在这些桀骜不驯的汉子眼中,这枯瘦如柴的老者地位超凡。 “如何?”一清先望向单残秋,单残秋跟他眼神一触,心神也是一悚,忙过去低声耳语两句。一清神色如常地点点头,将手一挥,数十个汉王府武士便将紫霄棱围得水泄不通。 一清却向苍涯子深深凝望,缓缓道:“好熟悉的感觉,一粟道长是你何人?” 苍涯子不敢看他的眼,垂首道:“小道苍涯子,乃是此观观主,参见前辈。一粟道长乃是小道的先师,已于两年前驾鹤西归。” “一粟师弟竟已去了?”一清浑身一震,不由拨开身后侍卫门高擎的雨伞,望向天穹,绵密的雨线直砸下来。沉了沉,他忽地探掌按在了苍涯子的肩头:“你年逾五旬,怎么我从未听说过一粟还有你这么个徒弟?” 苍涯子“扑通”一声跪倒,道:“前辈见谅,小道只追随了先师两年。” 一清垂首望着他,神色肃穆凄凉,更有几分疑惑:“一粟目高于顶,怎么会收了你这么个弟子,他没跟你提过我么?” “前辈是一清师伯。”苍涯子跪在泥水地里连连叩头,“先师自然提过‘武当三奇’,一粟先师对二师伯您极是看重,说二师伯乃是天下第一武学宗师,倒是对一尘大师伯颇多怨言。他老人家隐居此地后,也只以医术名世,极少提自己是武当三奇之一,也没传弟子丝毫武功。” “原来如此。”一清神色略缓,伸手将苍涯子扶起,“我与一粟,同受一尘所害。”苍涯子颤巍巍站起,只是愕然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清才慢悠悠抬起了头,道:“太子殿下,武当散人一清在此,还请现身一见!” 他声音不大,便如闲谈一般,偏偏缩在紫霄楼内的众人全听得真真切切,仿佛声音就在耳边发出。 董罡锋忽道:“殿下,戴老遗下的那革囊给我。” 萧七道:“还不是时候,革囊里面的东西是我们最后的一招。殿下,等会儿下去,你要让他们知道,玄武双宝,在咱们身上……” 萧七接下来的一番话终于让朱瞻基眼前一亮,这或许是破釜沉舟的唯一办法了。朱瞻基猛地将手一摆,道,好,我们还没有败,大家下去。” 董罡锋只得攥紧了长剑,暗叹道:汉王各路高手会台于此,这小道观被围得水泄不通,即便是我扮作太子,这荒山野岭,连天夜雨的,殿下一人也决计难以逃脱……难道这真是天意? 绿如忽然一把推开了窗子,冷冷道:“楼下的大胆逆贼听着,武当掌教嫡传弟子绿如在此,奉掌教师尊之命,来给逆贼一清带一句话。” 楼下的一清微微一愣,随即一笑:“一尘比一粟还要老糊涂了么,居然收了你这么个小不点。他要带什么话?” 绿如朗声道:“阁下若再怙恶不悛,姑奶奶便要替武当清理门户。” 一清哈哈大笑:“好,虽不知天高地厚,倒也勇气可嘉。”众多汉子齐声哄笑起来。 朱瞻基率人昂然挺立在紫霄楼的飞檐下时,那恼人的夜雨还在漫空飞舞着。廊下的火把映照下,漫天夜雨犹如烟霾似的乱钻着,飞檐下风铃铁马发出仓皇的“叮咚”声。 汉王的人手脚挺麻利,满院瘫倒的铁府亲兵都被捆得结结实实,扔到了廊下。 院子里一片空旷,背后伞盖高擎的一清极闲散地站在大院当中,目光如剑般穿透雨夜,直射朱瞻基:“果不其然,得了老单的飞鹰传书,贫道一直在推算你们的路径。殿下是人中之龙,自然会走早路.走太行、出井陉。只是无巧不成书,我们竟在这玄武阁相遇,这莫非便是玄武祖师爷的安排?老单,记住了,稍时咱们须得进殿拜拜祖师爷!” 单残秋等人齐声附和,只有鹰刀风激烟听得一清的每句吩咐都只提及天妖之首,心下大是不快,冷笑不语。 “放肆!”铁骋怒喝一声,“汉王狼子野心,罪不容诛。尔等甘为前驱,就不怕株连九族吗?” 童青江觉得自己这时候也得说两旬,咳嗽了一下,道:“不错不错,既然大家都是汉王府的人,就都给点面子,通融通融,我们可是锦衣卫,我是京师有名的‘童千斤’,各位听说过么?” 院子里没人搭理童青江,甚至没人愿意多看他一眼。一清、单残秋等人的目光都紧紧锁在朱瞻基的身上。 苍涯子忽地四下里拱手,道:“一清师伯,不管如何,各位聚到这里,都是祖师爷的安排,不如咱们同去大殿,先祭真武大帝和三丰祖师。小观地方虽小,祖师爷的神像可是先师当年亲自从武当山祖庭请来的。” 一清倒是一笑:“这倒不错,到了真武道场,天大的怨仇,也得先祭拜祖师爷再说,殿下以为如何?” 朱瞻基心中暗喜,脸上却仍冷冰冰的,向苍涯子点头道:“头前带路!” 苍涯子再一通拱手,才颠颠地领路向大殿奔去。 汉王府的几十号武士自然无法拥入殿内,便在门口一字排开,紧紧锁住了出殿的正偏门。朱瞻基率着董罡锋、萧七等人昂然而入。 自回廊一路向前,转了个弯,便进了大殿。玄武阁大殿极是宽阔,帝王相的真武神像迎面端坐,两旁则分列着八大护法神将。在玄武像旁,则是张三丰祖师之像,神像右方,则是好大一片空地。空地处的青砖微有起伏,似是被什么重物砸过。 一清先望了眼空地上凹凸的方砖,叹道:“我师弟一直在此打拳吧,到老功夫不散,可惜,可惜……” 苍涯子的眼中闪过一抹酸楚,随即脸上又浮起市侩之色,叹道:“难得师伯记得这份兄弟之情……这个,先师对这小观倾注了半生心血,不过还是香火寥寥,您看这神像,至今也没贴金,边上这护法天将,颜色也斑驳了。唉,师侄无能,愧对先师嘱托,真是一文钱难倒吕洞宾啊……” 绿如急忙咬住樱唇,免得笑出声来,这活宝样的苍涯子,这时候居然会向血尊一清讨要香火钱,而那句“一文钱难倒吕洞宾”,更是不伦不类。 不料听到苍涯子这番自责,心狠手辣的血尊竟苍眉微蹙,神色凄凉地向鹰刀摆了下手:“既是我师弟的宝地,总该记得这份香火之情。” 风激烟脸色更是一沉,山河一清终于跟自己交代了,却连名字都没提。一清见他凝眉沉吟,登时沉声道:“听到了么?” 两道冷电般的目光倏地钻入心底,风激烟不由一个哆嗦,忙踏上一步,自怀中掏出两张银票,郑重递到苍涯子手中。 簇新的两张银票,上面印着山东济南府最大的钱庄“万通庆”的血红大章和辨伪双色套印图,五百两一张。苍涯子的手和嘴哆嗦起来,竟说不出话。铁骋甚至怕他心绪激动之下,将神像下暗藏密道之事给吐露出去。 不过铁骋等人显然低估了苍涯子,他哆嗦着,竟说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太子爷您瞧,一清仙长发了大善心,竟为本观做功德一千两,您是堂堂太子爷,怎么着,也不能让汉王府压下一头吧?” 连朱瞻基也不由一呆,实在猜不透他是个白痴还是狂癫,但到这时也只得苦笑一声:“罡锋,咱们也做一千两的功德!” 董罡锋探手入怀,摸出了几张银票,冷冷道:“看好了,京师老号致远堂的银票,太原府就有分号。” “三清四御在上。”苍涯子眉眼都了开了花,喜滋滋地收好了银票,“都是托无上镇天真武玄天上帝的洪福啊……对了,各位贵客快叩拜祖师爷吧!”碰上这么一位视财如命的观主,朱瞻基、萧七等人均是哭笑不得。 一清冷笑一声,大步走到真武坐像前,四平八稳地跪倒叩拜,口中道:“无上镇天真武玄天上帝在上,弟子一清叩请祖师爷保佑弟子辅佐汉王成就大业,正本清源,使天下皆知真武大帝所选的人间共主乃是汉王殿下。弟子来日定然重塑金身,大修此山,使玄武威名永垂天下!” 他说话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无比,汉王府众武士无不喜形于色,铁骋、董罡锋等人则紧咬牙关。 萧七四下里打量着玄武神像,就在这幽深莫测的神像后,当真有一条暗道? 一声清脆的钟磬声响,一清已叩拜完毕,笑吟吟退到一旁。见萧七和董罡锋一左一右贴在朱瞻基身边,向神像走来,一清冷笑道:“堂堂大明太子,竟胆小如鼠,叩拜还要人来护驾?” 朱瞻基忽地将手一挥,淡然道:“山河一清何等人物?你们暂且退下。”不由分说,大步上前,自行跪倒叩拜。从人群中走出时,他看到了绿如清澈而又震惊的目光,胸中竟腾起一股豪气。 铁骋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朱瞻基大咧咧地独在神像前叩拜,此时只需一枚暗器,或是一清暴起一掌,那便万难抵御。血尊一清的老脸上神色变幻,暗赞:他不愧是自幼被先皇永乐帝刻意栽培过的,果然智勇过人。 “弟子朱瞻基叩拜祖师爷。”朱瞻基纷乱的心思终于凝定下来,清朗的声音字字不乱,“弟子此来武当,得蒙真武大帝护佑,钦赐弟子武当双宝。玄武之力加身,弟子定能荡除邪魔,匡扶天下!” 在一清的面前公然提及玄武双宝,是萧七所献计策的关键所在,这犹如赌命般的孤注一掷终于见了效,一清的眼睛在刹那间亮了起来。 “恭喜殿下。”一清的声音竟也微微发颤,“竟得到了玄武灵壶和天枢宝镜这武当双宝?” 朱瞻基站起身来,笑道:“不错,只是这两样至宝却不在我身上,道长不妨猜猜,这双宝到底在我手下哪个人手中?” 他这一笑颇有些反客为主的味道。一清不由眯起了老眼,冷笑道:“可惜殿下身边的人已不多了,此时作困兽之斗,实在无趣。” “道长此来,就是要了断瞻基的性命,只怕此时便要向我全力一击了吧。可惜我若一死,灵壶与宝镜必然被我手下人击碎。” 听得朱瞻基这淡淡的一声冷笑,一清蓄势待发的双掌竟劲道一泄,缓缓道:“你到底要怎样?” 那一双老眼幽深而凌厉,仿佛是可怕的漩涡,要将朱瞻基吞噬。太子只觉一股妖异之气横空掠来,胸腹间寒气森森,竟退了两步。 萧七大步上前,朗声道:“道长说无趣,那我们何不来个有趣的?以双宝为赌,咱们以擂台五战定个胜负。我们若胜了,便请道长归隐江湖,不再过问世事。我们若输了,武当双宝,立时奉上。” “小子!”一清的目光已凝在了萧七身上,冷笑道,“你的话算数么?” 萧七这一步踏上来的时机极妙,朱瞻基登觉如山的压力一轻,忙冷哼道:“自然算数!” “好气魄,可殿下身边的人,还凑得齐五个高手么?” 一清口中笑得轻松,心下却盘算:听单残秋禀报,他们的人,只残剑董罡锋的武功稍微过得去,还有两个武当弟子也是有些根基,余人皆不足虑。朱瞻基这么做,也只是拖延一时算一时罢了。 风激烟忽道:“国师莫听他的,朱瞻基在全力拖延,只怕在等救兵。” 萧七笑道:“道长竟无此胆魄?” 为了玄武之秘,这一赌,值得一打。一清心内打定主意,暗恼风激烟竟敢插话,也不正眼瞧他,点头道:“好,一言为定,便在真武祖师爷跟前,五战定大局。” 董罡锋、铁骋等人心中都是一喜:只要答允了这擂台战,稍时乱战一起,太子便有机会趁乱溜走! 便在此时,忽听得一阵喊声响起:“开门,快他娘的开门!”喝声自大院外传来,声音洪亮,中气充沛。 一清神色登时一变:当真这般巧,这大雨夜的,他们竟来了救兵? 大院外又响起一道笑声:“汤大人您瞧,邱某没说错吧,早记得这地方有座玄武阁……这漫天大雨,道路淤塞,前面的山道也塌了,正好在这里将就一晚。” 笑声很随意,竟也稳稳传入众人耳中。风激烟和单残秋对望一眼,心下均是微微一沉:这姓邱的内力极为精深,怎么忽然间来了这种高手? 一清也暗道:姓邱的这人明明修为极高,为何说话这般低三下四? 道观大门曾被汉王武士撞开,收拾了铁骋众亲兵后,大门便被紧紧锁闭。此时只听“咣当”一声,不待小道士赶去开门,大门又被人踹开,绵密的夜雨中,一行人马浑身湿透地进了道观。 苍涯子忙赶过去,拱手道:“贫道是本观观主,敢问……官爷是……”他的声音不觉又颤了起来,进来的这群人竟又是官兵,而且是最要命的官兵,前面几人都是阔袖束腰的耀目锦袍,上绣流云飞浪,腰上都挎着绣春刀,正是大明朝气焰最盛的锦衣卫。 为首的汤岚甩了把脸上的雨水,这半日的大雨将他们浇得人困马乏。他们奉命去武当山,因要沿途过州县宣威,不能走水路,只得过井陉关,由北直隶入山西,故而这条旱路恰与朱瞻基一行相反。偏偏进了井陉关后就是连绵的深山,今日午后遇上了暴雨,想找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还是华山掌门邱道成提议,距井陉关不远,有一座不小的道观,众人这才赶来。 “都是高手!”董罡锋的望断天涯术已感受到了对面这群人中的气势,双瞳一缩,颤声道,“被锁住的这些人,有几人竟是万中无一的高手!” “锦衣卫亲自押送,莫非是……抑武策?”朱瞻基自然知道底细,叹道,“看来是当日父皇密令扣押的人。这些人应该都是一派掌门。” 董罡锋一震,凝目细瞧,喃喃道:“不错,那虬髯汉子是通臂门袁振,那紫堂脸皮的胖子半俗半道打扮,是华山邱道成,那白胡子老头,莫非是青城派周峻……”越看越是心惊,这些人往日里只是久闻大名,听说过其形貌,这时候竟齐齐地来到了眼前,且都是被铁索锁住了手脚。 董罡锋登时大喜,道:“天助殿下,这些人可是万难寻到的好帮手!” “是汤岚!”朱瞻基看到了锦衣卫指挥使,目光顿时热起来。锦衣卫指挥使是大明皇帝的近臣,汤岚每日里出入大内,受父皇的耳提面命,跟自己也早就熟稔了。对自己这位储君,汤岚从来不敢半分怠慢,每次见面都是紧着巴结奉承。 “帮手还是敌手,这时可不好说。”朱瞻基却苦笑一声,“别忘了童青江所传的太后懿旨。” “竟是锦衣卫。”那边单残秋也是一凛,转眼间就瞧见了连串的囚车和长链锁身的众掌门,低声道,“国师,为首的是指挥使汤岚,他们奉皇命执‘抑武策’,带着一群掌门人沿途宣威,真是无巧不成书,竟赶到了这里。” “不管旁人,记住——”一清眼中腾起一缕杀机,沉声道,“稍后无论如何,你只管盯住朱瞻基!”单残秋急忙领命。 “你这道观不小,有住的地方吧,将闲人都轰出去,连你这老道的丹房都算上,好房子都腾出来给我们,发什么果,赶紧去伺候着……这鸟雨!” 汤岚甩着官帽上的雨水,率着入骂骂咧咧地来到大殿前,一抬头望见廊下红灿灿的火把和剑拔弩张的一队汉王武士,登时愣住:“咦,这么多人?” “汤大人!”童青江望见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恰似看见了救星,忙颠颠地赶过去,“天可怜见,天可怜见,竟在这见到了您老……” “有这等事?” 汤岚听到了童青江在耳边的略述,扬起头来,这才看明白,大殿前竟站着泾渭分明的两拨人,一方是个病得半死的老道士率领一群虎视眈眈的汉王高手,另一方人数单薄,为首的,却是自己熟识的太子朱瞻基。 前番遇到属下游奉先飞马赶来传讯,跟他密报了洪熙帝的死讯和宫中惊变,汤岚作为洪熙帝的近臣自是痛楚万分,但抑武策是太祖时便运筹的大事,太后既然没有懿旨令他班师回朝,他也只得硬着头皮前行。 此时,见了这荒僻道观内的诡异形势,汤岚登时心内生寒:大事不好,万岁突然驾崩,内里玄机重重,太子突遭太后怀疑,汉王则全力出击,大明朝这就要翻天了啊,汉王与太子这是神仙打架,可别殃及我们这些小妖。 虽然心底七上八下,却仍是规规矩矩地向朱瞻基拱手行礼,笑道:“太子殿下,不想竟在这里有幸遇见您。” 朱瞻基点点头,还未说话,萧七忽然大叫:“师尊,这是怎么回事?”他却是一眼看见了众掌门中被囚的柳苍云。 原来那日武当掌门柳苍云忽然间心神如入魔障,半痴半癫,汤岚本想趁机将他拿下,独享生擒“无敌柳”的大名,不想柳苍云人虽痴呆,武功仍是剩下了十之七八,虽是浑浑噩噩地出手,也让“汤剑如兰”狼狈无比。汤岚或明或暗的几次出手,都被这位武当掌门信手击败。偏偏他每次获胜后并不识趣地遁走,而是疯疯癫癫地问他“到底什么是天下无敌?”着实让汤大统领吃尽了苦头。 这般一路前行,柳苍云仍是如影随形,路上的吃喝,自有邱道成等人周济。而汤岚也不愿放走武当掌门这块嘴边的肥肉,也就由着他一路跟随。 直到今日午后,汤岚灵机一动,才想了个妙法,让柳苍云自己戴上了锁链。他将柳苍云引到了一个空旷的地方,笑吟吟地说:“柳兄,想知道什么是天下无敌么?我来告诉你,但你得先将这铁链锁上……不要猜疑,你看那简长风也是戴上这锁链后方才悟出来……”浑浑噩噩的柳苍云果然自己戴上了脚链和手链。 此时,武当掌门已狼狈无比,湿透的衣襟被撕破多处,散披的长发乱糟糟的。以萧七的眼神,也是费力辨认许久,才看出这人竟是自己的师尊。 “小七,你是小七?”柳苍云睁大混沌的双眸,喃喃道,“你告诉我,什么是天下无敌?” 萧七看他眼神迷茫,心下更是生疑,转头喝道:“你们对我师尊施了什么迷药?”他心知师尊武功高深,到了眼下这般田地,那必是遭了敌手迷药之类的算计。 朱瞻基听得这形状疯癫的高大汉子竟是武当掌门,也是一惊,大声道:“汤岚,我记得这次抑武策中,可没有武当掌门啊!” 汤岚瞥了一眼赶来传讯的副使游奉先,干笑道:“殿下见谅,听游奉先说,这可是太后的懿旨,武当柳苍云有大逆嫌疑,下官等只是奉旨行事。” “奉旨行事,奉了谁的旨?”朱瞻基冷冷望向游奉先,“听说连我也有嫌疑在身?” 游奉先的脸上更显尴尬。汤岚只是沿途持抑武策,宣誓天威,他的差事则是找到朱瞻基后即刻“请回”京师。游奉先深知这绝对不是一个好差事,请不回太子自是麻烦,但若真将太子押回来,那更是后患无穷。 聪明的他想到了个好主意——跟着上司走,对外便说是沿途查访太子踪迹,找不到太子,还有上司给自己搪塞一下。可万万料不到,竟在这里遇上了朱瞻基。 “殿下,下官真是奉旨行事。”游奉先硬着头皮苦笑,“下官绝对不敢将您如何,只想请您速速回京。” 朱瞻基看了眼董罡锋,两人心底都是无声苦笑:谁不想回京,但眼下猛虎横路,哪里走得脱? “汤大人、游大人所言甚是。”风激烟忽地一声长笑,“汉王干岁也是奉太后懿旨行事,太后给汉王千岁传了一道密旨,太子朱瞻基大逆不道,勾结武当,妄图弑君篡位,杀无赦!” “真是信口开河,胆大包天!”朱瞻基向汤岚喝道,“汤大人,那两人便是秋风残和鹰刀,是汉王的亲随死士,曾几次要谋刺我,给我擒住了!” 汤岚的心思在急速飞转。 按道理他是洪熙帝的近臣,所谓“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洪熙帝暴毙,他本当全心报效先皇生前指定的太子朱瞻基,但多年来身居锦衣卫中的高位,见惯了朝廷中惨酷倾轧的内幕,让他的心思远比那些只知“临危一死报君王”的文臣要活络。 汤岚暗想:眼下可是非常之时,当年方孝孺誓死为下落不明的建文帝尽忠,被气势汹汹的永乐先皇诛了十族。站错一步、说错一句,便会落得万劫不复的境地。更何况听老童说,汉王府那边的人物太过棘手,不说那传说中魔王般的一清,便是天妖和鹰扬之首,老子也决计招惹不得。 一念及此,汤岚向鹰刀冷冷一笑:“这位仁兄是汉王府的么,兄弟在京为官多年,从来只知道遇上大事,万岁也罢,太后也罢,都会交给我们锦衣卫或是东厂,何时要劳驾汉王府了?” 一句话将鹰刀问住,他这才向朱瞻基一笑:“殿下见谅,游奉先和童青江他们确是得了太后懿旨,要请殿下急速回京。至于殿下所说的,这几个汉王府的手下竟胆大包天要行刺殿下,下官回去后定然禀明太后,力查到底,务必揪出首恶,严惩不贷。” 这番话四平八稳,是谁也不得罪。汤岚面带笑容,扫了眼不露声色的一清,心中兀自惴惴:老子按皇命还须上武当,沿途宣示天威。押送太子回京这件事十足是个烫手的山芋,还是让老游和老童来接,只要熬过今晚,送走了这堆魔王,老子转天就跟他们分道扬镳,再不趟这浑水便是。 朱瞻基只觉浑身冰冷,连手脚都气得发麻。这汤岚三年前还是个锦衣卫的千户,那时还是太子的父皇将他一手举荐起来。眼下非凡之时,这厮竟不思上报皇恩……无奈之际,朱瞻基反而想起他爷爷朱棣当年说过的话:“厂卫,乃天子的耳目,但也是小人,我们要的只是他们的耳目,可永远别指望小人向你效忠……” 他有些无奈地望向周峻、邱道成等人,他们虽然被雨水浇得狼狈不堪,却兀自努力地挺立,犹如被海水磨损千年却依旧傲岸挺立的礁石。 “汤大人所言甚是。”一清笑吟吟地开口了,“你是奉懿旨而来,我等也是奉懿旨而来,既然如此,咱们两不相扰。老道这里和太子殿下还有一场赌约未了,便请汤大人作壁上观如何?” “赌约么,这可好玩得紧。”汤岚“呵呵”一笑,“咱们便暂且看看。”说话间将手一挥,手下众锦衣卫都向后退开。 一清却摇了摇头:“老道说了,请汤大人作壁上观,汤大人怎么不坐?” 汤岚一愣,暗道:这大殿中只几个破蒲团,连把椅子都没有,坐什么? 一念未绝,猛然间人影飘忽疾闪,只闻身边的童青江惨呼一声,已斜刺里飞出,身子狠狠撞在院墙上,跟着软软滑落,跌坐在地。 “这才是‘坐壁上观’!”一清冷笑声中,身形飘忽,双掌连拍连挥,游奉先和两名锦衣卫千户依次飞出,直撞在院墙上,又如面团般跌落在地。 “大胆,你竟敢……”汤岚又惊又怒,但才喝出五个字,身边人影疾飞而出,又有两人被一清扔到墙边。青影闪处,一清的大袖已扑面袭到。 在汤岚眼中,一清的出手似乎并不快,偏偏无法躲避抵御,但他还是全力拔剑挥出。这一剑全无任何花哨,只是直来直去的一剑刺出,却如白虹贯日,剑势凛冽,仓促间仍是显出了“汤剑如梅”的精深功底。 “好!” 一清低笑声中,那把精钢长剑倏地弯了下来,跟着“啪”的一声,断成三截。 刹那间汤岚觉得自己如同被奔马撞击,身子横着飞出,重重砸在了院墙上,又软软滑落在地。 “……跟锦衣卫动手……”直到此时,汤岚才将这句话说完。 在汤岚出手的同时,鹰刀、飞熊等人也已向余下的锦衣卫出手,顷刻间三十余名锦衣卫先后倒地,再被他们抓起来,扔到了院墙下。 “殿下见谅,但愿没有扰了太子的雅兴,留着他们,终究是麻烦!”一清拍了拍手,拂去衣襟下摆处的几点泥浆。 跟一清冰冷的眼神一触,朱瞻基心神一阵恍惚,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忙捂住心口,转开脸去。 墙根下的童青江、游奉先等人均是口吐鲜血,跟着脑袋歪在一旁,气绝身亡。在一清随手一击之下,这些锦衣卫高手,竟无一生还。 汤岚是最后断气的,他慢慢涣散的眼神中充满了悔恨,也许他在想,如果自己拔剑抗争、率众御敌,哪怕是死了,也不会这样窝囊。 相形之下,倒是鹰刀、飞熊等人扔过去的锦衣卫都只是要穴被点,此时见指挥使汤岚和三个锦衣卫千户毙命,均是吓得面无人色,牙齿打颤。 “咱们的五局之约,该开始了吧。”一清面不改色,弹指间连杀数名朝廷命官,于他却像是刚换了件衣裳般随意。 “且慢!”萧七却大喝起来,“动手之前,先给我师尊打开锁链。”他不由分说,跳到汤岚身边,探手入怀,摸出了一串钥匙来。 眼见那一大把钥匙被萧七攥在手中,一众掌门人的眸子都亮了起来。 一清冷笑:“怎么,太子爷还要请救兵么?可惜,你父皇将人家百般侮辱,这时候你还想让他们给你父子效死命?”一清眼见柳苍云痴痴呆呆,也就任由萧七给他打开了锁链,并未阻拦。 柳苍云已被萧七扶了起来,兀自浑浑噩噩,只是茫然道:“小七,你说,什么是天下无敌?” 萧七心内酸楚,只得将师父扶到了神像边上,让他靠着坐了。 “一清师伯,大事不妙。”苍涯子忽然颤巍巍地发了话,“你老、你老,怎么在祖师爷跟前大开杀戒?” 一清凛凛逼视过去,却见苍涯子缩在了神像下,吓得身子簌簌发抖,不由冷哼道:“血尊一怒,山河一清!老道号称血尊,便是荡魔除妖,与祖师爷一脉相承的手段,有何可怕的?” 苍涯子望向真武神像,颤声道:“只怕会触怒真武神帝,这、这玄武之力一发,谁也担当不起啊……” 众人全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不知怎的,大殿当中那张真武神像的脸竟变得阴郁起来,仿佛浓云横空,密雨将发,压得众人的心头均是一沉。 “危言耸听。”一清傲然一笑,仰头望了眼乱雨飘飞的沧溟,“罢了,星惜,那便弹个曲吧,给祖师爷赔罪。嗯,来一曲十面埋伏,这曲子此时送给殿下,万分切题。” 顾星惜嫣然一笑,在神像前的一张蒲团上坐了,取下背后的琵琶,玉指轻拨,颤、按、滑、揉,登时曲声清越,如玉瓶乍泄,激浪突降。这曲子本就苍凉紧促,给天地间“哗哗”不休的雨声一衬,立时满殿都铺满杀气,听得人心紧气促。 “好曲好曲,这才叫天人相应。”一清转头望向缩在殿角处的几位掌门人,“邱掌门、周掌门,一别数十载,还记得一清这故人否?” 邱道成的胖脸上勉力挤出一丝笑:“当年相见时,仙长还在追随汉王,为永乐先皇的靖难之役效力吧?这一晃,已过了数十载光阴啊……” 一清叹道:“士为知己者死,能崇武敬道者,只有永乐先皇和汉王千岁。各位都是威名赫赫的一派掌门,在洪熙帝和其子朱瞻基这里,便只能披枷戴锁,受尽屈辱。眼下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只需诸位跟着贫道追随汉王干岁,不但能报仇雪辱,更能开创基业,光大本派门庭!” 他这番话说得诚意十足,那些神情失落的掌门人均不由扬起了头来。单残秋和风激烟对望一眼,心内均想:他此时不但要剿灭太子,更欲将天下武林的宗师一举收服,聚于汉王的大旗之下,山河一清果然好手段。 萧七忽地凑到朱瞻基耳边,低声道:“殿下,老道士在这蛊惑人心,咱们何不也去邀买人心?” 朱瞻基心中一动,朗声道:“萧七,去将各位的锁链尽数打开。” 庞统忙道:“殿下,这些人对先帝恨之入骨,此时受了一清的蛊惑,若是将铁链尽数打开,岂不让一清等人如虎添翼?” 朱瞻基缓缓道:“不管他们站在哪一边,先给众掌门去了枷锁,还诸位自由自在之身。” 萧七再不多言,赶过去,将众掌门手脚间的铁链尽数打开了。一清冷眼旁观,眯起的老眼中却闪过一丝讶色。 最后一道铁链打开,御甲门掌门任方长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道:“草民有罪,草民有罪,老任自来只知道练武,跟朝廷对着干,披枷戴锁是应该的,草民宁愿戴着锁链,还是戴上锁链的好……”口中说着,抓起锁链便胡乱地套在了头上。 袁振摇头叹道:“任掌门早已疯了,这些日子都是如此……”又瞥了眼杲坐在神像下的柳苍云,深深叹了口气。 朱瞻基心下暗叹,忙向众掌门拱手道:“诸位,你们这些日子所受的屈辱,都是汤岚这厮妄图邀功、蛊惑圣上所致。眼下首恶汤岚也已遭了恶报,自今日起,各位仍是我大明子民,仍是一派宗师,再不会被押送四处,去宣示什么天威!” 他恼恨先前汤岚坐视不救,此时这圆滑佞臣已被一清所杀,朱瞻基索性便将所有罪过一股脑地甩到他头上。 让死下属替上司扛罪,原本就是官场上的不二秘诀,朱瞻基年纪虽轻,但毕竟是太子,已在官场中历练了多年,这一招顺水推舟,使得自是巧妙异常。 众掌门久处江湖,对这窍门却不知晓,听得朱瞻基如此一说,忽然间胸中对朝廷的郁愤便消解不少,更有人已指着汤岚的尸身破口大骂起来。 一个面有菜色的干枯老者忽向朱瞻基拱手道:“在下石凤雄,是西川铁剑门掌门,想问太子爷一句。既然太子爷说,我等眼下仍是大明子民,那我等便可以来去自如了?” 朱瞻基心内一沉,却还是点点头道:“要来要去,悉听尊便,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石凤雄扫了眼一清,苦笑道:“披枷戴锁了这么多日子,老夫才知人生最快活的事不是扬名立万,不是比武大胜,竟是在窗根下听自家婆娘唠叨,在酒肆中跟两三老友大醉。什么光耀门庭、开创基业,跟老头子我全不相干!” 他拂了拂衣袖,向邱道成等人拱拱手,转身大步出了大殿,走向无边的雨夜。 蓦地乌光一闪,大雨瓢泼的院中随即传来石凤雄的惨呼。 一道铁链自他后背插入,又自前胸飞出,犹如一条狰狞的乌龙,带着浓血颤掠出丈余,“哗啦”一声,飞缠在院边的一株老树上。 石凤雄一头栽倒在地,临死前他没有回看,圆睁的眸子兀自望向黑茫茫的前方。 或许那是他家乡的方向,他可以在小酒肆中跟老友酩酊大醉,可以在窗根炕头上听自己的婆娘絮絮叨叨…… 七、武者真国士 雨水哗哗垂落,旋即被汩汩的血水染红。众人的心一阵冰冷,连顾星惜的琵琶声都乍然一滞,随即才铮铮地又响起来,只是那道冷冽清韵中多了—份激昂刚烈之气。 “天下无敌,什么是天下无敌……”柳苍云的喃喃声再响起来。他惊诧地盯着院中的血水,浑身突突发颤。 “各位,这里只有两条路。”一清冰冷的笑声伴着激越的琵琶声响起,“一是追随贫道,为汉王效力;二么,便是如这位石掌门一般,去阴曹地府,再做他的掌门人。” 邱道成、局竣等人都是脸色干冷,呆立在那一言不发。只有袁振慢慢攥紧了双拳,眸子眯成一线,似乎便要出手。 “一清道长!”邱道成身后忽地闪出一人,朗声道,“适才你老说,和太子爷这边,有个五轮激战的赌约,在下想为汉王千岁出战一轮,邀个功,算个入伙的投名状如何?” 这人五十开外的年纪,身子略显干瘦,但骨架子极大,特别是一双手极是粗壮,不仔细看,还当他手上套着一副手套—般。 “阁下可是鹰爪门掌门‘金雕王’金敢当?”一清双眸一亮,暗道:久闻此人武功由外而内,外功鹰爪劲登蜂造极,却生性孤傲,鲜有人能入他法眼,今日他头一个臣服,这更有惊人之效。 一清当下哈哈大笑:“金掌门威名赫赫,贫道求之不得。有金雕王出马,狐兔自然畏威四逃。” 金敢当拱起那骨节粗大的双掌,冷冷道:“得血尊一赞,鹰爪门阖门上下尽有荣光。”大踏步走到殿中,向朱瞻基拱手道,“鹰爪门金敢当,请各位赐教。”他这人似乎不善言辞,干巴巴地说了这句后,便闭口不言。 望着金敢当身后那些灼灼闪亮的眸子,朱瞻基的心沉了下来,不觉又扫了眼苍涯子。这位武当三奇的高徒仍缩在神像下,似乎给吓傻了,也不知那所谓的暗道到底在哪里。 “董罡锋领教阁下高招。”冷冰冰的声音透着毅然决然,董罡锋大步走出。他知道这不是谦让之时,更非寻常点到为止的比武,锵然一声,拔出了残剑,道:“在下只习得几路残缺剑法,请金掌门也亮兵刃吧。” “久闻残剑大名。”金敢当仍是老老实实地拱手,“金某的功夫全在这对爪子上,便斗胆用这对爪子讨教董统领的剑法了。” 董罡锋目光一寒,再不多言,振腕出剑。 所谓剑走偏锋,寻常的剑法都以轻灵见长,但他的残剑铸造非凡,似剑似刀,路数上兼具刀之厚重和剑之辛辣,一剑刺出,气势刚烈果决。 金敢当横封一抓,铁爪触到了残剑,竟发出了金石交击之声,似乎金雕王的手掌已非血肉之躯。更诡异的是,一股缠力竟从金敢当的指间钻出,贴着残剑的厚刃倏地钻来。 董罡锋心中的惊异陡然腾起,忽觉一道黑影倏地钻来,金雕王双爪连环,抓、打、擒、掳、撕,瞬间疾攻数招,势若狂风骤雨。 一寸长一寸强,董罡锋被他欺身肉搏,长剑难以发挥效力,只得抽身后退。身形疾退中,长剑陡然疾挑而出,剑尖如蛇晃动,飞刺金雕王的双肩。他本来纯是搏命打法,但这一剑却灵动飘逸,如大匠挥毫,自得曼妙。金雕王只得伫足不追。 二人小试身手,一照面间互展奇技,居然各擅胜场。但金雕王以一双肉掌逼退了董罡锋,可说是隐隐占得上风。 金敢当缓缓举起双掌,冷冷道:“世间鹰爪招数多为硬功外壮,但本门秘传掌法已是软功内壮练法,兼具刚柔之力,功成后不惧刀剑。本门爪法最擅贴身近战,所谓‘敌愈近愈受制’,董统领小心了。” 董罡锋微微一愣:“此刻性命相搏,他怎么还出言提醒?莫非他只当胜券在握,竟将我瞧成了小辈一般来指点武功?”若换成旁人必会勃然大怒,但董罡锋性子素来宽厚,只淡淡一笑:“罡锋受教了,看剑。” 董罡锋飞身扑上,剑势陡然激变,一把残剑如天河倒泻,迎面飞卷而来。金敢当绕着董罡锋东一穿,西一绕,不再如先前那般直面其锋,但出招便如鸢飞鹰扬,疾然迅捷。 二人身法展开,都是奇快如风,带得满殿灯火“呼呼”扑颤。萧七还是首次在旁正儿八经地看残剑董罡锋全力相搏,但觉董罡锋的每一剑都似是他的最后一剑,每一剑都是在拼命,每一剑都看得人寒毛直竖。反观金敢当,一双大手看似出招不快,却沉稳老辣,每一出招,便能引得董罡锋迅疾的剑势飘零散乱。 斗到酣处,金敢当掌势一变,气势舒卷奔腾,忽然间多了许多狂荡之气,忽而十指撕抠,如猛雕搏兔,大气磅礴,忽而双掌连环飞抓,如群鹰争禽,跳荡迅疾。 “好,好一路大金雕掌!”一清扬眉喝彩,谈笑间收服了金雕王,这是他围剿太子的点睛之笔。大殿中彩声如雷,单残秋等人也跟着大声叫好。 这套“大金雕掌”一发,形势立时有异,董罡锋疾雷掣电般的剑法全然被压在了下风。董罡锋也知这场激战非同小可,身处劣势,反收了狂纵之气,剑势回缩,死死守住内盘。饶是如此,在金雕王气势奔腾的掌势轰击下,董罡锋仍是捉襟见肘。 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中,顾星惜的琵琶声更紧,细密得胜过了殿外的疾雨。董罡锋的形势已是山穷水尽,窘迫至极,蓦然间他奋声大喝,眼见金敢当十指如钩般抓到,竟不避不让,全身扑上,长剑平平刺出。 这一剑气势如虹,将一往无前之气发挥得淋漓尽致。 哪知金雕王身形飘飞,右手五指疾发如电,已抢先扣住董罡锋的咽喉。 “嗤”的一声,这一剑竟从金敢当的右胸透入。 大殿中旁观的众人齐声惊呼,万料不到,金雕王在大获全胜之际竟会突然大意,反被董罡锋用这样平平无奇的招数刺中要害,而金敢当的五指仍紧紧钳住了对方的咽喉,看来这一战竟是两败俱亡之局。 “大哥!”萧七失声惊呼,身子一晃,却又顿住。 场中二人都一动不动,大殿中惊呼声止,变得冷寂无比。连顾星惜都停了弹奏,美眸中透出疑惑之色,只有密集的雨声箭般攒射在屋檐上。 金敢当忽地一笑,松开了五指,冷冷道:“董统领,你这一剑,我本可以避开的。” 董罡锋点点头,颤声道:“不错,但前辈为何不避?”不觉也松了五指,任由那把剑插在金敢当的胸前。 “太子爷,恭喜,你们胜了第一局。这位董统领的剑法刚烈非凡,但你们也该知道……他非我对手!”金雕王说着踉跄退开,缓缓坐倒在地,长吸了口气,才喘息道,“金某不愿叛乱,更不愿参与朝廷内斗,我便只有这一条路——尊严地死去。” 尊严地死去。这五个字他说得极慢极重,朱瞻基、萧七等人的心都似被利剑劈中,一阵恍惚。 “抱歉了,一清前辈,诓你们败了一场。”金雕王苦笑一声,又灼灼地望向朱瞻基,“太子爷,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朝廷可以辱我、杀我,乃至将我戮尸焚躯、挫骨扬灰,但你们夺不了我的志。练武者毕生的追求便是侠,只要这世上还有弱小之人、被欺之人,便应当有侠者。练武的人不是流寇,不是贼人……武者,真国土!”一口气强撑着说完,忽地仰头大笑三声,就此盘膝而坐,溘然逝去。 鹰爪门掌门人金雕王竟以一己之命,换来朱瞻基一方的一场胜利,而他死前那番话更是如千钧巨石,重重砸在朱瞻基等人的心头。 董罡锋更觉全身虚软,先前死里求生、反败为胜的惊喜瞬间烟消云散,反觉出比惨败还要难过的钻心痛楚。自己拼命学武,便是要出人头地,便是要无情杀戮么?“扑通”一声,他竟跪倒在地。 萧七叹道:“殿下,士可杀不可辱!朝廷若再力行这抑武策,只怕会大失民心。”朱瞻基嘴角抽动,说不出话,心内只是想:便如掌教所说,曲则全,枉则直,这抑武策其实是一味的刚直,贻害无穷。 一清的老脸上却看不出丝毫喜怒,忽地踏上一步,大袖急拂。一股巨力撞去,金敢当的身子横飞而出,跌出大殿,插在他胸前的那把剑忽然跃动起来,半空之中,那尸身忽然爆裂,被斩得七零八落,倾盆大雨中,模糊残碎的血肉,散落在石凤雄的尸身前。 “你要死得有尊严,我却偏偏不让你如愿!”一清冷森森地笑起来,“武林中人,一诺干金,金敢当竟以大言欺人,诳语诈败。来日我必血洗鹰爪门,今后武林中,再没有鹰爪门这一派。” 萧七只觉心中悲愤,大踏步抢到大殿门口,向院中金敢当的尸身跪倒,朗声道:“金掌门,你侠肝义胆,至死不从邪魔奸贼,铁骨铮铮,豪气千秋,晚辈佩服得紧。” 董罡锋长叹一声,也向门外长长一揖,朗声道:“武者真国士,这句教诲,晚辈会谨记于心。此间大事一了,董某必会亲登鹰爪门赔罪,任由贵派处置。” 朱瞻基的心突突发颤,忽然想到了自己十六岁时学剑的往事。那时戴老亲自选来了一个姓冯的军中高手,教自己练剑。冯师父出自一个叫“两仪门”的小门派。传剑的第一天,冯师父说要按本门规矩“开剑”。他请来了一张画像,郑重挂好后,带着自己焚香长揖。 冯师父说那画上的人物是两仪门的祖师,没留下名字,只知是南宋末年的道士,曾率徒众从宋军抗元。当时,年少气盛的朱瞻基觉得两仪门的拜香“开剑”的规矩挺繁琐。这时想来,那些规矩实是从宋末代代相沿而来,繁杂的仪式能使人的心神肃穆,那象征着一种传承。 眼前这些掌门人均是悲愤无语,个个都如落汤鸡般狼狈,但这些沉默挺立的人,却均代表着一个门派代代沿袭的古老传承。那些传承深印在他们心底,都是几百年来,无数奇才吐故纳新、薪火相传的心血……想到此处,朱瞻基不由昂起头来,朗声道:“各位掌门,金掌门讨贼而死,为国捐躯,大义凛然。士乃国家之精,武者真国士,瞻基力保,今后朝廷绝对不会再亏待国士。” 神像前低垂的头颅纷纷扬起,一双双暗淡的眸子,变得明亮如星。 “太子殿下,我会记得你的话,将武者当做国士!”一个微胖的身影缓步走到殿心,向朱瞻基拱手道,“华山掌门邱道成,还有一事恳求殿下。” 朱瞻基忙道:“邱掌门请讲。” 邱道成道:“我们是武人,却不好征战。洪熙皇帝施行仁政,我辈是佩服的,恳请殿下来日若坐了天下,仍要休养生息,还百姓一个安稳日子。” 朱瞻基心中一热。朱棣皇爷在位时,动辄挥师远征,虽然国威远震,但也使得国库空虚,百姓不堪重负,温饱难求。他父皇洪熙帝登基后,才定下休养生息之策,不过到底时日太短,还不足一年,黄河岸边那些凄惨而麻木的灾民便是永乐皇爷穷兵黩武的遗祸所致。朱瞻基自少年时便参预政事,对此自是胸中了然,这时候心底蒙眬地闪过“太极之道”四字,暗道:天下万物,果是柔弱胜刚强,无论是治国还是为人,若一味求强,必欲速不达。 “请诸位英雄放心,”朱瞻基缓缓四顾,朗声道,“刚强者易折,宽仁治国,才是长久之道!” “多谢殿下。”邱道成点头,才向一清拱手道,“华山邱道成,领教一清道长高招。” 董罡锋、庞统等人心中均是且喜且惊。喜的是,华山邱道成在武林中威名赫赫,论武功,不在其挚友武当掌门柳苍云之下,只是此人历来家境殷富,少与江湖中人往来,但此时竟为太子一方慨然出战,今日之局,终于有了天大转机。惊的是,华山掌门武功虽高,只怕仍不能与武当一清相抗,这老实富绅忽然间竟大胆挑战血尊一清,委实出人意料。 “好。”一清按住了跃跃欲试的鹰刀,缓步而出,“朱瞻基,邱掌门要代你等挑战贫道,算得数否?” “自然算得数。”朱瞻基向邱道成朗声道,“只是胜负还在其次,血尊一清出手狠辣,邱掌门务必小心在意!” 邱道成向他点了点头,才向一清笑道:“邱某做了多年的富家翁,原以为这辈子只会终老山中,连邱某自己都瞧不起自己。没想到血尊连施雷霆手段,反让邱某知道,原来我这富家翁心底,尚存着一点点热血。” 一清冷笑道:“哦,金敢当是你挚友?” 邱道成点头道:“这些掌门人中,称得上邱某朋友的人不少,但称得上至交的,也只有青城周道长、金掌门、石掌门和武当柳掌门四人而已,可惜柳掌门突遭魔障,神志不清,金、石二位,都遭了血尊毒手,邱某不才,誓死也要为老友讨个公道。” 一清冷笑道:“缩头富家翁,这辈子难得激扬一番。”邱道成对周峻道:“老周,我若丧在血尊手下,麻烦你将我尸骨送回华阴县,也不必让我门人后辈去寻仇。” 青城派掌门人周峻身披道袍,实则却是俗家,因与华山派一样,都精修道家心法,故与邱道成意气相投。这时听了老友的话,周峻却喝道:“邱兄,胜负未分,何出此言!” “周道长不知,老邱这是托棺求战,一往无前。”一清冷冷笑道,“久闻华山炼气法别有玄机,小璇玑掌和三十六身修法都是独步武林的奇技,今日正好领教,请吧。” 萧七等人久闻山河一清之名,与其交手之人,鲜有人能逃出生天,适才他出手惩戒金敢当和石凤雄,虽是电光石火,却也惊人魂魄,这时均是为邱道成担忧,但见一清极随意地站着,却看不出丝毫霸道之气。 邱道成则如入定般静默不语,微微一沉,身形忽地模糊起来,虽看似凝立不动,身形却如虚影般飘摇不定。 一清点头道:“看你这形貌,想必那华山秘传的三十六身修法,已修到了二十六重的大幻身了吧?” “血尊法眼如炬。敝派近百年来,修得大幻身的,也只寥寥七人而已。” “跻身七人之一便沾沾自喜,你这富家翁好没出息。”一清冷哼一声,忽地肃然道,“三十六身修法得自万物间的无尽转化,如环之无终,这等精要,不知悟到了几成?” 邱道成听他一语点破本派独门心法的精要,心中大震,冷哼道:“领教了!”倏忽间他全身犹如一阵轻烟般波荡散开。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之际,邱道成的身形陡在一清身前现出,白皙的手掌斜斜斩向对方的脖颈。这—进一斩,当真看得人瞠目结舌。 群豪一个好字还没叫出,忽见邱道成的人影又再消失,众人神迷目眩之时,才见他已颤巍巍地立在原处,苍白的脸上全是汗水,眸子里更是灰暗一片。 绿如不由变色道:“萧七酸,邱掌门那一斩神出鬼没,为何最后却没砍下去?”她目光犀利,已清楚看到适才邱道成的掌刀劈落之际,忽又收起,惶然跃回。 “高手之战,首重气势。”萧七沉吟道,“血尊一清虽端凝不动,却如广大虚空,让邱掌门难以下手。” 场中的邱道成更是打个冷战:这一清果然是宗师手眼,一招未发,竟已将我的心神缚住。他当下身形一晃,大幻身、枯木身同时施出,这两门身法一虚一实,此时他交叠使来,身形忽隐忽现,双掌画个圈子,小璇玑掌绵绵递出。 华山派武功源远流长,宋代名道陈抟高卧华山,传下炼气秘法,更使华山派名声大振,而自元代起,在华山流传的武功多为金元之际的全真七子之一郝大通所传,拳脚身法实为全真龙门派嫡传,历代掌门多为道土,偶尔也有邱道成这样的俗家弟子。这一路小璇玑掌实为道家秘传,相传得自天象,有以圆化力、圆转不息之气。此时经得华山掌门之手施出,更是气象万千,意蕴沉浑。 “有些味道!”一清冷笑声中,身形斜刺里穿出,脚下辗转之间,邱道成相得益彰的两大绝学竟尽数落空。 “武当飞罡九官步!”绿如低呼出声,和萧七对望一眼,目光中都是又惊又赞。这飞罡九宫步本是武当拳法的入门步法,以九宫方位参合了道士们步罡踏斗的要诀而来,但此时一清施展出来,却有纵横八方、扶摇星汉之气。 顷刻间邱道成双掌起落,小璇玑掌与三十六身修法交相呼应,疾攻三招。但一清足下生风,只避不攻,兼之华山派、武当派功法都源出道家武学,二人一攻一避,均如行云流水,在旁人看来便似同门过招一般。 “邱掌门一路困顿,贫道让你三招,第四招来了!” 血尊一声“来了”才落,邱道成陡觉自己似是陷入了凶险万状的掌林拳海中,眼前都是一清的掌影,汹涌的掌力犹如大江秋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似乱云出岫,缭绕不息气象万千。 邱道成又惊又喜,既惊于这一掌之威,又喜于亲见如此气象恢宏的一掌,当下飞云身、流波身与大幻身连环激变,如飞舸穿波,逆流辗转,手上更是先天无极拳、小璇玑掌交互为用,连换多门绝学,勉力撑开这一招。 众人看得目眩神驰之际,一清掌力如潮,连环两掌又已逼到。 太乙五行掌!萧七目瞪口呆,这时才看出一清所施展的,竟是武当三丰派最寻常不过的太乙五行掌。这路掌法的气势柔和虚无,专练虚柔之力,但在一清使来,却气韵全非,竟易柔和为醇厚,变虚无为飘忽,掌势如怒涛湍流,恣纵难测。 “怪不得。”绿如喃喃道,“怪不得掌教师父说,武当三奇中,一清的武学悟性最高,想不到这路练柔劲的拳法,到了他手中,会有这般威力。” 萧七已全神融入一清的拳意中,忽道:“原来这才叫无形无象,全身透空。邱掌门从他那借不得半分力,他却如西山悬罄,随对手拳劲而化,嗯,这便是拳法中的上善若水么?” 这几句话的工夫,邱道成已是全身大汗,肩背湿透的衣襟上竟冒出了腾腾白气。此时殿内极悄寂,众人全是敛息凝神地观战,便连武当掌门柳苍云也是直勾勾地紧盯战局,眸中光芒闪耀,身子更是突突发颤。 邱道成蓦地大喝一声,身法激变,幻出—道青蒙蒙的淡影,正是三十六身中大幻身之上一重的清微身。这路身法他从未练成过,但此刻高手对决,竟逼得他将练得苦悟已久的身法在山穷水尽之际施出,宛然便有峰回路转、绝地求生之相。 “玄武之力!”忽听一清沉声低喝,声音肃穆,带着一股悲天悯人之气。众人眼前一阵恍惚,只觉他那干瘦的身子竟也微微摇晃起来。一股天神巨力般的压迫感横空撞来,众人虽在两边旁观,却都觉心神剧震,压抑得几乎吐血。 此刻场内的邱道成更是骤然一僵,在他眼中,对面的一清竟飞涨起来,刹那间已变得广阔高远,仿佛已撞破殿顶,融入到无边无际的夜空中去。那个干瘦的一清不见了,甚至连高大的殿顶都不见了,对面凝立着一尊神威凛凛、气象巍峨的天神法身。 “那居然是……真武大帝。”虽然眉眼依稀是一清的模样,但蒙咙的金甲战袍,正是真武大帝的战神相。邱道成心神如遭重锤轰击,大叫道:“玄武之力,你练通了玄武之力!” “让你知道何为天下无敌!”那座巍巍法身狞笑起来,“混元宝杵!” 邱道成只觉眼前一花,一清那似实还虚的巨身已化掌为拳,当头轰下。 “小心!”绿如、董罡锋等人齐齐大喊。他们虽然也被那股仙佛行法般的巨力压得透不过气来,但在他们眼中,一清仍是那般干瘦模样。眼见一清挥掌凌空下击,邱道成却愕然惊望着,不知为何竟不再躲闪,众人不由嘶声大吼。 萧七身形一晃,便待上前,虽知施救无望,却也要勉力一试。他身子才动,猛觉一缕清风掠过,一道青影倏地欺到大殿当中。 “师尊!”萧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先前痴痴呆呆的师尊柳苍云这时竟疾掠如风,抢在了自己身前。 “呼”的一声,柳苍云一把揪住邱道成的脖领,向萧七抛了过来。一清的瘦影这才落下,枯瘦的手掌如荡魔宝杵般当头拍下。这一拍似快实慢,但偏偏矗天矗地,仿佛天地间所有的空隙都被这一掌填满,让人生出无所遁形之感。柳苍云双掌飞扬,全力撑出。 轰然震响,一清身子微晃,柳苍云则“砰砰砰”连退了数步,每一步退出,便踏碎一块青砖。 “师尊!”萧七又惊又喜,难道师尊在这紧要关头恢复了意识? “天下无敌……”柳苍云的嘴里兀自念叨着,但双眸却已明亮了许多,“一清师叔,多谢你施展真武灵拳和太乙雷法,将弟子唤醒!” “怎么说?”一清冷笑道,心内暗自惊诧:他竟能接下老夫的‘玄武之力’?难道他悟道成痴后,反而道境大进,竟能看出我这路神通的来路? 武当道门内秘传有一路真武灵拳,世间俗称“神拳”。所谓“一点灵光便是符”,真武灵拳本为修炼符法时的筑基拳法,但修炼时若有精深武学内功的底子,往往会心光发露,生出效验巨大的自打神拳。这种真武灵拳可遇而不可求,实则是武学与道法融合后的奇门绝学,但若炼成之后,一经施展,掌指间仿佛有神佛之力,寻常高手不知底细,与之交手,心神受制,往往一触即溃。 一清天赋异禀,更兼内功通玄,竟将这真武灵拳与本门另一路绝学太乙雷声相结合,创出了以自身心念化为玄武神帝的奇功。其窍诀便是那一道以太乙雷法喝出的“玄武之力”四字。其时江湖中人以讹传讹,对这玄武之力越传越玄,越玄越惧,一清以武当第一高手的身份,配合太乙雷声施展后,强大心念以真气感应,瞬间便能使对手生出可怕幻觉。 今日一清还是首次施展这门奇功,果然其效如神,但万料不到,其强大气劲的太乙雷声竟有振聋发聩之效,反让心神入魔的柳苍云骤然猛醒。 “玄武之力,天下无敌。这句话传扬江湖已久,更让苍云心入魔障。”柳苍云的声音已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师叔这一喝,反让苍云破除了心魔。” “是么,苍云竟能临危悟道?”一清扬起苍眉,冷笑道,“不过武林中人到底要在手底下见真章的,让师叔看看你新悟的天下无敌,到底如何!” 柳苍云蹙了下眉头,忽道:“那得容我好好想想。”说着闭上双眼,似在入静沉思。 “老道不会等你太久。”一清冰冷的眸子又扫向朱瞻基,“殿下,这是你们的第三战?” 朱瞻基咬牙一笑:“不错。恭喜道长大胜了一轮,咱们各胜一场,这第三战,便由柳掌门出马。”转头看柳苍云时却吃了一惊,但见柳苍云的牌子似开似合,竟在平地转起圈来。 绿如一愣,忍不住道:“这是……转天尊?” 柳苍云这原地转圈的姿势正是道家正宗的“转天尊”。这是道士们修持仪轨之一,转动时要持诵天尊圣号,能得消灾祈福之利。两旁的汉王府护卫、诸多高手尽皆惊诧,只道武当掌门依旧神志不清,大战当前,竟又拜起天尊来。 “留意我师尊的步法。”萧七却是一喜,对绿如道,“转天尊不仅是道家科仪,更是丹道修炼的玄门秘法,转天尊为阳性动功,可消除身上的阴质。” 绿如细看柳苍云,果见他越转越快,忽而踮起脚尖、忽而踮起脚跟,步法飘逸如飞,才松了口气。一清不由看了眼萧七,冷笑道:“难得现今的少年还知道转天尊的厉害,此乃削去阴魔的不二法门,当年的长春子丘处机便是用此法破除了睡魔。” “请吧。”柳苍云终于站定,他身上的襟袍满是污秽,全身上下却有一股气势。 众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大殿空场中站定的这两人,一方是名扬天下数十载、有无敌之称的山河一清,另一方则是春秋正盛、威名赫赫的武当现任掌门“无敌柳”,这一战也实在让人动容。 便连生死攸关的朱瞻基都凝目望向场中。若是柳掌门能撑住不败,再由周峻等众掌门相助,今日之局或许便用不着密道逃生,甚至可扭转乾坤,重创汉王府。 场中的一清与柳苍云都不再多言,甚至连双眼都不再对视,而均是似张似合,形若入定。 众人心中疑惑,纷纷窃窃私语。忽然一道青影飘闪,柳苍云已然出掌。 “武当绵掌!”萧七的眸子亮了起来,心中反有些担忧:师父一出手便是本门绝学,显是心中全无把握,但见这一掌神在形外,掌势似曲似直,如激流回旋不止,去势难测,不由精神大振。 一清道一声好,左掌信手挥出,正是太乙五行掌中的“定海针”。他出掌意态悠闲,却是平淡处出神韵,清奇逼人,瞬间便按入柳苍云圆转不息的掌势中。旁观的萧七只觉眼前一黑,胸腹间大是抑郁,只觉便只这一招定海针,自己便万难抵敌,除了飞步绕开之外,便得全力抢攻。 “果然是定海神针!”周峻叹了口气。邱道成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当年靖难之役中,有一次朱高煦所率的燕军被冲散,更被朝廷军的数百先锋围住,身边只有一清等寥寥数人。不料十余个大明悍将挥刃冲杀,却都败在一清这招“定海针”下。踞险而守的一清对面有军中高手更有重金请来的武林名宿,他却只用一招定海针,连败十七人。十七人无一生还,其中十人被他震碎内脏而死,余下七人被他手裂。朝廷先锋气势丧尽,此后被燕军回救的主力围歼,无一生还。这一战之后,浑身浴血、杀气腾腾的一清便多了许多称呼,如“血尊一怒,山河一清”,还有这“定海神针”。 柳苍云却看也不看一清的左掌,脚下飞转,右掌恍恍惚惚地贴着左臂钻出。这一掌气韵绵绵,却稳稳阻住一清的掌势,跟着批亢捣虚,不疾不慢地拍向一清的肋下。他转身穿掌、由守反攻,一气呵成,而掌势更是变化难测,将武当绵掌藏锋不露、虚柔多变的精要发挥得淋漓尽致。 萧七双眸发亮,刚要喝彩,却见一清的双掌已顺势封下,正是一招极寻常的“如封似闭”,但由血尊施出,却如云横秦岭、雪拥蓝关,守得紧密至极。柳苍云已飘然变招,掌势倏地变快,向一清的顶门、咽喉、双肩连拍四掌。 顷刻间二人身形起落,已连过数招。一清所使的不过是一路平平常常的太乙五行掌,柳苍云则只是施展武当绵掌。二人师出同门,柳苍云少年时还曾跟着一清学过两年剑法,彼此的诸般武功,几乎都是了然于胸,此时出招,都如老龙戏波,流畅飘逸,均是不待掌势使老,一沾即走。 群豪都看得眼花缭乱,除了邱道成、周峻、单残秋等有限几人,众人心内却均是大惑不解:这时本该是性命相拼,怎么这两人倒似是师徒间试手过招,这样虚柔飘忽? 萧七和绿如则看得如痴如醉,场上两人看似软绵绵的招法,实则均暗藏极大杀机,只因两人拳意相通,故而点到即收。饶是如此,这两个武当少年奇才已看得心惊肉跳,均知若是换上自己,只怕早巳死了十七八次。 看似旗鼓相当。”周峻目耀精芒,沉声道,“老邱,你瞧怎样?” 邱道成道:“一清虽未施展玄武之力,但眼下之战,老柳已落入了血尊的窠臼内,他一直在跟着一清的路子走。” 话音未落,忽见柳苍云身子后仰,反腿踢向一清顶门,正是一招“倒踢星岩”。传说真武在武当南岩修行时,忽遇大石飞坠,忙一脚踢出,那巨岩登时横挂山腰,至今留有硕大脚印。这招“倒踢星岩”便由这典故而来,其腿法来无影去无踪,颇有反败为胜的奇效。 这一脚如奇峰飞降,突兀凌厉,一清也踢出一招“倒踢星岩”。两人都是身子后仰,双脚瞬间撑在一起,犹如两根枯松斜倚一处,真如心有灵犀、巧至毫巅。 殿内群豪微微一愣,跟着喝彩声齐刷刷响起。饶是鹰刀、董罡锋等人见多识广,竟也没有见过如此险之又险、巧之又巧的拼斗。 绿如忽地笑道:“萧七酸,瞧他们这腿法踢得多俊!” 萧七叹道:“最难的是后出腿那人,不偏不倚,不早不晚,一清是在显摆武功呢。不信我踢你一脚试试,瞧你能不能也稳稳地一脚撑住 ?” 绿如知他说得在理,芳字心一沉,这一场比拼,看似半斤八两,实则一清是稳占上风。 听到萧七的话,朱瞻基的心也紧了起来,扭头看时,苍涯子还是躲在神案前,似乎已被适才一连串的杀戮吓坏了。那密道到底在哪里?朱瞻基扭头向董罡锋使了个眼色。董罡锋会意,悄悄挪向神案。 收回目光时,朱瞻基猛然觉出一种被蝎子蛰了的怪异感觉,目光一扫,见对面汉王府众高手中,有一双眸子灼灼地盯着自己,正是单残秋。 天妖之首本来是一清这边的绝顶高手,但他始终无意出场,甚至对场上的龙争虎斗都懒得瞧上一眼,怨毒的双目一直紧紧绞着朱瞻基。 见太子察觉到了自己,单残秋居然咧嘴一笑,眸中妖光大盛。朱瞻基心神一震,急忙错开目光,也不敢再多看苍涯子,生怕被天妖看出玄机。 “苍云要败了!” 周峻低叹一声,忽地回身,握住了案台上神像中一名护法神将的长枪,暗运劲力,缓缓抽出。护法神将都是泥塑的,所持法器兵刃如钢鞭、宝剑也都是泥塑,只有这杆长枪和一把青龙大刀是木质杆身。 木枪全落入手中,发觉竟是上好稠木,不是巨木上砍下来的,而是通体一根的小树斫成,在手中一攥,便发出精致的轻颤。周峻不由一喜:玄武阁必是一粟道长督建的,也只有真正的高手,才会选如此万中无一的神木做法器兵刃。 攥紧长枪,他缓步走到朱瞻基身前,施了一礼:“殿下,我们不愿从汉王,只有硬拼这一途。稍时我等会全力拦住一清和秋风残,保你们出去。” “多谢!”朱瞻基忽然间觉得惭愧无比,这些人和自己素不相识,却因自己父祖的旨意而受辱,此时却仍要为自己拼命冲杀,他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沉了下,才低声道,“周先生,难道柳掌门要败了么?” 话音才落,猛听一声奇异低吟,陡然间一股雄伟无匹的怪力凌空压来,众人都觉得一阵眩晕。 “又来了!”邱道成只道一清又施出玄武之力,随即发觉出声之人竟是柳苍云。随着口中发出龙吟虎啸之声,柳苍云掌势突变,每一掌推出,仿佛都有森罗万象,沧海横流。 萧七扬起眉毛:“这是我武当绝学……真武灵拳,师尊先前那一喝,乃是太乙雷声。” 邱道成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看来一清这玄武之力,也化自武当绝学真武灵拳。” 萧七连连点头:“明白了,师尊入魔已久,怕真功夫不及上身,一上来先以绵掌柔功试手,这时才真正地放手一搏。” 邱道成却将信将疑:“苍云这门真武灵拳果然玄奥,但想来还是不及一清的玄武之力推陈出新,威力强大。”忽然间心底一寒,转头望向周峻,“周兄,苍云被迫使出这门武当绝学,却又是落入了一清的彀中。” 果然只闻一清冷笑道:“班门弄斧,真武灵拳到了你的手中,便只剩下这等皮毛么,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玄武之力。”随着嗡然一喝,挥掌拍落,掌上气象竟要撑破天地。 殿中雷音滚滚,二人仿佛化作两股飓风翻卷不休,而一清那道风转眼间便如天外狂飙般膨胀起来,竟便将柳苍云夹裹在内,压得声息全无。 邱道成只看两眼,便觉心神剧震。殿内众人都是双股发颤,心惊肉跳,便连单残秋都一颗心“怦怦”乱跳。 猛听二人齐声大喝,柳苍云身如飘絮般倒退而出,口中鲜血狂喷。众人均是大吃一惊,万料不到这么快便分出了胜负。汉王府众豪客欢呼声中,萧七如飞掠上,探手扶住了师尊,手掌才一触到柳苍云的肩头,便觉如遭电轰,身子一软,险些栽倒。 哪知便在此时,忽听得一道声嘶力竭的嘶叫:“玄武之怒……祖师爷发怒啦!” 随着苍涯子这道狼嚎般的长呼,众人都不禁扭头向神像瞧来,跳跃的火光下,果见那神像竟是摇摇欲动。 “玄武神!真武大帝动了!”不知是谁喊了起来,跟着汉王府武师、铁骋等太子近卫和不少掌门都惊叫起来。 跟着便听一声沉雷般的大吼嗡然传来,这声音绝非人力所发,悚人肌骨,众人都觉双耳剧震,心脏几乎要跳出胸口。 “残秋!”一清厉声怒喝道,“朱瞻基何在?” 单残秋一凛,他的眼神也只是走了一瞬间的神,这时转眼望时,才发觉朱瞻基和董罡锋、铁骋等几个亲信已经踪影不见。 刹那间单残秋不由打个冷战,这大殿孤零零地耸立此处,并没有后门,前门更被汉王府众武士堵得水泄不通,但朱瞻基等人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仿佛被什么仙佛巨力凭空掠走一般。 “真武爷显灵了?”有个护卫大叫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神像!”单残秋忽然醒过味来,飞起一脚将那跪拜的护卫踢飞,怒喝道,“混账,神像后有密道!”疾步奔到神像前,顿了两下脚,果觉地下竟是空的。 原来苍涯子打开机关的时机巧之又巧,玄武神像轰然转开后,他那声嘶喊搅得人心惶惶,随后如有神助般,便在胜负已分的关键之时,暗道翻板打开,朱瞻基等人随之陷落。 最奇的则是那道神异的吼声,非人非神,却恰好掩盖了暗道翻板打开的声音。更因神像遮住了对面汉王府群豪的视线,那些人心惊胆战之下,都没看清其中玄机。 此时单残秋一脚踏出,真力到处,那块翻板霎时崩碎,登时现出一道黑漆漆的暗道。 “果然进了密道,朱瞻基,便是天涯海角,老夫也要揪你出来!”单残秋狞笑声中,腾身跳入。 一清大喜,也飞步赶来。 “拦住他!”袁振一声大吼,拧身扑来,双拳连环抽向一清。这两拳去势如鞭,刚烈迅疾中透着几分诡异,实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 一清的步子不停,脚下飞转,已欺到袁振身边,忽地探掌压在他左臂上,劲力一裹一旋,袁振沉雄浑厚的劲力居然难以发出。他身子一软,便觉血尊的劲力已潮水般涌来,只觉经脉剧震,一股热浪涌上了喉头。 袁振性子刚烈,宁死也不愿让人看出他一招便被血尊震伤吐血,硬生生将热血咽下。 忽然间一道劲风扑来,正是彭门门主彭久寿自一名汉王府武士手中抢来一把钢刀,扬手便使出本门最狠厉的夺魂三刀。 一清冷笑声中,脚踏九宫步法,身形飘忽,似左实右,似右忽左,已自凌厉的刀光间穿出,看彭门掌门追得紧,他掌力突发,正是武当秘传的阴阳掌诀。彭久寿只觉眼前一花,跟着便觉仿佛有两大高手齐向自己攻击,一人撕扯自己左臂,一个拉拽自己右掌,劲力一柔一刚,仿佛要将自己撕成两片。 正紧迫时,骤听一声长吟,一道劲风斜刺里射来,劲道沉雄刚烈,绝非寻常刀剑所为,彭久寿陡觉身前一空,那股要命的感觉瞬息消失。 出手逼走一清之人竟是青城派掌门周峻。 这一枪虽只是平平常常一刺,却夹着排山倒海之势。一清“咦”了一声,只得停步回掌。这一掌足可震断精钢长剑,偏这枪杆是通体柔韧的极佳树杆,内里自成机理,被周峻顺势一搅一荡,竟把血尊势道浑厚的掌力卸开。 “果然是兵中之王、器中之龙!”一清也不由蹙眉冷哼。 枪素有百兵之王的美誉,素为战场上开疆裂土的利器,使枪的名将代不乏人。自唐朝起,枪法发生了激变,因为枪杆改成了木制,木性自带机理,可生出柔韧的变化,在直线扎剌之外,增加了转杆的圆转,更以腰力带动,生出神龙行空般的无穷变化。 青城派武功源出道家,素来以剑法为尊,本无枪法,但在南宋末年,却有三位抗元失利的军中绝顶高手避乱入青城山,传下几套枪法,又经数代青城宗师糅合打磨,终成秘而不宣的镇山枪法。这路枪名为青城无极枪法,可化点为弧,曲直如意,却几乎不为江湖所知。 周峻深知若与一清比拼剑法掌力,都会落入其套路中,故而冒险施出这路无极枪,果然一枪挑出生路,竟使得一清的去势一滞。 青城掌门深知形势稍纵即逝,厉声暴喝,瞬间连刺五枪,这五枪连使扎、搕、挑、崩、滚五种劲力,更运腰如轴,全以腰力带动,较寻常刀剑劲道大了数倍不止。 “好枪法!”一清斜眼觑见单残秋已率人追入密道,心内稍安,错步辗转,以绵柔掌力化开湍流怒浪般的枪势,口中却道,“这该是破阵斩关的军中枪法,又杂以青城玄门拳意,果然千变万化……” 周峻见他好整以暇地随口点出自家枪法精要,身法却快如鬼魅,进退如电,几次要插入自己的大枪圈子,要知枪法只宜放长击远,若被他欺入圈内,避实击虚,无极枪便成了无用之物。 当下青城掌门提起十二分精神,枪法再变,枪花如激流飞涧,漫空缭绕,正是无极枪中最高深的一路九曲枪。相传青城天下幽,山中清溪宛转,深幽清奇,这路九曲枪则取其水势多变之意,融入“上善若水”的道家至理,每一出手必是九枪,如九曲之溪,遇力而转,随敌而化,变幻莫测。 一清在密雨般的枪影中东穿西插,兀自游刃有余,口中更笑道:“各位难道忘了,汉王千岁出身军旅,只有他才会将你们当人,若是朱瞻基得了势,各位便只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结局。” 周峻森然道:“血尊说错了。汉王干岁便如先皇永乐帝一般,好大喜功,好战嗜杀,偏偏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却不想征战。我们只想还世间一个太平天下,仅此而已。接招!” 袁振大叫道:“周掌门说得在理,我来助你!”不顾自身暗伤,拳劲不管不顾地暴吐而出。邱道成调息良久,淤塞的真气已然化开,见老友苦战无功,忙也挺身跃上。 “想倚多为胜么?”风激烟冷笑一声,长刀劈向华山掌门。他算准邱道成有伤在身,此时全力出手,准备要坐享挫败华山掌门的大名。 一清却喝道:“激烟、星惜,你们去暗道相助残秋,谁擒了朱瞻基,我赏他坐我的位子!” 未了这句话无疑是油上喷火,汉王府众高手立时如疯了般向暗道拥去。只有顾星惜微微迟疑,瞥了眼远处的萧七,没有挪步。 萧七、柳苍云等人见状均是大惊,忙待上前阻拦。 便在此时,忽听得地下的暗道中传来单残秋低沉的吼叫“哪里走”,跟着异变突生,暗道内骤然发出一道闷响,单残秋的身子竟倒飞而出。 抢在最前的熊四海大吃一惊,忙探掌抱住,但觉一股巨力冲来,双臂犹如被雷电劈中,竟也向后摔出,直飞出了暗道,又撞倒了七八名汉王府武士,才滚落在地。 “老熊!”风激烟飞步赶来,见状不由惊呼出声,身雄力猛的熊四海此时双臂尽折,口角流血,大口喘息着。风激烟忙将熊四海的身子扳过来,更是心惊胆战,嘶叫道:“单……单先生!” 熊四海怀中的单残秋已经气绝身亡,他口中吐出的血水染红了衣襟,双目圆睁,神情骇人,仿佛在死前看到世间最可怕的事物。 这几声嘶叫惊人心魄,便连一清和周峻都停了手。一清疾步奔来,一把揪起单残秋,触手之际却觉单残秋的身子软软的,胸腹间的骨骼竟已被什么巨力尽数震碎。 “大哥!”顾星惜飞步冲上,见状身子一软,竟栽倒在地。 非但汉王府众武士心惊胆战,便连萧七、邱道成等人在旁望见,也尽皆呆愣住,天妖之首单残秋武功何等精深,却被一股雄浑怪力击得如此惨重,天下竟还有如此恐怖的怪力? “这是……”风激烟双腿发虚,竟跪在地上,“玄武之力……果然是玄武显灵啦!” 殿中诸人中只有萧七听得苍涯子说过那暗道的底细,这暗道只是通往玄武阁后,通道并不长,太子他们很快就会从玄武阁外的后山钻出来。此时,萧七他们必须趁着血尊等人尚未参透其中的玄机时,及早奔出,跟太子等人会合。 “走!”萧七虽也震惊,却无暇细究,忙向邱道成、周峻等人摆手低喝,再拉起了师尊,转身便向外奔去。 殿门处还围着数十个汉王府武士,但周峻长枪翻滚,彭久寿大刀纵横,旋即如风卷残云般冲开了一道豁口。 众武士要抓的人本就是太子,这时只道众掌门要趁机逃遁,正好懒得追杀,转眼间萧七、周峻等人已杀出了玄武阁外。 夜雨小了许多,却依旧绵密,四周都是漆黑无比。 暗道内,突如其来的漆黑和陷落,让朱瞻基等人全吃了一惊。 按照先前苍涯子的算计,庞统、董罡锋和绿如分簇在朱瞻基左右,翻板突然打开,五个人正好落入暗道。好在几人都有了防备,庞统大踏步向前疾奔,董罡锋和绿如护着朱瞻基,在黑暗中摸索疾奔。 猛听轰然一声巨响,董罡锋骤然一凛,叫道:“苍涯子,苍涯子呢?” “我……我在这。”苍涯子声音惊慌,却掩不住几分得意,“铁将军,这火铳真厉害,等我再轰他一枪。”不知何时,他手中竟多了一把神机枪。 先前董罡锋等人都奔在前面,虽然都听到了那声神秘的雷霆巨响,却没人知道单残秋的离奇死亡,更没人猜到,暗道上方汉王府众武士这时均已变成了惊弓之鸟。 大殿中,一清的脸色已变得如深冬的冰面般干冷,探掌在单残秋的伤处虚按着,忽地喝道:“不,下面暗道内藏有机关,这是被神机炮之类的火器所伤!” 果然便在此时,正听得苍涯子那声神机枪响,火光迸射,硝烟气息弥漫开来。 众武士原本惴惴不安,但血尊一清在他们心中地位如神,又听得这声弥漫着硫磺气息的神机枪鸣,才略略放下心来。 “下面有机关!”一清叹了口气,“暂时不要冒险。” “国师高见!”风激烟惊魂未定,随口附和道,“这暗道内果然藏了机关,雷火突发,震死了单老!” 听得鹰刀也这般说,众武士的脸色都恢复如常。熊四海却还在呻吟不止,这时他双臂尽折,已无再战之力。 风激烟望着大口喘息的熊四海,心内仍是突突乱颤。他见多识广,对神机营的各种武器也都知晓,明白若真是神机枪,只能将单残秋打得肚穿肠流,决不会是那样骨骼寸断。 这到底是什么力量,难道真是玄武之力?风激烟不由瞥了眼一清,却见那张老脸凝重至极,血尊胸中包罗万象,素来喜怒不形于色,若真是小小的机关火器,他怎么会这般脸挂忧色? 武士们紧接着来报:“报,萧七等已经逃遁……”、“报,他们兵分两路,掌门等大队人马冲向平定州方向……” “报,顾星使已经追下去了……”虽然外人称呼三绝为天妖,实则三人在汉王府内被尊称为“使者”——单风使、白云使和顾星使。 一清仿佛全没有听到,仍有些僵硬地盯着单残秋的死尸,暗道:这手法有些像是本门的太乙雷掌,更像是我苦悟出的玄武之力,难道……世上真有玄武之力? 他缓缓扬起惨白的脸孔,真武神像俯视着他,因角度特殊,那种俯视更似是斜睨,带着几分冰冷和鄙夷。 平生第一次,一清觉出了一种无奈的苍冷。甚至在黑狱中度日如年时,他都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八、铁血雄关 密道并不长,董罡锋、朱瞻基等人趟着积水从暗道中探出头来时,才发觉这场夜雨终于停住了。 众人在泥泞不堪的山道中狼狈万状地行了不多时,便与萧七会合了。危急之中,萧七等人竟还抢来了几匹骏马。 朱瞻基见萧七身边除了铁骋、柳苍云和两名铁卫,便只有通臂门掌门袁振一人,不由一愣,道:“周掌门、邱掌门他们呢?” 萧七道:“我们从玄武阁的正门冲出,不知为何,一清他们并未穷追。邱掌门说,夜雨突围,最好兵分多路,故布疑阵。他与周掌门几个,率人往平定州方向去了。” 朱瞻基心内若有所失,再不言语。 萧七苦笑一声:“临行前,周掌门说,他们已是无罪之身,适才大殿内临危拔剑,乃是侠者分内之事,但过了这一劫,他们便不愿再与朝廷有所瓜葛,这回扮作疑兵引开血尊追兵之后,便不再亏欠殿下了。” “不管怎样,我都很感激他们。今晚这一战,让我明白了何谓真正的侠者。”朱瞻基长吁了口气,又向袁振拱手道,“难得袁掌门能以大义为重,甘冒矢石之险追随。” 袁振甩了把脸上的雨水,大笑道:“十年前,家父曾在南京被人冤枉入狱,本是十年的大罪。正是当年的太子爷,后来的洪熙万岁爷断案如神,判了家父无罪,洗却了冤屈。” “滴水之恩,袁掌门涌泉以报……”朱瞻基笑了下,“瞻基感激不尽。” “殿下不必感激。”袁振的话声一如既往的洒然,“金雕王说得好,只要这世上还有被欺之人,便应有侠者站出来。殿下虽然贵为太子,但眼下你们却是弱小被欺之人!” 朱瞻基心头一热,再说不出话来,忽又想到金雕王死前的长啸和石凤雄不甘的背影,更觉鼻尖发酸。 “殿下速走!”柳苍云忽道,“贫道觉得,他们马上还会追来。” 天色大亮,殷紫色的晨光打在井陉关的楼头映出片片霞色。 前方驰来一队快马,正是铁骋的亲信管八方带着人马来迎。 从宁山卫出发时,按着朱瞻基和铁骋的计议,是兵分两路,除了铁骋率人随朱瞻基赶赴玄武阁,另一路便是这管八方带着二十名亲兵赶往井陉关恭候太子等人。 在玄武阁突然遭遇血尊一清,绝对是下武当后遇到的最可怕的劫杀,此时仰望着雄关两侧连绵无尽的叠翠峭壁,朱瞻基的心神才渐渐凝定,沉声道:“罡锋,要记得金敢当、邱道成这几位掌门的名字,无论生死,他们都是大明的英雄!” 董罡锋心神一振,朗声道:“殿下勿忧,还有戴老、乌鸦他们,决不会白死,血债须得血还!” 看到管八方率兵来迎,众人均有九死一生、再世为人之感。刚到关下,管八方便低声禀告:“启禀殿下,有最新的风谍飞书!” “快讲!”朱瞻基双眸一亮。 风谍飞书是戴烨当年苦心孤诣建造起来的,以飞鸽传书为主,站与站之间各有飞鸽交接,向朱瞻基传递南京和北京之间的消息,自然也有孙青那样拼命快马传讯的。 闻知要远来武当后,戴烨预先筹措,已将归途中铁骋所在的宁山卫设为风谍飞书的一站。 铁骋和太子等人出发得匆忙,管八方因要在卫所中搜寻堪用的神机枪,故而晚出了一日,也恰好等来了最新的风谍消息。 想到戴烨已死,但他一手组建的风谍还在源源不绝地运转,朱瞻基心底又是一阵悲凉。 管八方将几只竹管递给了铁骋,铁骋按次序打开了,立时神色微变,沉声道:“第一个消息,汉王正在飞马进京!” 朱瞻基立时勒住了马,脸色一片煞白。 如果在这当口,汉王抢先进了京师,凭着他的威望和多年筹划,只怕不费多少气力便能入主紫禁城吧! 若真是汉王进京,这消息简直比父皇驾崩还要可怕,此时他朱瞻基一步落后,便会全盘皆输。 铁骋忙颤抖着手,又拆开了第二个竹管,霎时神色一缓,道:“恭喜殿下,户部尚书夏元吉等三大内阁要员全力反对汉王进京,迫得太后收回了成命。英国公张辅已出兵封锁了汉王进京的要道。” 朱瞻基长出了一口气,苍白的脸上已恢复了些血色,苦笑道:“别高兴得太早,接着看!” 铁骋打开了第三个竹管,脸色果然紧绷起来,叹道:“汉王仍在四处运作,筹谋进京。此外,一清妖道亲率人马出井陉关追杀殿下,风谍已侦知,这妖道在井陉关后的真定府和保定府,布下了天罗地网,要伏击殿下。” 众人的心都是一紧,千辛万苦地赶到了井陉关前,原以为出关后就是一马平川的驿道了,只需纵马疾奔,一两日便能到得京师,没想到,井陉关后早被血尊布下了重重埋伏。 前途杀机潜伏,身后追兵汹涌,而汉王仍在全力钻营着缝隙要进京,形势实是干钧一发。 朱瞻基有些疲倦地仰起头,望向雄关两边青魃魃的山峦,果然是乱石崩云,那些危岩似乎随时要崩落下来的样子。 很奇怪的,他忽然想到了一尘掌教的话,“当入打你一拳……简单的反击,那就是跟着对手走,此为太极之道的大忌,要随屈就伸,顺势而化,方合大道。” 既然一清已在井陉关外布好了阵势张网以待,那我又何必跟着他的路子走?朱赡基的脸色冷硬起来,缓缓道:“入关,歇息!” 太行山自北而南而来,犹如从天横落的巨掌,斩断了山西与北直隶的通途,且山脊险峻难攀,只有八处窄径可通,井陉关便是直奔北直隶的重要关隘。相传韩信当年著名的“背水一战”之地,便在这千古雄关井陉关下。 到了大明,天下一统,井陉关已非战略要塞,而是成了一个官路要道上的大驿站。 那驿丞叫祁顺,跟着管八方跑前跑后地忙乎着。 片刻后,众人都到朱瞻基屋内聚集。刚刚坐下,庞统便大惑不解地叫道:“殿下,大雨好不容易停了,咱们为何不加紧赶路,马不停蹄地赶往京城?” 董罡锋道:“风谍中早说了,井陉关后,已有一清布下的罗网杀机,如果咱们还是一味赶路,那便是赌命了。” 萧七叹道:“大哥所言甚是,咱们决不能逃了,只有在这井陉关,利用地利之便,才能与血尊他们决一死战!” 朱瞻基看了眼一直盘坐运功的柳苍云,道:“柳掌门,伤势怎样?” 柳苍云沉声道:“贫道无妨,尚有一战之力。” 关键时刻,苍涯子那声嘶力竭的一声喊救了他。 那句“真武大帝显灵啦”让一清心神一凛,劲力随之大减。 他叹口气道:“萧七说得是,过了井陉关,便是一马平川的大道,若是再遇到一清的埋伏,咱们万难有胜算。只有在这里,踞雄关险要,尚能一搏。” “这也许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朱瞻基环顾众人,“听萧七说,单残秋已死了,这便如去了一清一个臂膀。我们在此伏击血尊,占尽了地利!” 铁骋“嘿嘿”一笑:“除了地利,还有人和——管八方曾在这里担任了足足六年的驿丞,对这里每处的老鼠洞都熟悉无比,现任驿丞祁顺都没他清楚。还有,管八方还将咱们营中的天字号带来了,还剩下九杆!” “神机枪?”袁振惊道,“用那劳什子作甚,武林中人,可是最忌火器的。” 绿如“嗤”地一笑:“袁掌门,咱们这次是两军交战,可不是武林中的比武过招!” 袁振张了几下嘴,才摆手道:“放枪你们来,厮杀我再上!” “萧七,”柳苍云忽道,“单残秋到底是怎么死的?” “弟子离得较远,也没有看清,但奔出玄武阁时,依稀听到一清怒喝道——单残秋是被暗道中的机关火器所伤。” 众人的目光都集在一个人身上,苍涯子。 这位“无敌柳”的同门师弟依旧是极猥琐地缩在屋角,见众人望过来,便瞪大一双绿豆眼,没心没肺地四下里点头微笑。 董罡锋道:“你手里面是什么?”众人都是一凛,苍涯子手中竟攥着一把神机枪。 “贫道这把神机枪,乃是去年山下陈富户送来的,他家有人在京里面做高官。贫道为了让他将这神机枪送来给我防贼,可没少费心思,又是给他念经祈福,又是帮他调治宿疾……”苍涯子得意洋洋地晃着手中长仅二尺的铜铳,叹道,“可惜没有铳杆,火药又少,用起来麻烦许多。” “只怕未必是神机枪吧!”柳苍云沉吟道,“火器可以使人中枪即死,但死状不会如萧七所说那样软绵绵的,那是骨骼尽碎之状。武林中如此的重手法,只有武当的太乙雷掌练到最高境界才行……” “可据贫道所知,当时在暗道中的人,都不会太乙雷掌,”苍涯子手拈稀疏的胡须,得意洋洋,“依贫道看,诸位花大价钱做功德,感动了真武大帝,这就是实实在在的玄武之力显灵。” 没有人再搭理这位神神叨叨的主儿,萧七忽道:“殿下,在这里伏击血尊,虽有胜算,但若是我们再失手了,那时候我们又该当怎样应对?” 屋内登时陷入沉寂,血尊的武功深不可测,又有鹰刀等汉王府精锐相助,大家苦心孤诣筹划的这两道伏击未必能一举功成,若万一失手,困守关内的朱瞻基便连退路也没有了。 一片沉寂中,朱瞻基叹了口气:“萧七,你莫非还有妙策?” “铁将军,大事不好!”奉命在外嘹望的管八方这时候匆匆奔来,“属下奉命盯住那驿丞祁顺,但适才祁顺那厮竟偷了匹马,向山西关内奔去。” “这狗贼!”铁骋拍案而起,恍然道,“是了,一清那老贼也是率人从井陉关西来,定是在过关时买通了祁顺。这厮此时便给他通风报信去啦!” 管八方呼呼喘息,又道:“不过,李三哥已率着五名弟兄追下去啦!” 玄武阁内,是死一般的沉寂。 萧七等人突围后,一清并未命人穷追,而是在殿内静静端坐。 他与单残秋虽不算知己,却是多年旧交,当年在靖难之役中追随朱高煦的高手,如今只有他与单残秋两人了,风激烟在那时候,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少年。这天妖之首突然暴毙,一清不由生出一股兔死狐悲之感。 对单残秋,一清还有一丝惺惺相惜的旧人之情,对野气勃勃的风激烟,一清却有着十足的反感。 这家伙奉命将自己从黑狱中救出,随后竟在自己面前隐隐然以恩公自居,且事事锋芒毕露,更培植了大批党羽。 先前一清故意喝出了那句话:“谁抓住朱瞻基,让他坐我的位子。”风激烟冲得最快。 若不是飞熊这个倒霉蛋离得更近,此时双臂折断的人,就应该是他了。 该死的人是野心勃勃的风激烟,但没想到,单残秋居然死了。 这么可怕的力量,或许只有自己趁单残秋不备时全力一击才可以,但朱瞻基的身边,哪里有这样的人。 难道,真的是玄武之力? “国师,暗道内的机关都已拆除。这暗道并不长,只是通往玄武阁外。”赶来禀报的是截云五蛟的老大蹈海蛟,他们五兄弟受风激烟统辖,也一起赶来相助。 一清点点头,眼角瞥见了冈激烟嘴边的一丝冷笑。 他似乎已听到了风激烟心内的嘲笑声:这个国师,仅此而已。 果然只昕风激烟道:“属下以为,眼下他们兵分两路,萧七带着那些掌门逃往平定州,实是故布疑阵。实则,朱瞻基一行必会全力逃向井陉关,出关后直奔京城。” “你以为他们会出关?”一清冷哼道,“不,他们会在井陉关等我们!” “为什么?”风激烟一愣,“他们当务之急,便是即刻赶往京师啊?” “朱瞻基冒险走旱路,足见此子胆魄,但此时强敌在后,过关后他们已是逃无可逃。朱瞻基自幼追随先帝,深明兵法,他一定会踞险死守。井陉关,是他们最后一道屏障。” 风激烟的目光一灿,沉声道:“那就请国师即刻下令,急追穷寇。” 一清笑道:“不错,此次井陉关之战,咱们定要一鼓作气,汉王千岁的千秋伟业,便着落在你我肩上……” 风激烟神色谦恭淡定,眸中还是有一丝激越闪过。 忽然,一清那干枯的老掌已向风激烟拍来,他霎时一个激灵,本能地便想向后躲闪,但那只手仿佛无所不在,恍惚间,已轻轻拍在自己肩头。 跟着耳边传来一清的叹息:“激烟,贫道老啦,残秋这一去,让贫道顿起浮生若梦之感。今后你可要多担当些重任了。” 风激烟才觉出如山的无形压力顿去,本待谦逊两句,但话到口边,却又只化成淡淡一笑:“激烟全听国师指点。” 日色西斜时,天空又阴郁起来。 每日里进出井陉关的人不少,但连日的大雨弄得道路淤塞,驿道上竟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铁骋缩在垛口后嘹望了多时,才见那彪人马姗姗来迟。 远远地,只见马上的一清一副志得意满之状,难道他已胜算在胸?铁骋的心里阵阵发紧,因为大雨封路,左近州县的官军也无法驰援。自然,太子现在成了罪人,按着大明朝官场的规矩,那些官军即便得了号令,也不敢贸然行事。 此时,井陉关的大门早已紧闭,:连一只蚊子都钻不过去。 “祁顺,快快开门!” 风激烟挥手命属下在关门口呼喝着,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城头上却没有丝毫回应。 “祁顺在此!” 铁骋长笑声中,命人将祁顺的尸身吊在了楼头:“看见了吗,乱臣贼子,便是这下场。来人,给本官放箭!” 萧七、柳苍云等人都隐在了垛口后,紧扣着兵刃。董罡锋和三名铁卫则攥紧了神机枪。天字号神机火铳只有九把,很可能还有不会响的,便只能留给这四个经过特训的幼军铁卫。每人两把,也只有不足两次的机会。 为防万一,驿站中原有的驿卒都已遣散,由管八方带来的铁府亲兵换上了驿卒衣衫,此时众“驿卒”乱糟糟地张弓射箭,羽箭也是杂乱无章。 “他们果然在里面!”风激烟朗声长笑,“困兽犹斗么,给我发枪,大家冲!” 汉王府护卫自然也带了神机枪,但昨晚突遭大雨,火药火捻给淋湿了不少,此时听得风激烟的大喝,众护卫忙也举起神机铳,点燃火捻四射。 几声凌乱的枪响,立时将垛口的羽箭压住。 蹑电蛟和翻山蛟已双马并出,抢在了前头。井陉关的关门早不是当年的雄关大门,转成驿站后,那关门只是个样子货,给力大无穷的翻山蛟抡起短锤,没几下便砸开。 汉王府众护卫狂啸着,一鼓作气冲入了瓮城。瓮城是城池外的小城,呈半月形,为护卫主城门的藩篱。 “小心有埋伏!” 一清低喝着,声音尖利。 四下里果然又有乱箭射来。 众王府护卫挥刀抵挡,但这回弓箭手的射术显然精准许多,箭簇如雨,几个护卫惨呼倒地。 “些许冷箭,意料之中!” 风激烟怒吼如雷,挥刀将射向自己的箭簇震得四散崩飞。 截云五蛟率领十几个侍卫挥动兵刃急冲,杀得众守卒东奔西走,哭爹喊娘。 蹑电蛟哈哈狂笑:“风老大,他们的人都死绝啦,竟拉了些小卒来做挡箭牌,董罡锋,你在何处,快过来受死!” 众护卫一路风卷残云地冲到了翁城正中,这里竟是空荡荡的没什么埋伏,只有四五名被砍伤的驿卒倒地呻吟。 风中传来淡淡的“嗤嗤”声,似乎是什么火捻被燃起来。一股不祥之感当头袭来,风激烟蓦地放声大喊:“撤!快撤!” “晚了!” 垛口处的董罡锋在心底狞笑一声:“杀!” 他大喊声中,发出火铳。 四个人,三人的火铳紧紧锁住一清,一人则瞄准风激烟。 火光突发,响如雷震,一清应声而倒,身上至少被打出两处血洞,血水迸出了一人多高。 风激烟则凌空跃起。 “砰”! 最后一把神机火铳这时才响起,又稳又准,风激烟惨号着倒地,再也爬不起来。 瓮城当中都是硝烟和火光,汉王府的众护卫都吓懵了,没中枪的人也昏头昏脑地四处乱撞。 垛口后的董罡锋等人已干净利落地扔下神机枪,抓起备枪,第二轮火光雷鸣又再爆出。 又是三名护卫倒下,风激烟的身上则又多了几处血洞。 “一清!”这是鹰刀留在世上的最后两个字,他狰狞的双眼凝住了,满带着悔痛和愤恨。 董罡锋哈哈大笑,目光死死锁在浑身浴血的一清身上,血尊的下腹几乎被打穿,肠子都拖到了地上。 蹑电蛟等几个漏网之鱼尽数呆住了,跟着才是如梦方醒般惊呼一声便往外跑。 忽然间血泊中的一清踉跄蹿起,斜刺里跃向瓮城边的矮墙,重伤之下,他的身法已大不如前。 董罡锋大吃一惊,忙飞步冲去,长剑疾抖,一剑穿心刺过。 便在这一刻,远处的柳苍云忽觉出一阵寒意逼来,那是一种万分熟悉的感觉,却不是来自那个惨遭长剑穿心的一清。 “小心!” 柳苍云大叫起来:“他没死。” 血淋淋的一清扭过脸,一股寒气猛自董罡锋的心底腾起。他认得这张脸,这是截云五蛟中老四腾烟蛟的脸,此人外形干瘦萧杀,又粘上了白须白发,与一清依稀有几分神似。 便在此时,董罡锋的眼角处有一道瘦削的人影飞速闪动,快若疾电,惨哼声中,两名铁卫已断线风筝般飞出,手中火铳竟然被一股巨力折断。 只听“咔咔”几声响,那道身影满场游走而过,又一名铁卫被他踢得骨断筋折,几把神机枪都变成了废铜烂铁。 影子定住,众人才看清那张阴郁瘦削的老脸,正是一清! 他不知为何改作了寻常护卫的装扮,先前缩在众护卫中,竟全不显眼。 董罡锋当机立断,斜刺里奔向瓮城边上的窄门,那墙缝里还插着最后一把神机枪,以备不时之需。他已抓到了枪,仓促间火捻仍是利落地燃起。 一清双眸一寒,如飞掠来。 但到底二人离得太远,饶是他身法快愈掣电,残剑还是稳稳将那支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 “老子赢了!”董罡锋心底欢呼着。 陡闻轰然一声,然而那却不是枪响,而是血尊口中发出的太乙雷声。 董罡锋的双耳嗡然作响,脑中一片空白,但强悍如铁的意识让他仍清楚地看到火捻已经燃尽。 神机枪没有响。 这种枪原本就“十枪两不响”,只可惜,这倒霉的一枪让他残剑遇上了。 一股巨力当头罩来,董罡锋惨号声中,身子倒飞而出,半空之中,鲜血狂喷。 “大哥!” 萧七嘶声惨呼,提剑扑来。 柳苍云才赶到,可惜只差了一线之机,拳势翻滚,一拳击出。 一清并不接招,身形起落,如一只飘忽的鬼影般向前掠向最后一名铁卫,随手一掌挥出,那铁卫的身子如球一般滚出,撞在墙角,登时昏了过去。 一清毫不停歇,越走越疾,双袖挥舞,几名驿卒奔逃不及,都被他点翻在地。 萧七怒喝声中,迎面扑上。才迎上来,一清已挥袖向他拂来,这一袖便如云龙乘风,恍兮惚兮。 萧七只觉全无逃遁之处,仓促间拔出长剑,剑光疾飞,如天风卷雨,连环刺出。 一清“咦”了一声,这一掌并未打实,而是自他身边飘过,跟着猛然回身,拍向柳苍云。 同样是钻拳,与柳苍云的出手一模一样,只不过“无敌柳”使来,犹若怒虬出水,雄浑奔放,血尊的拳势却截然不同,如老龙潜波,了无痕迹。 武当拳法不以硬碰硬,两只钻拳瞬间交错而过,只以肘臂劲道相互挂了一下,即便是萧七也无法看清两大绝顶高手在这交错的瞬间使了多少道劲力。 两道身形也交相闪过,柳苍云连续飞退了三步,这才堪堪稳住步子。 一清则稳稳定住身形,冷笑道:“难得啊,苍云,昨晚苦战落败,今日你便又有了一战之力。” 萧七的心不停地沉下去,局面之糟已完全出乎他先前的筹划,特别是董罡锋的重伤。 按照先前的筹划,如果在瓮城内不能击杀血尊,便要残剑施展诱敌之策,再进行最终一轮的伏击。 而此时,董罡锋已经倒地不起,这几乎断绝了他们最后的反击之力。 “正好已到了黄昏时分,该封闭关门啦!”一清向蹈海蛟大喝着,“你们锁住关口,谁也不得进出。” 蹈海蛟忙应了一声,带着余下的十多名王府护卫向关门赶去。 一清这才回过头冷冷扫视场中残余的敌人,柳苍云、萧七还有一战之力,董罡锋已奄奄一息。 一清“嗤”地一笑:“只剩下你们几个了么?绿如那小丫头呢?还有,庞统和铁骋呢?” 适才连番激战,无论是先前诱敌示弱的暗箭,还是后来雷鸣电闪的神机枪,这三人都没有露面。 最大的可能就是,他们护着朱瞻基先行逃走了。但井陉关不是玄武阁,这里不可能有密道。 一清又命擎天蛟率人登上楼头远眺,一目了然的北直隶方向,却丝毫看不到这三人的影子。 “围师,属下率几个人去追。”老大蹈海蛟不甘心地大叫着。 “不必多带人手,带蹑电蛟和五个兄弟去便是。”一清挥了挥手,“董罡锋还在这里,那么朱瞻基必然还在井陉关内。” 蹈海蛟高声应和,点齐了人手,打着呼哨,纵马冲出了关门。 “血尊一清,果然老谋深算!”萧七的心突突发颤,“原来他是故意让太子的风谍捕到了这些消息,这般故布疑阵,虚虚实实,实在是防不胜防!” 一场血战稍歇,潮湿的暮风吹过来,带着尚未散尽的硫磺气息和浓郁的血腥气。 瓮城内这时进入短暂的悄寂,而一清突然反击,竟以一己之力将整个战局完全反转。 “吱吱”的声响犹如看不见的巨兽在磨牙,残破的关门终于紧闭,瓮城内显得愈发空旷。 井陉关的一切,已与大明隔绝。 【下篇预告】千古雄关井陉关,谁能阻挡山河一清的血尊之手?真爱的错过,才是终身的锥心之痛!萧七、绿如、顾星惜到底会怎样的情错之局?朝廷内翻云覆雨,汉王与太子的叔侄皇位之争,到底如何终局?玄武之力,上通于天,关乎国运的道教密码如何破解,玄武之秘的终极谜底到底是什么?——请看《玄武天机·灵壶卷》 玄武天机·妖杀卷随感 王晴川◎著 写一部小说,很多时候是需要机缘的。 比如《雁飞残月天》,最早的缘起是在初中时读到“雁飞残月天”这句词时突发奇想,这么有意境的词,希望将来能写一部以此为名的小说!当然,这念头最初只闪了闪便作罢了,只是我没有放弃,一直到2004年以后,各方面条件成熟,终于真正动笔。 写《玄武天机》也是如此。最初的缘起在于看了《达芬奇密码》,油然想起,这种宗教解密类型的,其实我们中国的道教同样有类似的深厚资源啊。 只是写作的最初念头兴起后,一直找不到其他的机缘推动,直到去年武当山笔会。站在云蒸霞蔚的武当山上,当日的念头又零星地冒出来,不停地闪。动笔的机缘终于到了。于是,道教的玄武传说,武当大修与永乐大帝朱棣的关系以及洪熙帝、汉王与登基前的宣德帝那一番纠葛,这些历史与宗教的典故慢慢浮现、交融、整合……《玄武天机》的杂志简介上曾写道,“机关秘语,说破道家密码”。呵呵,你懂的,这只是广告语。道家博大精深,哪里是几个秘语能说破的! 不过,河图、洛书、太极图、五岳真形图……这些流传甚广的道家图谱,其渊源、其涵义、其影响,真的让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周易学中有一门易图学,太极图、先天图、无极图等皆属于此,河图洛书更是衍化成了河洛文化,而五岳真形图则属于道教的符策学。每张看似简单的图形背后都有深广的蕴意和古远的流传演变历史。 将这些神秘的图谱演化成密码式的秘语,那也是个很有趣但很吃力的过程。只是,在写作后我才发现,将密码破解作为《玄武天机》的一条副线索,颇有点吃力不讨好的感觉。因为传统的武侠读者未必会习惯这种神神秘秘的密码破解套路,而真正的密码迷们又不会在武侠小说中找食粮。这就是类型小说的阅读局限性所在吧。 据说肯·福莱特写的每本历史悬疑小说,都要请历史学家把关,严谨得让人妒忌但这至少说明,跟历史有关的小说,那种历史真实感的重要性,《玄武天机》最初的定位有几方面重点——太极文化、道家密码破解、无间道式悬疑和道家硬武侠 在这几方面,我都小心翼翼地希望凸显一种真实感,不仅历史背景和历史事件是真实的,连武功描写也努力做到“有所本”。 比如“道家硬武侠”,就是我希望里面的武打,尽量贴近于各门派,特别是道家武学的实际。这个难度自然更大,但书里面的一些武功说法,确实是翻查了许多资料。 除了天妖三绝的武功比较“武侠化”,武当派等许多武功,如道家的转天尊修法、观师默相、中黄大脉(这个在以前的作品中已有涉及)以及太极拳的许多要义,都有大致的依据。如,柳苍云所说的“千变万化,不如一刺”,实则改自民国时“武当第一剑”李景林的说法,他认为世间的许多剑法都是拿刀招当剑招使,而武当剑法的真谛就是那一刺。又如“日月奔璘术”,以眼神吸取日月精华,也源于道家特别是武当内炼中的心法……罗列了这么多,其实是想说道家对武术的影响,由此也可知,道家对中国文化各方面的影响。只是,在当今这个发展日新月异、传统迅速消散的时代,道教越发“退隐山林”了。 这几年去异地旅游,大凡看到古老道观,多是要去转一转的。许多古道观都曾有自己辉煌的历史,但现今都缩在闹市的一角,道观外冠盖如海,道观内寂静冷清,斜阳残照中颇有几分萧瑟。人们大多是在拜财神或是庙会时才想起光顾。即便如武当山、青城山等这样的著名道教山林,很多时候游客如织,但大家也只是“游游”而已。 好在道教这个中国土生土长的宗教,还有其深厚绵长的文化,其主张的天道自然、清虚慈俭、由人与人和谐以至天下和谐(万国成宁)的思想,也正和今日急躁功利的社会形成互补。这次在武当山上,看到一本杂志,上有许多洋弟子在玉虚宫前习武的照片.,原来那家普普通通的武馆多年来居然有过上千名的洋弟子曾来学习武当武功。红墙绿瓦,青山如黛,许多国家的洋弟子穿着飘飘白衣在练武,其中有才11岁的美国女孩,也有年过六旬、银髯及胸的欧洲老者。吸引他们的,正是武当道教纯正悠久的文化。武当山作为道教中崇奉玄武的中心,其相应的武当武术、太极文化、太和观念等各种文化源远流长,交相辉映,犹如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正在以其独特的方式影响、滋养着现代人。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文化是至柔的,但力量却至坚至久。所以,隐在古观玄岳背后的这些深博的文化才是生生不息、感人至深的,怎么抒写,都不为过。 王晴川 记于2014年正月 玄武天机·灵壶卷 人物设定 文/藏锋 《玄武天机》系列是一部以武当山和道教文化为题材的武侠小说。道家文化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因此,在揭开玄武之秘的过程中,一尘掌教所提到过的那些先辈高人,在历史上也是有其原型的。 ◆职业:道土 ◆历史上的碧云道人: 碧云道人本名孙碧云,号虚玄子,在道教《诸真宗派总簿》作“石碧岩”。此人幼年慕道,十三岁加入华山成为道士。 明太祖朱元璋特别强调三教合一之说,因为元末群雄割据,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终无宁日,朱元璋建国之后,使人民有休养生息,更要有安定的社会环境,进而巩固明王朝的封建统治,为此,朱元璋先后七次召见孙碧云,和他论道。 在永乐十年的时候,永乐大帝曾下旨大修武当,孙碧云在这次大修中是主持。 张一丰 ◆职业:道士 ◆历史上的张三丰: 和碧云道人不同,张三丰极为有名。无数影视剧作品、武侠小说中均有三丰真人的出彩表现,而且身份多是武当掌门、太极高手,形象也多是鹤发童颜的不世高人甚至天下第一高手。 历史上的张三丰为武当派开山祖师,明英宗赐号“通微显化真人”;明宪宗特封号为“韬光尚志真仙”;明世宗赠封他为“清虚元妙真君”。张三丰所创的武学有王屋山邋遢派、三丰自然派、三丰派、三丰正宗自然派、日新派、蓬莱派、檀塔派、隐仙派、武当丹派、犹龙派等至少十七支。 《倚天屠龙记》中张三丰的七位徒弟,即所谓的“武当七侠”在历史上也是确有原型,不过这七人都是有道之士,以休养生息、参悟道法为主。 陈抟 ◆职业:道士 ◆历史上的陈抟: 陈抟号扶摇子,是北宋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内丹学家。他是道教发展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之一。他和道教的开山鼻祖老子是同乡。当时道教门徒都称陈抟为陈抟老租,他是继老子、张陵之后的道教至尊人物,也是五代宋初时一位道门高隐和学术大师。他晚年隐于武当山九室岩。 陈抟博学多才,精通书法、棋艺,值得一提的是他所著的《龟鉴》把中国古代相学引向唯物论的范畴。他把自然物质的“水火”认作人的生命之源,重申了古代唯物哲学家认为宇宙万物的本源是物质的观点,维护了唯物的“天人相应论”。 玄武天机图谱 前情提要 文/藏锋 大明洪熙元年,太子朱瞻基奉父皇洪熙帝之命前往武当山祭祀真武大帝。洪熙帝为了确保江山永固,定下了“抑武之策”,意欲禁锢江湖中所有豪杰,更将天下十大名门掌门囚禁后千里游行与此同时,汉王朱高煦派遣手下秘密营救邪道高手“血尊”山河一清,不久之后便使出阴谋“天刺”谋杀了洪熙帝。 汉王手下将皇帝驾崩的罪名推到太子和武当掌门柳苍云的身上。远在武当的太子心有所感,带着尚未明晰的“玄武之秘”信物和武当派最杰出的弟子萧七公子、绿如星夜赶回。 汉王手下“天妖三绝”对太子一行人实施连环追杀。诡异的是,太子的属下“神机五行”没有死在和“天妖三绝”的对决中,反而死得出乎意料,每个人死的方式都十分离奇。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明争暗斗,他们终于发现了诡谲而惨烈的真相。原来,一切都是因为猜忌……太子率领残部来到玄武阁,却从一个猥琐的道士苍涯子口中得到他们要找的沧海一粟已经去世的消息。就在此时,一清也带着汉王部下追到玄武阁中。太子一行人落入危难之时,披枷带锁的十大掌门和柳苍云也恰好赶到这里。 出乎意料的是,为了武者的尊严和心中所存的侠义,众掌门竞纷纷站在太子一方,和一清等人展开激战。混战中,天妖三绝之首单残秋被神秘狙杀,天妖三绝自此全军覆灭,太子所部也遭到重创。 双方各自定下计谋,都把决战的地点选在了千古雄关——井陉关! (刊登于《今古传奇-武侠版》2014年6月末) 第一章孤城剑折,寒星梦沉 广袤的穹庐上,暮云已变成了铅灰色,那轮滚圆的夕阳仿佛是滴血的独眼,狰狞而冷漠地望着井陉关内的生死搏杀。 关门紧闭的刹那,萧七的心也沉了下去,一扭头,却见董罡锋正大口喘息着,狂喷的鲜血已染红了前胸。他又惊又痛,赶过去略一检视他伤势,便知董罡锋的肋骨断了数根,内脏很可能被震碎,已奄奄一息。 “大哥,你……”萧七已说不出话来,只得勉力给他体内输送真气。 董罡锋却摇了摇头,苦笑道:“省些气力,老弟,只怕……没有用啦!” 阴森森的冷笑声响起,翻山蛟这时已带着几名护卫缓步逼上。 萧七只得将董罡锋的身子横放在地,攥紧长剑,挺身挡在了董罡锋身前。 那边,一清已将冷森森的目光落在了柳苍云身上,道:“苍云,你若此时退走,念在武当宗门之情,我放你一马!” 柳苍云淡然一笑:“师叔将真武灵拳推陈出新,又融合了太乙雷掌的绝学,委实是傲视古今,苍云自觉并无胜算。只不过,道义所在,苍云绝对不能后退半步。” “既然你还不死心,那也怪不得师叔了!”一清低叹声中,身子微晃,飘然拍出两掌,一掌轻灵如羽,如丝雨横飘,漫卷而来,一掌却无声无息地按向柳苍云的顶门。 柳苍云双眸陡亮,如同暴饮了醇酒的酒徒般仰天长啸,一道灿然剑芒冲天而起。他终于拔剑。 这把七星剑长三尺六寸,应三十六天罡,线条流动的狭长剑身上刻有北斗七星的图案,山字形剑格,以示剑稳如山,不可轻出.,此剑是碧云师祖所留,柳苍云朝夕随身携带,几乎已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哪怕是在昏沉时受汤岚之诳被锁住了手脚,这把长剑依旧不曾有片刻离身。此刻无敌柳拔剑、出剑、疾刺,一气呵成,流畅自然。 只是直直一刺,剑气却漫天弥漫,顿时逼得一清的掌势一涩。 “好剑法!”一清低赞声中,掌中也画出一道弧光。那是一把一尺长的短剑,金光灿烂夺目,只一掠,便将七星剑的满空剑气击散。 柳苍云一击不成,随即双手捧剑,灼灼的目光既似盯着一清,又似盯着剑尖。 “果然是武当剑仙修法——日月奔璘术,”一清缓缓开口道,“剑属阴性,眼神为阳气外露,以剑身吸取日月精华,以眼神调和阴阳气脉,能得此中三昧者,在武当山上也是屈指可数。” “渐愧,日月奔璘术的精要,苍云也是近年才得感悟。”七星剑上一点剑芒隐隐流走,终于在剑尖上顿住,柳苍云的眸中也同时耀起一抹精芒,“一清师叔是武当剑仙门百十年来的真正高手,在师叔面前挥剑,实是班门弄斧了!” 一清森然一笑:“难得,看来你这次突破了魔障之后,道境竟有了提升,武当剑法也随之大进。” 柳苍云缓缓道:“武当剑法在苍云心中只剩下了八个字——千变万化,不如一刺!” 一清眸中精芒一闪,悠然道:“有气魄,别门剑法多是以剑法为刀法,而真正的武当上乘剑法则是一刺穿心,就让老夫看看你的‘干变万化,不如一刺’!” 萧七的长剑斜指,剑意凛然,只要翻山蛟再往前踏三步,他必会出手。 翻山蛟冷笑着,横起沉重的长柄铜锤,沉声道:“兄弟们听好,我缠住这小子,你们去活捉董罡锋!”那几个汉子应承一声,缓缓散开。 忽听得“铮铮铮”三声琵琶声响,翻山蛟顿时一凛:“顾星使……” 顾星惜娇怯怯地坐在十步外的一个石墩上,神情萧索,仿佛弱不禁风,谁也不知道她是何时出现的。她幽幽地道:“我来照看萧公子吧,你们去搜查朱瞻基,这才是正事,别耽搁了。” 翻山蛟双眸一亮,叫道:“正是,多谢顾星使指点!”将手一挥,带着数名手下匆匆闪开。 看着那双全无喜怒之色的美眸,萧七的心冷了下来,长剑当胸横起,森然道:“顾星使,请吧!” “你还在生我的气,”顾星惜幽幽一叹,款款向他走来,“何必呢?” 剑光霍霍,武当掌门和山河一清已挥起了惊天之剑,但顾星惜的脉脉秋波却只锁在萧七身上:“萧郎,我说过,这个江湖,本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为何不回去武当?” 望着她冰冷的眸子,萧七又觉心头如在滴血,只得冷笑道:“踏上江湖,谁能回头?便如你我,能回头么?” “那就怪不得姐姐了。”顾星惜凄然一笑,忽然间红影闪动,劲风扑面。锵然一声,两人刀剑相交,萧七身子一震,踉跄退开两步。 “不必跟我留手,全力出手吧,我真会杀了你。”顾星惜口中说得虽凶,但右手短刀横胸,左手长索斜拖,却并未进击。 “萧七,”董罡锋忽地挣扎着大叫,“我求你一件事。” 萧七瞥了眼顾星惜,转头道:“大哥,有什么事只管吩咐。” 董罡锋大口喘息着,一字字道:“求你杀了我!” “你说什么?”萧七怒喝起来,“我有一口气,也会带着你杀出去。” “求你了,我不能落在天妖手中,更不能拖累你们。难道你要我被血尊和那妖女折磨吗?”董罡锋眸中已瞪出了血光,“杀我,就是成全我!” “大哥,”萧七身子突突发颤起来,“咱们总有办法……” “他说的对!”顾星惜叹了口气,“柳苍云撑不了一刻,这便要落败了,他身受重伤,本就奄奄一息了,若是落入血尊的手中,那才是求死不得!” 萧七不由回眼扫去,师尊和一清的拼杀依旧无声无息,但师尊的嘴角已渗出了鲜血,不停地落到地上,点点滴滴犹如绽开的梅花。 萧七拼命地攥紧长剑,只有这样才能抵消那种从心底泛起的无力感。 “在江湖中,什么样的结局都会有……自大哥踏上江湖的那一刻起,便已懂了。”两行清泪倏地滑过虎目,董罡锋又大口喘息了几声,“大哥不行了……记住,你要在这世间撑下去,为了大哥,也为了殿下……” 萧七心头一颤,仿佛回到初见董罡锋时的情形,那个青年玄衣如铁,目光刚毅,许多人都心甘情愿地喊他大哥。还有他那舒缓的笑声,那句“看到你,就让我想起了少年时的我”,那时候烛光如雪,董罡锋的微笑宽厚悠然。 “你还是杀了他的好,杀了他,你也马上逃吧!”他耳边又传来顾星惜的幽幽轻叹,“趁着柳苍云还在苦撑,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 “动手哇!”董罡锋怒吼,声音不大,却似用尽了平生的气力,口角登时涌出一大口鲜血。 萧七的心怦然剧震,长剑暴吐而出。 这也许是他平生最凄厉的一剑。剑光一发即收,董罡锋的身子轰然倒地,脸上却浮出一丝笑意。 萧七的眼前顿时一片模糊,他缓缓蹲下,合上了那双不甘的眸子,又慢慢摘下董罡锋的腰牌,塞入怀中。 耳边仿佛听到董罡锋的笑声,在那样深黑的夜色里,他洒脱地大笑着:“在董某眼中,你已是我的兄弟了!”在叶连涛等人愤愤的目光中,也是他低缓而沉着的声音响起:“我信任他,便如我信任你一般。萧七,永远是我们的兄弟!” 此时他永远的兄弟,却在他的苦求下,一剑刺死了他。 自此以后,神机五行,绝迹江湖。 “夕夕,”萧七扬起了泪水肆纵的脸,一字字道,“出刀吧。” 他还是叫回了夕夕,但声音冰冷,已没有半分怜香惜玉,有的,只是冷峻刚毅。 “看来董罡锋求死,除了省却自己的麻烦,更激起了你的斗志。”顾星惜叹道,“萧郎,既然你不愿逃走,那我只能成全你,你死的时候,不会赏出痛苦。” 苦字声落,忽然间满天都是刀光。相思刀,别离索,已同时攻出。 这时,柳苍云已刺出了第八剑。 千变万化,不如一刺。 但真正的武当上乘剑法那一刺,却必须集中万千精神和毕生功力。这样的一刺,以柳苍云之能,也只能刺出九剑。 前面他蓄势运功刺出的七剑,都被一清轻易化解,并随手反击震得武当掌门旧伤复发。血尊在化解时游刃有余的神色,最让柳苍云觉得震惊和绝望。 第八刺,剑芒挟着惊人的势道吐出,这一刺看似不快,却在瞬间噬到了一清的胸前。一清的短剑也是斜斜刺出,精准无比地刺在七星剑上。 嗡然剑鸣声中,一清身子犹如一片落叶般飘出。 短剑击中七星剑的一瞬,柳苍云只觉全身精气都被这一剑斩断,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这是五岳真形图?”一清沉声喝道,“怪不得你在短短半日间,便能恢复八成功力,原来是靠着这门精修五脏真气的上古绝学。这本应是一粟师弟的独得之秘,一尘竟也传给了你。嘿嘿,碧云老道当真是存了私心。” “你走吧,这是你最后一次逃走的机会,”顾星惜低声道,“你逃,我追,别人不会管你。” 触到她脉脉的秋波,萧七的心底又酸又痛,却喝道:“不劳尊驾挂怀!” 顾星惜随手架开他的长剑,幽幽叹道:“你当真要置我于死地?” 此时,柳苍云闷哼出声。他竭尽全力的第九剑刺出,前面的八剑都被一清用武当剑的反手撩击手法震开,但这一剑刺出,他却骤觉身前一空。 柳苍云已达人剑合一的妙境,这一空的感觉让他觉得犹如一个黑夜里疾奔的人忽然发现脚下已没有了路,而前面却是无尽的断崖。 柳苍云觉得全身的热血都飞撞上脑顶,情急之下蓦地扬声大喝,左肘撞向一清的肩头,肘击为先,膝、胯、足,齐齐攻到,右手剑更是骤然挑起,曲中求直,刺向一清的肋下。这一出手,掌法和剑法一发俱发,气韵苍劲峭拔,也只有“无敌柳”才能施出如此败中求胜的妙招。 白影倏闪,一清脚下轻转,势若随风飘摇的柳絮,翩然闪过柳苍云的疾攻,短剑却如残虹般转来,一曲一直的剑势瞬间交接,居然没有声息。 一清的短剑连环疾转,这一剑旋出的圈子气势空旷,仿佛笼罩天地。 柳苍云只觉自己又顺着断崖跌下去,永无尽头,那股致命的空虚感似要将他全身的气血都吸干。他嗓子发热,一口鲜血终于狂喷而出,软软栽倒在地。 几乎在同一刻,顾星惜低叹一声。 给她缠绵的眼神裹住,萧七心神不禁一颤。陡觉脚下一紧,一条长索无声无息地卷来,如蛇一般缠住了他的双脚。 一抹无奈的轻笑滑过,顾星惜玉手飞扬,长索倒拽,萧七横翻倒地。 一清收剑,脸色也是苍白如纸,叹道:“玄门内家功法中有一门‘观师诀’的修法,修炼时要默想师尊就在眼前,如此练功才能长功夫快。你少年时曾跟我练过两年剑法,心里存了我的底子,对阵时不知不觉便跟着我走了。” 那种恐怖的坠落感慢慢消散,柳苍云这时才觉得身上的劲气在一点一滴地恢复。他仰起脸苦笑一声:“是,我落入了你的势……可惜我刚悟出门道来,自觉至多三年便能胜你了,可惜,可惜……” “三年?好,师叔等你!”一清冷喝,“绑起来,别怠慢了。” 数名在旁虎视眈眈的护卫忙过来将萧七和柳苍云师徒尽数绑了。 翻山蛟派出的众护卫这时已赶来禀报:“国师,驿馆内没有瞧见太子踪迹。…‘报,驿馆后院没有踪迹……” 片刻后又有两匹快马冲回,大叫道:“启禀国师,关外也没见到踪影!蹈海、蹑电等几大统领已率人回来了。” “朱瞻基在哪里?”一清一把揪起了萧七,冷笑道,“他身边只剩下那小丫头还有庞统了吧,一个弱女子再加一个莽汉陪着,他绝对不敢逃!他到底藏身何处?” 萧七的穴道已被顾星惜封住,他身上虽没有痛苦,但心内却痛如刀割。他知道顾星惜是真的想放自己走,她对自己所为也仅能如此了,可自己却为了她,甘愿抛弃师门、家族、前程,甚至一切。 他眼望着头顶铅灰色的穹庐,冷笑着:“你猜?” 一清苍眉陡蹙,内劲缓慢逼入,沉声道:“武当有你这样的少年天才不容易啊,老道没有多少耐心,别逼我废了你!” 顾星惜忽地走上两步,笑道:“国师,将这小子交给星惜如何?属下定有法子让他开口。” 一清的眉头终于展开,道:“我倒忘了,似乎听你说过,当年这小子就是为了你甘愿被武当革出门墙吧……不过,你当真舍得这小白脸?” 顾星惜一字字道:“我要为大哥二哥报仇。” 萧七躺在地上,看不到她脸上的神色,只能听到这冷冰冰的声音,仿佛从另外一人的口中吐出,他的太阳穴都在突突发颤。 忽然间一只柔软的玉手拂来,带着熟悉的幽香,萧七只觉肋下一麻,顿时陷入一片昏沉,头脑慢慢模糊,再难听见一个字。 顾星惜点中了萧七的昏穴,才笑道:“国师还在犹豫么,星惜熟悉萧七的性子,这小子一意孤行起来,宁折不弯,国师或许能撬开他的嘴,却会耗费许多时辰。不如兵分两路,国师接着搜,星惜去套他的口供。” 一清手拈长髯,沉吟道:“贫道早已看出来,这几人中,柳苍云和几个铁卫都是外人,能知晓朱瞻基下落的,只有萧七和董罡锋,适才董罡锋一心求死,便是为了死守秘密。眼下咱们最紧要的便是时间,说吧,你要什么,贫道都会答允!” “国师果然神机妙算,看出了星惜的心思,小女子确有一事相求。”顾星惜仪态万方地抚了下秀发,嫣然笑道,“星惜一介弱女子,年纪也不小了,实在不愿再在江湖上打打杀杀,国师能否将我引荐给汉王萧七“啊”地大叫一声,终于挣扎着起身。 眼前果然是一片红,红色的纱帐,红艳艳的帷幄,红灿灿的明烛……交织成一派喜气盈盈的氤氲异彩,萧七发觉自己竟躺在一张围榻上,床上是大红被褥,绣着鸳鸯戏水。 这是什么地方,难道又是在做梦?他微一用力,却发觉仍是要穴被点,难以动弹。 “你醒了?”前方端坐着一袭窈窕倩影,正是顾星惜。此时她还是那身红色裳裙,但前方横桌上放着一面铜镜,正在对镜梳妆。铜镜中,那张常常素面朝天的娇靥上已增了一层艳妆。 萧七一凛,这正是井陉关驿站中最好的那间暖阁,此时阁中红光融融,满室喜庆,竟有几分像是洞房花烛的情景。 “我盼这一日已经很久了。”顾星惜依旧背向着他,声音轻柔,如梦似幻。 “你说什么,这……这里是……”萧七吃力地睁大双眸,终于辨清,眼前的一切绝对不是梦。 “还记得你跟我说的话么,要和我天荒地老,生死不渝?”顾星惜终于回头,柔情款款地望向他,“现在,我就要嫁给你了!” “现在?”萧七怔住,心中困惑、奇怪交相奔流,很奇怪的是,这些情愫之余,竟隐隐地还有一丝欢喜。 “不错,这里就是我们的洞房,”顾星惜环顾四周,“虽然简陋了些,也没有凤冠霞帔,但终究是圆了我的梦,只要和萧郎你在一起,便是再苦十倍,我也心甘。” 她语音幽幽,眼角眉梢都是暖暖的春色,转眼间那叱咤江湖、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竟变成了一个温婉柔顺、千娇百媚的新娘子。 忽听得外面十余人齐声高呼:“恭喜武当萧七公子与汉王府顾小姐喜结连理,百年好合!”喊话之人都是内功不俗的汉王府侍卫,十余人齐齐呼喊,声音远远传出。 跟着便有喜气洋洋的唢呐、喇叭声响起。想不到这片刻之间,血尊一清竟派人自临近村落抓来了吹鼓乐人。 一股冰冷的寒意忽自心底腾起,萧七居然笑了起来,只是声音苍老了许多:“夕夕,你这么做,是要逼出绿如来吧?你知道她对我一汉王府,要想活下来,便只有改头换面,忘记自家的一切。我答允了,自然是口头上的。后来的事颇意想不到,道姑师父便将我引荐给了她的一位师姑,那便是我后来真正的师父了,是她传给了我相思银针和忘情索。 “师父待我很好,原来她与我一样,也是官宦之后,只可惜她父亲效忠的,乃是建文帝。靖难之役后,一夜之间,效忠朝廷的人,全成了奸佞。私通燕王朱棣的贰臣,反会加官晋爵。师父对我说,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这是她小的时候便追问父亲的话,但靖难之役后,忠臣好人全都不得好死,她一家人也尽被永乐朝廷屠戮。 “师父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会颠倒了,她说她父亲一直告诉她要精忠报国,多少年来也都是这样的,但为何朱棣登基后一切都颠倒了。忠君的父亲死了,家败了,这就是世界给她的答案?好在师父还有一个师兄,她师兄在汉王手下效力,权势颇盛,危急时将她救了出来。后来师父得了暴病,临死前将我托付给了她的师兄,这人便是单残秋。” 萧七不由“啊”了一声,隐隐地已看到了顾星惜后面的路,也觉出了一种冰冷的凶险在等待着那个当年十四五岁的女孩。 “单残秋收留了我,他自然不知道我的杀父仇人便是朱高煦,他一心将我督导成最厉害的女刺客,他传给了我别离刀,教给我刺杀的诀窍。十八岁那年,他忽然夺去了我的贞操……” 萧七又是“啊”的一声大叫,双拳紧攥,身子突突发颤。 顾星惜的手臂柔柔地缠着他的脖颈,轻轻摩挲,道:“没有那么多轻歌曼舞,更没许多风花雪月,到处都隐着刺人的毒针,这才是真正的江湖。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忽然间,这个可以做我伯伯的人,就那样凶巴巴地冲过来,将我按倒……不过我并不很恨他,自此以后,我才会无所畏惧。而且他后来再没有碰过我。一年之后,他便带着我去杀人,对手是几个山匪,他们心狠手辣,狡诈阴毒。单残秋教我慢慢地杀死他们,也教我看清敌手的恐惧,学会找到对手的弱点。 “再后来,我让他带我去了歌楼,不错,是我要这么做的。你也早就该知道,我并不是冰清玉洁的,我真的做过一年的歌妓,虽然真正接过的客只有四个人。”她忽然极认真地盯着他,声音微微发颤,“萧郎,你嫌弃我么?咱们在一起的时候你就知道我是个歌妓,你不嫌弃我的,是不是?” 萧七怔怔望着她,不知说什么好。眼前的顾星惜美眸泛红,显得愈发楚楚可怜,也愈发容光动人。他忽然发觉,自己曾和她朝夕相处,自以为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实则对她一无所知。直到这时候,一个陌生而真实的顾星惜才浮现出来。 “唉,这时候说这些有什么用?”顾星惜的唇边泛起一丝苦笑,接着道,“凭我的身手、头脑和苦拼,我成了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孤星寒。但单残秋的私心太重,他怕好色如命的汉王看到我后,会收我做侍妾,所以多年来便常让我戴着面具,一直不让汉王见我。他这私心着实救了汉王。” 这时外面喊声又起:“恭喜武当萧七公子与汉王府顾小姐喜结连理,百年好合……”显是照着血尊的吩咐,隔上片刻,这些人便呼喊一番。 乱糟糟的呼喊中,萧七苦笑一声,终于道:“现在你可以如愿了,你若为一清立下大功,他便会引荐你去做王妃。你刺杀朱高煦,也不过弹指之间。” “谁要杀他啊。”顾星惜淡淡地笑着,美眸中刺出一缕精光,“我拜汉王所赐,家破人亡,我也要加倍奉还,让他也尝尝全家处斩、一个不留的滋味。” 虽然被那香软的娇躯依偎着,萧七的心底还是有一股寒气冒起来。只听她一字字道:“我一定会成为朱高煦的心腹,我要助他扯旗造反,再事败被抓,男人被斩,女人为奴,只有这样,我的仇才算报了。” 萧七只觉浑身发冷:“所以你要这样,用这样的法子,激绿如出来……再抓住太子?” 顾星惜摇摇头:“这次汉王发下的‘天刺’密令,是一清定下的天命之赌。太子若被一清等人劫杀,天命便归汉王,夺位易如反掌。太子若逃过去,天命便不在汉王那边,一清便不会让他造反。你放心,我现下要做的,其实是放走太子……” “放走太子?”萧七将信将疑。 “太子困守井陉关,此时已是穷途末路。除了被俘,还有别的路么?” 萧七的眼中也是一片失落。当初,在定下这瓮城诱敌深入的计策后,萧七便提出疑问——若是这些招数都失手了,那时候再该当怎样应对? 其实他们已做好了盘算,萧七当时献计,若伏击失败,便由柳苍云等人且战且退,引得一清等人追往太子的藏身之处。最终由董罡锋实施诱敌之策,一清看到董罡锋奔去的方位,自会相信那是太子的藏身之地,随后由董罡锋和袁振联手突袭,重创一清。 只是没想到,这最终反击中最紧要的棋子董罡锋,反被一清偷袭,重伤而死,柳苍云也大败被擒。 眼下的他们,当真是穷途末路了。 顾星惜叹道:“我只得先这么做,换得一清的信任。我自有法子让他不杀殿下,再伺机将其放走,那样汉王才会大势已去。按一清的安排,他便该顺应天命,老老实实地做一辈子王爷。但我那时已在他身边服侍,我一定会煽动他造反,让他全家死无葬身之地!” 萧七冷冷道:“那为何要牺牲绿如?” 顾星惜死死盯着他,道:“你一意孤行,便只有被擒这一途。若是由血尊亲手整治你,只怕你早死透了。绿如和你,我只能保全一个,你说,我能怎么办?” 萧七缓缓摇头:“你的好意我心领,但我决不能让绿如代我受苦。” “果真是哥哥妹妹,情深意重。”顾星惜“嗤”地一笑,幽幽地道,“放心吧,绿如不会受苦的,而我一定会设法让太子逃走。别忘了,我是杀手榜上第一人的孤星寒。我有的是手段。若真让一清擒杀了朱瞻基,那汉王便有八成把握当上皇帝,我这血海深仇还怎么报?” “你这么做,便是将绿如放在火堆上烤,”萧七从未有过地焦躁起来,“你又怎能收手,一清怎会放过绿如,你又怎能救下太子?” “那你要怎样?你不妨大喊一声,便说我包藏祸心,要谋害汉王,”顾星惜轻笑道,“你只管喊一喊试试看,瞧一清信不信你的话!只是你若这么一喊,一清老道对我多了疑心,我便更加救不下绿如和太子了。” 萧七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他忽然发觉,虽然自负足智多谋,但在顾星惜面前自己反成了小孩。这绝色美女将所有都想透了,每一步都严丝合缝。 她似是明艳的宝石,璀璨得让人目眩神迷,又深邃得让人捉摸不透。 “我只为复仇而活,唯有你,在我的算计之外,是我平生最美丽的一次意外。”顾星惜伸出纤纤玉指,抚摸着他的脸,“不管怎样,今儿是咱们的洞房花烛,我要你忘记一切,只记住最美的我……“萧郎,你要记住,这辈子,夕夕其实只有你一个人。” 玉靥上的笑容娇艳而果决,她伸手紧紧箍住他的脖颈,娇喘着向他怀中倒去。 浓腻的幽香仿佛汹涌的春江急潮,将萧七瞬间吞没。 忽听“砰”的一声,阁门被人一下子撞开。 “萧七!” 冷冰冰的喝声,犹如经冬梅枝被折断般清脆。 绿如冷冰冰地站在门口,容颜苍白如纸。 第二章情深玉碎 “傻丫头!”萧七仰天长叹,“恭喜你夕夕,你赢了。” 顾星惜轻掩了下衣襟,清冷的目光中无悲无喜,缓缓从榻边站起。 萧七蓦地圆睁双眸,奋声低喝:“绿如,快走!“绿如冷冷笑道:“我走了,你们好在这里洞房花烛,是么?” 她忽地扬声大喝:“一清师叔,我在这里!” “顾星惜,贫道记你头功一件!” 哈哈大笑声中,一清率着几名护卫大步走入。其实蹑电蛟一直在门口监视,便是绿如不嘁,她一现身,也早已身陷重围。 绿如却不惊慌,冷冷瞥了眼一清:“一清师叔,能否看在同为武当一脉的情分上,放了萧七?” “放与不放,哪里轮得到你说话?”一清见绿如一番成竹在胸之状,心内暗自称奇,忽地双眸一亮,“丫头,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绿如微微一笑,扬起手中的布兜,露出黄澄澄的一抹颜色:“看清了么,这便是玄武灵壶。接住了!”说完信手一抛,一道黄光直向一清飞来。 一清忙将布兜抓在手中,打开看时,果见是一只精巧异常的金色葫芦,只扫了一眼葫芦上细密古雅的图案,便知是真品无疑。 这件朝思暮想的奇宝竟会忽然飞来,一清竟欢喜得双手发抖,颤声道:“小丫头,难得你会如此识相,看在一尘的那张老脸上,师叔定会对你网开一面。” “你爱怎样便怎样,绿如不会承你的情。”绿如高傲地扬起头,“不过师叔别忘了,你只有玄武灵壶,找不到天枢宝镜,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一清冷笑:“莫非天枢宝镜也在你手中?” “没错。先前太子曾说,这两样宝物被他交给一位手下,那个人么,便是小女子。只是天枢宝镜被我埋在了一个地方,地方在哪里,一时我却想不起来。你若放了萧七这小子,我自会领你去取宝,省得你兴致一发,将我杀了。” “绿如,你怎能如此?” 萧七又惊又怒,心内更觉万分痛惜,在绿如这丫头心底,什么玄武之秘、国之重宝,她全不在意,她只在意自己一人,或许,这正是她最大的弱点……一清连遭绿如奚落,脸上却波澜不惊,道:“你这丫头是我武当的人,我自然不会杀你。只需你交出太子,我立时放了这小子。” 绿如叹道:“师叔有所不知,殿下和董罡锋、萧七三人定下计策,要在这井陉关与你们决一死战。为防万一,萧七亲自将殿下给藏了起来,旁人谁也不知。不过这小子最听我的话,待我劝劝他,定能如你所愿。” 一清眉头紧蹙,又再展开,点头道:“好吧,你这便劝说。” “你们暂且退出去好么?”绿如神色忸怩,“师叔,弟子连玄武灵壶都给你了,你还信我不过?” 一清微一沉吟,随即冷哼道:“看在灵壶的面上,师叔便给你一炷香的工夫!星惜,你留下。”将手一挥,率人匆匆走出。 给绿如冰冷的目光逼视着,顾星惜却淡然一笑:“你们说吧,我去门外,我的耳朵不好,不必担心你们的情话被我听到。”说着翩然而出。 暖阁中重又悄寂下来。 “丫头,”萧七只觉身心俱疲,木然仰望着爬满蛛丝的屋顶,“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会将武当置于千秋罪人之地!” “我不管那么多!”绿如的声音也在微微颤抖,她缓步走到萧七身前,向他深深凝视,“我不会管什么效忠朝廷,什么江湖大义,我也不大在乎什么太子……我、我只想,让你好……”说着,忽然呜咽起来。 先前她独对一清时冰冷傲兀,这时却如个孩子般哭了起来。 听得她这声委屈的啜泣,萧七陡觉鼻尖一酸,眼前也是瞬间模糊,却颤声道:“丫头,若是殿下因为你我被抓,那么,我萧七必会自裁以谢天下。” “放心,”绿如向他深深凝视,泛红的双眸满蕴柔情,忽地俯身下来,在他耳边呢喃着,“我不会让你死,也决不会供出太子来。” 萧七只觉脸上一片潮湿,绿如的珠泪止不住地洒落在自己脸上,又和自己的泪水交融一处。跟着便觉胸口一热,一股真气蓬勃地传入体内。 “一清的截脉法太过霸道,我也解不开,你将我这道真气纳入丹田,过不多时,或能自己冲开来。”她说着扬起脸来,苍白如雪的脸上忽地生出红晕,“萧哥哥,以后你会记得我吗?” 她自来只叫他“萧七酸”甚至“死酸七”,这“萧哥哥”是她很小的时候才叫的,那是她还只有十二岁,再次听得这声久违的“萧哥哥”,萧七不由心中一荡,叹道:“丫头,你说什么傻话,我怎会不记得你?” “在你心底,只当我是个黄毛丫头么,”绿如轻咬樱唇,忽道,“我……我要让你记住最好的我……”她款款起身,忽然起身解开了身上的衣襟。 “绿如,你要做什么?”萧七的心如被巨浪击中。他知道绿如虽然泼辣娇蛮,却极是严谨自重,忽然间做出这样的举动,一股不祥之感如山压来。 绿如没搭理他,娇红的笑靥上有一抹决然之色,随着她素手轻分,幽红的暖阉内刹那间明亮了起来,欺霜赛雪的玉色,柔滑如月的曲线,如兰似麝的馨香,犹如烈火般妖娆而炽热。 “看到了么,萧哥哥,”绿如的声音发着颤,有几分羞涩,更有几分害怕,却再次俯下身,用花瓣般的香唇吻住了他,“你会一辈子记住我吧?” 丁香暗渡,带着欢悦的甘甜,更有痛彻心扉的凄楚。萧七心中响起雷鸣般的轰响,纯纯的处子温香如喷薄的烈焰,将身周的一切都燃成了碎屑。 和顾星惜相比,绿如的唇有些笨拙,只是很用力地吮吸着他,那种先冷后热的温度,那种带着啜泣的颤抖,却如火焰般直钻入他的心魂深处。 “你记住我了,是不是?”她终于起身,全是眼泪的脸上有了笑意。萧七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喃喃道:“赶紧跑,赶紧跑吧丫头,从这窗户出去……顾星惜或许会对你网开一面。” “不成了,”绿如笑着摇了摇头,忽然间变得害羞无比,匆匆穿好了衣裳,又俯身抱紧了他,轻声道,“放心吧,我有办法骗他们的。记住啊酸七,那个顾妖女对你不好,你日后定要找个对你好的人,记住了么?” 见他怔怔点头,她才站起身来,再深深望了他一眼,忽地叫道:“好了,师叔,你们来吧!” 这一喊,声音很大,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气力,震得萧七耳膜震响。喊的时候,她的目光仍旧紧紧定格在萧七的脸上。 阁门打开,顾星惜斜倚在门口,美眸中颇多疑惑。一清则在阁外冷冷道:“丫头,师叔已快等不及了,那小子都告诉你了么?” 绿如“嗤”地一笑:“恭喜师叔,这小子榆木脑袋开了窍,供出了朱瞻基的藏身之地。” 萧七的心轰然一震,想到适才绿如说的话,忽然间明白了她要干什么,她要一个人完成最后的刺杀。 只是,按照先前的盘算,必须以董罡锋为主,柳苍云、萧七合力相助,此时绿如这弱女子孤身一人,却要完成最后的诱敌、伏杀,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一清心中大喜,却不动声色地道:“在哪里?”他声音才落,忽听得几声马嘶在后院爆出,跟着便听护卫们惊慌的声音:“不好,他们逃了!” 一清目光一灿,沉声喝道:“小丫头,你胆子不小,竟敢跟我玩儿调虎离山?” 城楼上已传来擎天蛟的喊声:“启禀国师,有两人乘马逃了,看身影是铁骋和庞统,不知马上还有没有其他人,我大哥已率人追了过去。” 绿如冷笑道:“听见了么,这不叫调虎离山,这是弃卒保车,逃命何必要弄出这么大的动静?铁骋率着庞统这时候拼命逃,正是要引你们赶去追击。朱瞻基还躲在那老地方,他要候到天黑,才会偷偷溜走。” “好。”一清暗自松了口气,心下又想,“小丫头说得头头是道,但也说不准是跟我故布疑兵。”当下仍是扬声喝道,“擎天蛟,你们也随你大哥去追铁骋他们,多带人手,连一根马尾巴都不得放过。” 擎天蛟吆喝一声,挺身跃起,带着仅余的十余号护卫,纵马奔出。 一清针芒般的目光紧锁在绿如身上,冷冷道:“不过,铁骋他们先前的藏身之处必然有些古怪,这么久竟也未搜出。” 绿如淡淡道:“师叔算无遗策,也该看出来了,朱瞻基连这等下三滥的诱敌之策都施出来了,那已真是狗急跳墙,黔驴技穷了。” 萧七僵卧榻上,听得他们的对答,心中阵阵发紧,更为绿如忧心。单凭这丫头独自一人便想诱杀一清,无异于舍身饲虎。 他想张嘴叫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何时被绿如封住了哑穴。 “你们跟我来吧!师叔可要言而有信,放了这小子。”绿如又瞟了一眼萧七,幽幽道,“在我的心底,没有江山,也没有师门。我只要让他好,哪怕我自己粉身碎骨。” 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如同梦呓般滑过她的唇边。萧七却听得清清楚楚,登时只觉肺腑间一股热流涌起,泪水如潮涌出。 心中爱恋、悔痛、苦涩、焦急诸般情愫交织一起,如沸腾的怒潮般翻涌冲荡不休。忽然间他胸腹一暖,那道绿如注入自己体内的真气竟如热水般鼓荡开来,与丹田中的真气交融一处,一道经脉已被这股真气冲开。 一清也不由叹了口气,冷哼道:“一尘心如铁石,却收了你这么个情根深种的女弟子,倒也奇了。不过这很好,率性而为,才是真性情。找到朱瞻基之后,师叔亲自给你们主持婚事!” 绿如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红,笑道:“好吧,先擒住朱瞻基再说。”翩然出屋,在头前带路。 顾星惜秀眉微蹙,也跟着一清疾步奔出。 萧七还是不能稍动,只得全力运劲冲击被锁闭的经脉。一清的截脉手法果然霸道,他的真气蓬蓬勃勃,又向第二道被封的经脉撞击过去……眼看着那道窈窕的翠绿背影飘然闪出门外,萧七只能在心底无声地呐喊:“等等我,丫头,不管怎样,我都会站在你身后……” 院中仅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护卫,一清匆匆地挥了下手,那几人便围拢在暖阁前看守萧七。 夜色深沉,井陉关内冷寂下来。 这井陉关已变成一个大驿站,内里只供来往官员及传递文书的公差住宿,此时还有十多个寄宿在驿馆的差役,早被一清命人尽数捆绑,团团塞入后院的一间空房内,只待大事一了之后,再将这些人尽数灭此时二十多名护卫又被擎天蛟率领着,去追击庞统,院子内愈显得空荡荡的。 绿如在前款款而行,一清、顾星惜带着五名护卫自后跟随,片刻后转入后院,直向马厩行来。 一清冷冷道:“丫头,若是寻不到朱瞻基,你那小情郎,可就没命了。” 绿如回过头,苦着脸道:“师叔,你不信我也得信那玄武灵壶吧?” 一清“哼”了一声,没有搭腔,心中倒是安稳。 绿如道:“师叔,说起玄武灵壶,你说为何河图洛书要刻在那上面?” 一清一愣,信口答道:“河洛之说与道家心法息息相关,但刻在紫金葫芦上,只怕另有妙义。” 绿如笑道:“师叔当真高明,我再给你透个秘密,据苍涯子推断,你老怀中的紫金葫芦,其实内里暗藏有机关锁,若打不开机关,便会毁损里面的秘图。绿如忽然这时想起他这句话来,便提醒师叔一句,可别碰坏了那紫金葫芦。” “秘图……机关?”一清一凛,不觉摸了下怀中的葫芦,暗道,“苍涯子是一粟的弟子,看来对这玄武之秘所知甚多。”转头问顾星惜道,“那苍涯子现在何处?” 顾星惜沉吟道:“追杀时谁也没有在意这人,或许适才乱糟糟的,已给人杀了吧?” 一清心中一沉,喃喃道:“那就可惜得紧了,稍时要仔细点搜。” 转入马厩,只听慵懒的马嘶声不时传来。这井陉关内是一处大驿馆,备有官马,马厩是数间大房。绿如大摇大摆地直行到马厩的最后一间房。 行到马厩前,一清已有恍然大悟之感,这地方臭气哄哄,先前几次搜查,料想众护卫都是敷衍行事,没有细加理会,不想这里面竟是颇有玄机。 绿如快步上前,在满是马粪气息的地面上东敲西打,跟着掀起了几片破草垫子,登时现出一座圆形暗盖。 “这下面竟是……”一清心内惊喜,脸上却不露声色。 绿如道:“此地是兵家必争之地,这地窖原是前朝所建,是密藏兵刃之处。但这地窖的年代太久远,连现任驿丞都不知晓,只有铁骋的属下管八方,曾在此处做过数年驿丞,知道这地方。这绝密地窖便成了朱瞻基最后的藏身之处!” “原来如此!”一清老眼放光,“怪不得老道两次来到这井陉关,都不知此地还有个地窖。”向顾星惜一挥手,快步跟上。 圆盖掀开,果然现出一间巨大的地窖。 绿如向一清点点头,当先跳了进去。一清俯身细看,见这地窖入地颇深,怪不得自外面全然探查不出。地窖内还燃着两盏油灯,一清稍稍犹豫,便也闪身落下。 幽红的灯芒下,却见这地窖极大,一边墙角处堆着刀枪弓箭,另一边墙下却一字排开五个半人高的荷花缸。 “殿下,现身吧。”绿如走到了一尊大缸前,冷冷道,“这才叫瓮中捉鳖,抱歉得紧,咱们是棋差一招,满盘皆输。眼下血尊已然到了。” 一清已眯起了双眼,他的真气外放,已清晰地觉出大缸内缩着一人,但不知为何,缸内的人却没有出声。 绿如皱了皱眉,幽幽叹道:“殿下,你是一国太子,总该有些脸面的,难道当真要等他亲手将你揪出来?” 这句话便如一点火星,落入一清油锅般心急火燎的心内,让他再不愿多等一瞬,袍袖疾振,掌力到处,水缸四分五裂,残碎的瓷片和缸内的灰尘飞溅开来,又被一清的护体真气尽数震开。 一道瘦削的身影顺势栽倒在地,突突地颤抖着,发出惊恐的低呼。 “殿下!”一清又惊又喜,太子的这身装束他太熟悉了,还有那张脸,只是这时候朱瞻基穷途末路,身子愈发抖成了一团。 一清探掌抓出,一把揪住了朱瞻基的脖颈。他的五指慢慢抠紧,那张脸立时扭曲起来。 “殿下,一切都了结了。“一清很享受地看着这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脸在自己掌下变得惊恐万状,变得毫无人色。 “国师!”顾星惜低呼道,“还请留下活口,咱们手中有个活的朱瞻基,汉王干岁便有了更多的借口进京师!” 一清心内一凛,顾星惜的话,显是所虑颇为深远,一时心内犹豫,竟怔怔松了手。 忽然之间,一股诡异的感觉扑面而来,这张脸虽然与太子酷似,却没有朱瞻基高贵坚忍的神气。先前被抓时扭曲呻吟,还不觉怎样,但此时一松手,那张脸恢复原样,这一丝差异便极为醒目。 难道是易容的假面? 一清又惊又怒,正待扬手抓向朱瞻基的面皮,陡觉劲风飞扑。朱瞻基竟合身向自己身上撞来,双掌齐齐拍出。 “班门弄斧!”一清心内冷笑,脚下疾错,只这半步九宫步,便堪堪让开了这两掌。 可惜只是“堪堪”,眼见这两掌几乎尽数走空,但那人的手臂突然变长半尺。这正是通臂门练到极高境界时的一门绝技,可放长击远,于间不容发之际扭转战局。 只看这一出手,一清便知这朱瞻基实是通臂门掌门袁振所扮。事出太过突然,一清只得曲肘横于胸前,毕生功力贯注左臂,只要袁振拍中自己,便会被自己刚柔相济的深厚内劲震伤。 “啪”的一声,那双暴涨出来的铁掌已击中了一清的左臂。那人发出一声闷哼,左腕已被一清的内劲震得脱臼。同时发出闷哼的还有一清,这两掌完全没有伤到他,但陡觉左臂处一阵辛辣,这辛辣初时微不足道,仿佛被蚊虫叮咬了一下,随即便化作了麻痒。 与此同时,那人脸上的面具已被一清的右掌扫开,现出一张桀骜不驯的脸孔,正是通臂门掌门袁振,只是那副虬髯已被刮去了。此时袁振的脸上苍白无比,这奋力的一击,显是已用尽了他的毕生功力。 “有毒!”那种麻痒感从小臂爬上,瞬间蔓延过了肘间,心神剧震之下,一清才突然发觉,袁振的双掌上各捏着一枚钢针。通臂拳的刚烈劲道虽已被他深厚的功力化解,但这两枚钢针却刺破他的道袍,扎入了他体内,随即针上的毒药便如毒蛇般钻入了血液。 一清忙全力运功逼毒,翻掌便扣住了袁振的脖颈,低喝道:“堂堂通臂门掌门,竟也施展毒针伤人?” 袁振喘息道:“毒针是你们那刺客蛇隐的,现在原物奉还!” 原来按着武当掌教一尘的吩咐,绿如从蛇隐的尸身上取下两枚毒针,随身携带,原是要找到一粟真人后请他辨别毒性,不料此时伏击一清,正好派上了用场。 一清的眸子已一片血红,蓦地五指加力,便要将通臂门掌门力毙掌下,忽觉剑风飒然,绿如已挥剑刺向他背心,口中娇喝:“放人!” “妖女!”一清急忙甩手抛开了袁振。这一甩,才发觉麻痒感已从伤处蔓延上来,整个左臂已全无知觉。他才想起来蛇隐的毒针在天下奇毒中名列前茅。别说此时蛇隐已死,就是他活着,自己也未必能撑到他来给自己送解药之时。 绿如已趁机向地窖口如飞跃去。一清恼羞成怒,提气奔来,右掌蓄劲拍出。这一掌势不可当,整座地窖似乎都在掌风中颤抖起来。 绿如不敢跃上窖口,只得错步闪避,但她的九宫步却全在一清的算计之中,全力腾挪之下,仍是避不开那如潮的掌力。眼见避无可避,绿如银牙一咬,索性返身疾扑,利芒如电,挥剑刺向一清心窝。 一清怒喝声中,掌势如惊雷轰山,当头拍去。绿如的长剑受震,登时化作一道弧光,自窖口远远飞出。闷哼声中,绿如软软倒地。 猛然间红影一闪,一清的怒喝陡然止住,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的左肋下竟透出一截雪亮的剑尖。毒伤已蔓延到了半边身子,他这时甚至觉不出痛。他愕然回头,才发觉出剑之人竟是顾星惜。 “为什么?”一清血红的双眼如欲喷血。 “你不必知道。”顾星惜冷冰冰地抽剑。 “你这妖妇!”鲜血飞速涌出,一清怒号着,他挣扎着扭身,要将顾星惜抓在手中,他要咬破她娇嫩的喉咙,吸尽她的鲜血……但他随即发觉,自己的热血正飞速喷涌,自己的身子正慢慢僵硬。 一清张大了嘴,摇晃两下,终于轰然倒地。 “顾星使,你杀了国师!”那几个护卫才醒过味来。 回答他们惊呼的,是顾星惜星驰电掣般的剑芒。顾星惜一剑纵横,如疾雷迸发,青蒙蒙的剑气闪过,转眼间那五人先后倒地,均是喉头中剑,一剑毙命。 “绿如!”窖口突然传来一声仓皇大喝,萧七飞身跃下。他来得稍晚一步,正从窖口看到绿如被一清击中,如一片残叶般高高飞起。 落下时一个踉跄,萧七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来,一把抱起了绿如。 “你来了,萧七哥哥,”绿如的玉靥上已没有一丝血色,笑起来的样子,便如一朵雪白的花,“你瞧,你这计策不错,是我……我让一清那老头子上了大当,他已死了……” 萧七只觉怀中的娇躯软绵绵的,仿佛她的所有生机都已被抽干了。他手忙脚乱地运功注入真气,却觉她体内的经脉早断,生机正在迅速干涸,如烈日下的水滴般飞逝。 “没用的,我不行了,”绿如的声音已细若游丝,“记住啊傻酸七,我要你好好活着。像碧云师祖一样,活到一百多岁,那时候你还会记得我,记得我最美的样子,是不是……” 萧七热泪迸流,忽地哭道:“绿如,我记起来了,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从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记得么,你十四岁时我还常常扯你的头发逗你哭,那是因为喜欢,只是……我一直不知道……” 我很早就喜欢,只是我一直不知道!萧七的心内响起一声泣血的号哭。 “原来是这样……”绿如的笑容璀璨起来,动人得如同万朵昙花刹那间怒放,“你真傻,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你真的是很早……便喜欢我的……” 笑容在最美的一瞬凝固。萧七陡地发觉,怀中的少女终于生机断绝。他想放声大哭,却发觉自己已没有一丝气力,似乎自己所有的精神力都随着绿如去了。 泪水如汹涌的大潮,迅速冲垮了他的整个世界。 幽暗的地窖中忽地传来一声轻叹:“对不住,我尽力了。” 萧七懵懵懂懂地仰头,才发觉顾星惜还在身边。他瞥了她一眼,咧了下嘴,没有说什么。他不愿再质问顾星惜,甚至不愿再多看她一眼,便又将目光凝在绿如的脸上。 地窖内又响起一连串大声咳嗽,袁振费力地自地上弓起身子,气喘吁吁道:“是这小丫头救了我一命!可惜,绿如这丫头,她本可以独自……逃命!”关键之际,狂怒的一清只想先杀死绿如,反将袁振甩在一旁。 萧七的脑袋“嗡嗡”作响。这地窖是管八方秘密交代的,随后便由他定下了这道奇计,说来这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最后一击。可万没料到,师尊柳苍云、大哥董罡锋还有自己,三个在这计策中最紧要的人都已无法出手,所有的一切都压在了绿如身上。 可以说,是自己定下的计策,最终害了绿如。 但反过来,也正是绿如这个弱女子完成了这条奇计,终于救了大家。 顾星惜目射柔情,痴痴望了萧七一眼,才叹了口气:“擎天蛟他们奉命追袭铁骋,我去助铁骋一臂之力。”飘身跃出窖口,跟着头顶上传来阵阵马嘶,顾星惜已纵马奔去。 袁振痛哼一下,又躺倒在地。地窖中寂静下来。 幽幽的烛火下,绿如的脸是那样精致和娇艳。如果不是口角的鲜血,萧七会以为她是睡着了。他替她轻轻拭去口边的鲜血,耳畔蓦地响起她的笑声,仍是如翠竹般清脆爽朗。 我很早就喜欢她,只是我一直不知道! 心底仍在泣血地号哭,那种痛撕肝裂肺。在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里,那风中飞扬的长发,如翠竹般柔韧的身影,还有少女气呼呼的样子,走马灯般在心底闪过。 在寂寞悠长的武当岁月中,这清丽娇羞的笑靥,这爽朗清脆的笑骂,当年是那样不以为意,那样平常,甚至让他觉得这样的笑声会永远伴着自己。这时候才发觉,当时的等闲与寻常,竟是世间最美好的事物,可惜,已在刹那间灰飞烟灭了,永不再来。 他忽然想起那日绿如中了相思银针后昏昏沉沉时,曾说过的话。 “萧七,萧七,我要死了,那便投胎转世……再来嫁给你……可那时候,你还认得我么?” 那只是当时少女的梦呓,此时回思,这直白而热辣的梦呓竟灼得他的心魂簌簌地颤抖不止。这一辈子,他没来得及爱她,下辈子呢?他忽然间觉得自己老了几十岁。 一切都变得空空洞洞的,便如这空洞幽暗的地窖。 第三章一气通万物 空洞的地窖内忽然响起一声叹息:“一清,你终是走到了这一步。” 声音空空洞洞,仿佛从地狱中飘出,一道人影不知何时已凝立在地窖内最阴暗的角落里。 那人竟是苍涯子。 苍涯子只木然扫了眼萧七,便大步走到一清身前,探掌在他胸口抚了抚,神色似悲似苦,忽地大哭三声:“山河一清,何必这般,何至于此,何苦来哉!” 萧七这时心如死灰,他甚至已懒得去想,为什么这人竟会如此神出鬼没地现身,似乎一直就在这里存在,为什么他的声音已不似从前那样猥琐市侩,而是变得雍容沉着,仿佛换了个人一般。 “这小姑娘,我也一起超度吧。”苍涯子说着,站直身子,屈指如剑诀,念起了咒语,“勤修大道法,精心感太冥。黄华真气降,五脏结胎婴。幽魂生天堂,飞升朝上清……” 这是道教超度的回度往生咒,苍涯子念来低沉、舒缓。萧七听着,心神竟也渐渐宁静。这声音如此肃穆超脱,便是武当山上的高功道士,也没有这等气韵。在这样超凡的咒声中,绿如该往生天界了吧。 “你到底是谁?”咒声停止的一瞬,萧七才从无尽的悲痛中醒来,愕然望向苍涯子。 却见苍涯子的手中黄光闪烁,竟已自一清的怀中摸出了那玄武灵壶。苍涯子仿佛没有听到萧七的话,只是转动着灵壶,喃喃道:“很好,宝贝还在,一清,临死前,让你看见了这宝贝,也算了了你的大愿。” 跟着他又探手摸向自己怀中,取出一面灰扑扑的铜镜。 萧七一凛,惊道:“天枢宝镜!你何时又偷走了天枢宝镜?”他清楚地记得这面铜镜也曾被朱瞻基亲手交给了绿如,他探手摸了下少女的腰际,那里硬邦邦的,宝镜却还在。 “那一面是假的。”苍涯子冷笑起来,“贫道苦心孤诣,藏身冷观多年,岂能任由这异宝落入旁人手中?交给你们的,是我早就造好的一面赝品,原是想骗骗一清的,没想到却交到你们手中。贫道懒得理会江山易主,我只在乎玄武天机。” 他说着手举灵壶和宝镜,走到地窖边的长明灯前仔细验看,越看越是得意:“这两件宝物,我要向朱瞻基暂借些时日,参悟之后,便即奉还。” “太子殿下!”萧七的心突地一跳,先前绿如的死如一道霹雳,击得他心神混乱,这时候才陡然记起了太子的安危。这里变故连连,朱瞻基却一直没有现身,他到底被绿如藏在了哪里? “殿下,”萧七忙将绿如的尸体平放在地,站起身来,左右环顾,“你在哪里?” “就在此处!”苍涯子收好双宝,走到第一个大缸前,掀开缸盖,从里面拎出一个人来,正是朱瞻基。此时他身上穿着寻常驿卒的衣裳,双目紧闭,似是熟睡,更似昏迷。 萧七忙探手试他鼻息,竟觉没了生机,不由惊道:“你将太子怎样了?” 苍涯子冷哼道:“柳苍云激战一清时,我们原是藏在此处的,后来绿如那小丫头说,董罡锋他们第二轮伏击只怕要糟,只得再用萧七定下的第三轮计谋。这计策置之死地而后生,原是极妙的,但只差一招,朱瞻基不会锁鼻飞精法,若在这里藏身,又怎会逃得过一清的耳目?老道便只得封了他的数道经脉,此时他气息停止,无生无死,正是武当蛰龙睡的境界。” 他说话间探掌在朱瞻基的百会、天突、膻中、关元四穴上轮番几点。真气注入,过了片晌,朱瞻基身子颤了颤,才张开眼来。 这短短的两个时辰,是朱瞻基平生最痛苦最黑暗的时刻。 定下瓮城伏击之策后,朱瞻基等人便躲入了地窖。他们在这里只有两种结果,一是瓮城伏击大胜;二是伏击失败后,由董罡锋施展诱敌之计,将一清引入这里。戴烨临死前留下的革囊内,是一张依照太子面容精制而成的人皮面具。这才是他们的最后一招。袁振刮掉虬髯后,戴上面具,居然真与朱瞻基相像。 但他们料不到还有这样的第三种结果,最可怕的结果,那一刻,朱瞻基觉得自己真的已经山穷水尽了。 这时候站出来的人居然是绿如。她走近他,低声说出她的计划。铁骋和庞统都点头附和,这也是他们最后的杀手锏。随后两人便匆匆而出,他们要扮作疑兵,分开一清身边的兵力。 “殿下,无论如何,都不要出来。”她拉着他的手,认真地看着他。 这还是朱瞻基头次拉住绿如的手,少女的手温暖而柔软。朱瞻基忽然有些惭愧,在这九死一生之时,自己却要让这娇弱的少女挡在前面。 两个人对视的刹那,朱瞻基几乎便想脱口而出:“绿如,你不必管我,这便快逃吧。”但他的嘴唇张了张,却只化为一声无力的叹息:“绿如,你要小心……” “放心吧,殿下,”绿如的脸色有些苍白,却仍是笑道,“绿如有法子!” 这时候袁振已穿好了朱瞻基的衣衫,要将他扶入荷花缸内。苍涯子却跳了出来,道:“贫道略通医道,不妨给殿下推拿一番,这才可以躲过一清的神功窥探。” 苍涯子动手给他推拿之际,绿如向他笑了笑,转身便匆匆向外走出。那是朱瞻基最后看到的少女背影,她蹦蹦跳跳地奔出去,翠绿的背影窈窕动人,像一根跃动着勃勃生气的嫩竹……那一刻朱瞻基很想哭,为了自己的懦弱,也为了自己相思成空的失落。 随着苍涯子掌间传来的柔和劲力,朱瞻基觉得全身血液的流动都变得缓慢起来。他闭上了眼,少女翠竹般的背影是他眼中所见的最后影像。 跟着便听袁振冷冷道:“这位道长,为防万一,在下也要点了你的穴道,将你放入另一个缸中。” 苍涯子则没心没肺地笑道:“好说好说,贫道先钻进去你再点,省得你麻烦……” 在地窖中这一轮天翻地覆的剧变中,朱瞻基一直沉浸在这样深邃的黑暗里。奇怪的是,被苍涯子点穴进入蛰龙睡的境界后,他什么都感知得到,甚至,他的耳朵比平时还要灵敏。 他清楚地听到地窖上方凌乱的脚步声、绿如和一清等人的笑声。听得这少女如此谈笑自若,朱瞻基的心不禁揪紧起来,如果绿如背叛自己,那自己这样被捉,岂不万分可笑? 这时终于清醒过来,朱瞻基瞥见了一清血淋淋的尸体,确信自己终于安然度过了一次大劫。随即他又看见了静卧在地的绿如,不由颤声道:“绿如,绿如……”大步走上前去,俯身细看。 少女挺拔而苗条的翠色背影再次在心间闪现,朱瞻基顿时便生出一种钻心般的痛楚,身子簌簌发抖。 窖口处忽地传来一声低呼:“萧七,萧七,你们在这里么?” 人影忽闪,柳苍云跃了进来,落地时砰然作响,显然武当掌门刚刚勉力冲开被封的穴道,气力大是不足。 柳苍云也看到了静静横卧的绿如,忙向萧七细问情形。听得萧七的简要述说,武当掌门和大明太子均是心痛难耐。 柳苍云当先警醒过来,目光沉沉地盯着苍涯子:“蛰龙睡乃武当不传之秘,你竞能以此奇法让人随意进出蛰龙睡的境界,简直是神乎其技,尊驾到底是谁?” “堂堂武当掌门,”苍涯子毫不退让地紧盯着他,“难道这时候还参不透么?”柳苍云跟他四目对望,身子竟微微一抖,随即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天下竟有人能将五岳真形图修到这等境地?” 苍涯子“呵呵”一笑:“天下,本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 “师父!”萧七听不懂他二人的对答,忍不住道,“他到底是谁?” 柳苍云黯然摇头:“萧七,他便是你的师叔祖,沧海一粟!” “沧海一粟?”萧七大张着嘴,愕然惊望着苍涯子,连朱瞻基都杲住了。这个视财如命、只知磕头求饶的市侩道士竟是大名鼎鼎的沧海一粟。 “不错!道教原有一道著名的符箓,名为‘五岳真形图’,有驱邪辟妖之效。我武当玄门中也秘传有一门名为‘五岳真形图’的内功修法,功成后可使五脏如同再造。”柳苍云盯着苍涯子,缓缓道,“只是这门修法太过古老,更因危险极大,百余年来极少有人修炼。眼下武当山上,也只我一人习练。没想到一粟师叔居然练成了。凭着这门奇术,他改换了自己的气息、经脉乃至……容貌!” “你果然是武当三奇中悟性最高的沧海一粟?”朱瞻基仍觉不可置信,沉吟道,“但你为何要诈死?” “因为玄武之秘!” 苍涯子的脸上闪过深切的忧患之色,叹道:“天枢宝镜在我手中,终有一日,一清会来找我。我这位二师兄专修剑仙门功法,离情弃欲,心如铁石,所谓‘血尊一怒,山河一清’,他为了夺取天枢宝镜,对我必然毫不留情。而我一粟为了求道,也早已抛舍了一切,但在求道之路上最大的疑惑,便是玄武之秘。贫道一直觉得,武当百余年来,最终迈入天道的,只有三丰祖师,而助他得道的,便是这玄武之秘。” 萧七苦笑一声:“所以你不顾一切也要破解玄武之秘,那这天枢宝镜,自然说什么也不能给一清夺去了。” “玄武之秘来头太大,除了一清师兄,还有个更大的来头,便是朝廷。”一粟道人说话时始终面无表情,“灵壶与宝镜相合,才能破解玄武之秘,这件事定然会被一尘师兄告诉朝廷。一粟自不能与朝廷对抗,唯有一死了之。五岳真形图是自隋唐年间便秘传于玄门的奇门功法,修炼起来,果然颇多凶险,但只需道心坚固,便能生出无限奇效,功成之后,我的容貌大变,连气质也能随心所欲地变化。” “气质?”萧七冷哼道,“于是你老人家便成了唠叨市侩、视财如命的苍涯子?” 一粟面不改色地道:“苍涯子的气质一直在变化,你们碰到了贪财唠叨的这一位,也只是偶然。有时贫道会变得暴躁易怒,有时又会变得温文尔雅。每一种气质,便是一类人,感知不同的人心,洞悉万物,也是贫道我妙悟至道的秘法。” 一粟说着,淡然一笑。随着这神秘莫测的笑容,他的整个人在萧七等人眼中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虽然依旧是那个淡眉土眼的样子,但他的气象却已变得高贵威严,如叱咤干军、君临天下的雄主。 “你、你是……”朱瞻基忽然间双腿打颤,几乎要跪倒叩头,恍惚间只觉这人竟像极了已故的皇爷永乐,忽然醒悟,他只是一粟,才硬生生止住了“皇爷”二字。 一粟瞥了太子一眼,道:“见笑了,当年贫道曾见过几次永乐先帝,对其傲视古今的风骨印象极深。跟着他长吸了一口气,目光渐冷,慢慢地变得阴寒如冰,犹如两道无形的利剑,直插人心。 “山河一清!”朱瞻基和萧七顿觉身心剧震,齐齐退开两步。这种感觉一闪即逝,一粟又恢复先前那副混沌平庸的模样。 柳苍云叹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粟师叔可一气化万物,果然已近于道。怪不得连一清师叔都认不出你这个小师弟。” “不错,”一粟呵呵一笑,“那日一清没有看破我,我便知道,我已道境大进,剩下的,便只是破解玄武之秘!” “你苦心孤诣地隐姓埋名,为何今日竟会直承此事?”柳苍云眼芒一灿,横身挡在朱瞻基身前,“莫非你要杀人灭口?” “何须如此?“一粟冷笑道,”贫道苦守玄武阁,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朝廷会有人持玄武灵壶来找我。眼下玄武之秘尽在我手,一清师兄又已驾鹤归天,自此之后,贫道笑傲烟霞,谁能找得到我?” 柳苍云闭口不言,心知以他五岳真形图的神通,气象瞬息万变,若是潜归山野,那真是万难找寻。 萧七的心却骤然一痛,冷冷逼视着一粟,道:“在你的心底只有道,道又是个什么东西!你适才若能出手,只怕便能救得绿如的性命吧?” 一粟漠然摇头:“山河一清的垂死一击何等犀利,我想出手时,也来不及救她了。况且,对抗一清,是绿如自己的选择,便如一心求道,是贫道的选择一样。” 这番话虽有些言不由衷,却也无可挑剔。萧七的心再次撕痛:是绿如自己的选择!她这么选择,只是为了我。 一粟忽又仰头向外望去,道:“顾星惜回来了,不知铁骋他们怎样了?” 过了片刻,柳苍云才听得极细微的足音由远及近,不由一凛:一粟师叔竞这般了得,感物鉴音,真是秋毫可知。 果然稍时便听地窖口外传来一声娇呼:“殿下可安好么?” 朱瞻基虽听得萧七简略说起顾星惜出手刺杀一清之事,但此时听得她的声音,仍不禁心下略慌,低声道:“我在这里。” 忽见一道黑影从窖口抛入,“咕噜噜”地滚到脚下,定睛看时,赫然是五蛟中的老大蹈海蛟的头颅。 跟着便听顾星惜清冷的声音传来:“殿下无恙,星惜便也安心了。铁将军这便会赶回,纠缠他们的几名护卫和截云四蛟,已尽数伏诛。只是星惜大仇未报,我出手相助各位之事,尚请谨守机密。” 朱瞻基又惊又喜,忙道:“顾女侠不忘大节,临危拔剑,瞻基谨记在心。大家同仇敌忾,我等自会守口如瓶。” “多谢殿下了。一清和单残秋已去,汉王爪牙十去其九,有柳掌门、袁掌门等人守护身边,此去京师,也就再无大碍了。”顾星惜说着幽幽一叹,“萧郎,你出来一下可好?” 萧七神色一暗,叹道:“萧某现下心如死灰,改日再说吧。” 说了这话后,萧七自己都觉得奇怪,多日前自己心内朝思暮想的便是她,只盼着与她耳鬓厮磨、朝夕到老,但此时,自己竟懒得出去再见她一面。人心,竟是这样奇怪的东西。 窖口外静了一下,才响起颀星惜的低叹:“我知道,你会恨我的。生离死别,原想再多看看你的,竟也不能了,唉……”她的声音竟有些哽咽,猛地一顿足,随即翩然远去。 那道袅袅不绝的叹息声还在萧七的耳边萦绕,但他的目光却又落在绿如的身上。 她还是那样沉静地躺着,萧七又听到了心底撕裂的声音,直到这时他才终于知道,自己已永远失去了绿如。 地窖内冷清了下来,一粟忽向朱瞻基一笑:“太子殿下,贫道出手救过你两次吧?” 朱瞻基道:“一次是你在玄武阁启动密道,一次是你助我入蛰龙睡境界,若没你出手,怕真是万难躲过一清的毒手。” “实则是两次半,玄武阁密道那次,单残秋逼得太紧,迫得贫道不得不施展太乙雷掌的绝学偷袭……” “原来是一粟师叔出手。”柳苍云恍然大悟,叹道,“你这门功夫,与一清所悟出的玄武之力竟是如此相似。” 一粟道:“武功修到极处,都是殊途同归。我与一清毕生苦悟玄武之秘,他想到的事,贫道也能想到。我虽远没有他山河一清的大手段,但伏在暗处暴起一击,斩杀单天妖,倒也并非难事。” 朱瞻基见一粟木然的目光又凝在自己脸上,只得拱手道:“道长三次仗义出手,瞻基感激涕零,不知道长有何吩咐?” “殿下果然人中龙凤,一点就透。”一粟一笑,“据说玄武之秘与国运相关,但老道一心求道,与志在天下的一清不同,这两件异宝我借去参详一番,多则三年,少则数月,必然完璧归赵,你瞧如何?” 眼前的形势极为不利,萧七和柳苍云都是经脉初解,以一粟之能,若要强收这两件宝物,甚至杀掉朱瞻基,都不过是举手之劳,但他偏偏文质彬彬地提出要“借去参详”。 朱瞻基神色微变,只得笑道:“这对至宝,乃是一尘掌教答允我父皇,要上呈朝廷的,瞻基当真做不了这个主,还斗胆请道长物归原主。” 一粟摇了摇头,大咧咧道:“只怕不成。”他在玄武阁时点头哈腰,十足一个软骨头市侩道人,这时候气质突变,俨然已是一代宗师的派头。 朱瞻基咬了咬牙,叹道:“如此一来,大名鼎鼎的沧海一粟,岂不是陷武当师门于不义之地?” 一粟的神色冷了起来,蹙眉道:“贫道说到归还,便定然归还,殿下请放宽心,贫道所悟,只是玄武之秘的武功心法,绝对不会动摇社稷。” 朱瞻基笑了,就势道:“好,既然如此,瞻基斗胆,便请萧七与道长同行,一路侍奉,道长悟明至理之后就将双宝交还萧七如何?” 听得这话,一粟和萧七都是一愣。朱瞻基道:“萧七公子乃武当嫡传弟子,这一路上随着我,又是屡立奇功,有他随道长前去,便可说这至宝仍在武当与朝廷的手中。瞻基回到京师,在太后面前,也有话说。” 一粟的眼珠一转,忽地笑道:“如此多谢殿下成全了。萧七,咱们走!” 萧七冷哼道:“一粟,你肯答允,只怕还是看中了我这身乱七八糟的风水杂学吧?” 一粟道:“你是我武当嫡传弟子,风水之学更曾亲得掌教师兄的指点,推敲玄武之秘时,或许还用得着你。” 萧七仰头喝道:“可惜得紧,本公子偏偏不想随你去。” 一粟冷笑道:“殿下有命在先,只怕由不得你了。”探掌已拉住了萧七的手。这一拉极是随意,便如好友携手把腕一般,但萧七却觉半边身子发麻,再也挣扎不得。 “师尊!”萧七无奈之下,只得向柳苍云求助。柳苍云叹道:“萧七,殿下说的是。你跟在师叔祖身边,无论是掌教真人还是太子殿下,都有回旋之地。” “走吧!”一粟冷笑声中,拉着萧七,身形一晃,飘然跃出了地窖。 “师父,帮我照料好绿如……”无奈的呼叫声中,萧七跟着一粟,踉跄远去。 到了马厩中,一粟拉着萧七跃上一匹老马,纵马奔出。 朱瞻基等人也疲惫万分地爬出了地窖。过不多时,忽听得马蹄阵阵,庞统和铁骋便即赶回,两人都是浑身血迹,庞统的左肩还中了一箭。 原来两人奉命远远引开追兵,但跑出没多久便被蹈海蛟率人阻住。虽然庞统天生神力,却也寡不敌众,被如狼似虎的众护卫围住,突围不出。 说起适才的厮杀,二人连声称奇,铁骋道:“那时天已黑得透了,深夜之中一通乱战,眼瞅着我二人便要山穷水尽,忽然间两个护卫惨叫连连,中了妖术般先后倒地,跟着火把一盏盏地熄灭,四下里黑暗一片。 “那老大蹈海蛟起先还在拼力吆喝属下撑住,过不多时,擎天蛟便惨叫一声,跌下马来。蹈海蛟疯了一般叫嚷:‘陕点火把,快点火把。’黑漆漆的夜里,这声音真他娘的跟鬼哭一般。但四下里惨呼之声不绝,便跟闹了妖怪一般。最后,火把突然亮了起来,却是蹈海蛟自己点燃了火把。四下里早没了声息,蹈海蛟高擎着火把,却见只有我和老庞两个背靠背立在场中,周遭横七竖八地倒了一片尸体。” 庞统打了个哆嗦:“卑职死也忘不了那蹈海蛟的眼神,跟见了鬼一样。忽然间一团黑漆漆的物事向蹈海蛟扔来,蹈海蛟一把揪住了,竟是擎天蛟的脑袋,立时狂吼一声,向后劈出一刀,只看那火把抖颤了一下,先是一暗,再亮起来时,蹈海蛟那无头的尸体已撞下马来。我二人又惊又喜,正待向这无名高手称谢,便听一个女子压低声音道:‘太子无恙,一清已死,你们速速回去吧……’殿下,这是不是观音菩萨显灵啦?” 朱瞻基苦笑一声,却不便提及顾星惜,只得用一句“想来便是如此”含混过去。 铁骋虽不明白朱瞻基的心思,这时候也只能急速向前,忙将驿站内被汉王护卫捆绑的十余名兵卒尽数放了,命他们连夜去寻棺椁。 “殿下……大事不好!” 柳苍云声音仓皇,他飞步奔来,手中拎着一件血淋淋的物事。 朱瞻基本就惊魂未定,忽然见了柳苍云手中抓的东西,更是心神剧震。那竟是一只手臂,看那袍袖竟有些眼熟。 “殿下,贫道适才又下去一次,原想将绿如的尸体抱上来,却忽然发现,一清不见了,地上只有他这只受伤的手臂!” 朱瞻基的脑袋轰然一响,颤声道:“难道、难道一清竟是……诈死?” 他一挥手,通臂门掌门袁振忙带着管八方赶向地窖探查。片刻后二人脸色煞白地赶来回报,地窖内外,果然已不见了血尊一清的身影。 “殿下勿忧!”柳苍云这时已定下了心神,沉吟道,“一清身中剧毒,又遭重创,不得已诈死后挥剑断臂,想必已奄奄一息。此时他已不是天下无敌的山河一清,而是连个十来岁的孩童都敌不过的重伤之人。” 朱瞻基咬牙道:“管八方,你带人严加搜查,他重伤待毙,逃不远的。” 管八方领命而去,朱瞻基的眸子又灰暗起来,沉吟道:“柳掌门,以血尊之能,身受如此重伤,须得多久复原?” “无法复原!”柳苍云摇头道,“一清已身中万蛇尸心的奇毒,虽是毅然断臂,但只怕毒性已钻入体内,更兼连遭剑伤,能活下来已是万幸。除非……” “除非什么?”朱瞻基跟血尊两次狭路相逢,这老道骇人的身手已在他心内留下深深的恐惧,这时想来仍觉不寒而栗。 “虽然一清的蛰龙睡功力极高,但要逃过此劫,除非他练成了道家传说中的不死之身!” 柳苍云说着猛然打了个哆嗦,低叹道:“贫道忘了,他曾在黑狱中被囚数年……是了,他在狱中无所事事,唯有苦修蛰龙睡。这是五代高道陈抟传下的高妙睡功,据说陈抟此功却是得自武当仙人。” “蛰龙睡,陈抟?”朱瞻基的脑中混乱一片,颇不耐烦地道,“那不是五代、北宋年间的高道么,相传他常常高卧长睡,甚至一睡经年,原来靠的就是这门蛰龙睡。” “蛰龙睡经年长睡,决不仅仅是为了睡觉,而是成仙!道家金丹大道讲究聚则成形,散则成气,修到极处,便能生出‘不死’之效。但在陈抟老祖之后,极少有人将此功修到这等高深境界,只因人心越向后越是散乱,唯有一清被囚黑狱,心如死灰,难道他因祸得福,竟靠这门奇功练就了近乎不死之身的境界?” 如果柳苍云有缘遇到风激烟的手下,闻知一清常将自己倒吊在黑牢内潜运蛰龙睡,必会更加震惊。 饶是如此,朱瞻基已头大如斗,颤声道:“难道一清受此重伤,居然会……浑若无事?” “那倒不然,蛰龙睡能控住全身血液流动,使得毒性大减。贫道推测,此时一清必会寻个绝密之地以蛰龙睡疗伤,最快也需半月时光……” “半个月,那也够了!”朱瞻基这才松了口气,“管八方留下,继续率人搜索一清下落。铁骋,收拾人马,咱们这便快马进京。” 说到这里,他眼珠一转,又道:“还有,动用风谍,即刻飞鸽传书,将血尊未死的消息,遍传给京师、北直隶、山东一带,便说一清行刺当朝太子,失手后重伤在逃。而他失手的缘由便是他嫉贤妒能,残杀异己,天妖和鹰扬的首脑,都是死在他的黑手之下。” 铁骋双眸一亮,道:“殿下高明,这等消息传入汉王耳中,必会让这伪国师有口难辩。” 萧七被一粟按在马上,全无挣扎之力,恼怒之下,便只“臭老道、死老道”一通怒骂。大骂了几声,忽觉不对:本公子在武当山学艺,也算半个道士,只能骂这厮为‘死一粟’,决不能骂‘臭老道’! 他性子素来儒雅,便是嬉笑怒骂时也可出口成章,但此时郁怒难当,便口不择言起来,将梨花院中听来的脏话尽数搬出来大骂不止。 对萧七花样百出的痛骂,一粟却只充耳不闻。 萧七骂得口干舌燥,也觉无奈。他回望,才见黎明已破出一线曙色,血红的曦光又照亮了巍峨的井陉关城楼,这漫长的一夜终于逝去。 在那里,自己亲手杀死了大哥董罡锋,更永远失去了绿如。萧七忽觉浑身无力,如欲散架,颓然伏在了马上。 两人一路前行,萧七见一粟径向东北方向顺着驿道打马狂奔,不由叫道:“死一粟,你要参悟玄武之秘,该当南下去武当山,怎么却要北上,你要去哪里?” “进京!”一粟终于冷冰冰地开了口,“玄武之秘本来也与京师相关,大明敕建了一百零八座玄武阁,最有名的几座,却都在京师!” 萧七气极反笑:“一粟,我瞧你该改名唤作一傻,难道这遍布天,一下的一百零八座玄武阁,你都要逛过来?” 一粟道:“那也不必,但京师有一两座最紧要的,却非去不可。”萧七道:“哪两座?”一粟道:“到时自知。”任是萧七如何追问,只是不说。 见他又摆出一副刀枪不入的漠然神色,萧七又郁闷起来,忽道:“一粟,适才我大骂你时,你只需点了我哑穴,便可耳根清净,为何你偏偏不点?”一粟道:“道者炼心,无所不在。你若喜欢,自可骂我几天几夜。老道只当是修心了。” 萧七知道骂不动他,索性便跟他论起道来:“古人云:‘睫在眼前长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一粟,你隐姓埋名,不择手段地去感悟人心,这般向身外求道,实在是南辕北辙!” “‘道非身外更何求’,杜牧那花花公子也配谈道?”一粟的眉毛耸了一下,一抹虔诚之色忽在脸上涌现,“在一粟眼中,道是整个天地,整个天地,也即是道。” 这种虔诚之色只在一粟看到玄武灵壶时出现过,萧七见了,不知怎的,到了口边的几句奚落之语竟没说出口,只是冷哼一声。 “不管怎样,你与老道同去破解玄武之秘,对你的道心必有助益。” 萧七仍是“哼”了一声,心内却微微一动。虽然还未从绿如之死的悲痛中挣脱,但身为武当弟子,萧七对这玄武之秘也是疑惑已久,或许这是自己走出无尽伤痛的唯一办法。 “你口中不说,却已心动了。”一粟的脸上又成了那副万年不变的神色,“知道为何老道选上你么,你当真以为老道会在乎你那点风水杂学?” 萧七大觉稀奇,扬眉道:“愿闻其详!” 一粟道:“朱瞻基说了那等话,若是老道不答允,只怕他事后便会派来连绵不绝的铁卫来追查,虽然老道不在乎,但若传扬到江湖上,给数不清的亡命之徒追上了,那可就麻烦至极。老道将你带在身边,便如一道护身符,无论是武当,还是朝廷,都会对此事守口如瓶。你,其实只是老道的一个护身符。” 萧七呃了一声,忽然发觉这个低眉顺眼的一粟,心思之深广难测,比之一尘和一清竟也不遑多让。一粟又道:“不过咱们一路同行,便得约法三章。其一,你不得当众跟我说起玄武之秘;其二,大事都要依我。” 萧七道:“也罢,为了武当宗门,我也不想惹麻烦,第三呢?” 一粟愣了一下,道:“没了。” 萧七有些欲哭无泪的感觉,或许是这位爷的修心法门太过奇特,整个人的心思随时在跳跃不休,忽而狡诈多谋,忽而语无伦次。 偏偏自己要与这位大神同行同宿多日……甚至是多月。 第四章虎踞龙遁 两人出井陉后,顺着驿道一路穿真定府、保定府,路上不过一日,便赶过顺天府的良乡,到了京城外的郊野。 山雨欲来风满楼,此时的京师郊野便是这种气势,,这里竟然出现了一座座兵营,大明英国公张辅率军万人驻扎于此。 在张辅兵营的对面,则是一座气势宏伟的大宅院。这种大庄园在京师郊野有不少,多是京城大员和豪奢富绅们私建的别院,但这座宅院却奢华广大得出入意料,宅院内外藏兵千人也绰绰有余。 这宅院就是汉王朱高煦早就建好的私宅。此时在大宅院内也确是驻守了八百名精干护卫。 数日前,再也没有耐心等下去的汉王朱高煦便率人赶到了这里。 从乐安州赶赴京师当真麻烦重重,汉王和他手下的八百名精干护卫要预先改换装束,再分作数十批穿州过府,才能来到这里。 他本以为举措精细,神鬼不知,哪料到英国公张辅竟早有防备,亲率大军拦阻于此。 可想而知,朱高煦的心情是何等郁闷。他面前的对手英国公张辅,是永乐朝的元老级名将,掌管北京的中军都督府,手握重兵,且深通兵法,软硬不吃,只以大兵困阻于此,将他拖了数日之久。 大明京师咫尺之遥,九重皇宫拍马可到,但他朱高煦却难以前进寸步。 他能做的也只是在这里等待,等待一清和京师内的猿化的消息。 虽是六月天,这座奢华宅院内却有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阴冷气息。 时近晌午,日头还隐在阴云里,顾星惜便在这沉郁的日色中踏入宅院。前面带路的人正是自号“胸中万里丘壑”的汉王府第一智囊万中丘。 顾星惜在昨日午后才得到一清未死的消息。身为天妖三绝,自然也有隐秘的细作渠道,单残秋死后,顾星惜仍掌控着几个细作给她刺探消息。 得知一清竟在地窖中凭空消失,顾星惜犹豫起来。但也仅仅犹豫了一盏茶的工夫,顾星惜宁愿去赌,哪怕是押上自己的生命、自己的一切。 她找到了没头苍蝇般的万中丘。可想而知,“天刺”大计功败垂成,汉王又无法进京,这位智囊已经窘迫得要撞墙自杀了,在看到妖娆凄楚的顾星惜后,仿佛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一根稻草。他太需要找到一个人,跟汉王说清楚前因后果,顺便再抓个现成的替死鬼。 但在顾星惜摘下蒙面的黑纱后,万中丘的眸子亮了起来,他知道,或许这不是个替死鬼,而是能扭转一切的女神。 顾星惜此时依旧是一身闪亮的黑袍,这是她的“戎装”。在跨过高高门槛的刹那,她觉得自己便是投向明烛的飞蛾,明明知道投进去会化作灰烬,却仍旧不顾一切地振翅投入,也许在全身浴火的时候,也能将那根巨烛撞倒。 宅院当中的主厅内,十八根精制红烛织出柔和的彤彤红芒。 朱高煦的双眼已熬得通红。他刚刚得知了一清一败涂地和朱瞻基加紧赴京的讯息,而奉了自己号令在京师拼命运作的“猿化”袁朝森竟似凭空消失了一般,没有一丁点消息传回。 而每日清晨,英国公张辅都派人过来,照本宣科地传讯给他:京师为非常之时,万岁有旨,擅自进京的藩王有谋逆之嫌。 朱高煦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如果对面连营中领兵的人不是大明数一数二的名将张辅,他甚至想率兵马踏联营,冲入京师。 “你就是顾星惜?” 说话时,朱高煦的脸色柔和了一些。他隐约听说过此女的艳名,却一直无缘得见,万料不到竟是如此妖娆天成,气韵超凡。 “星惜前来向千岁请罪,国师和我大哥、二哥,还有风老大,已尽数折了……”顾星惜呜咽出声,缓缓摘下了面纱。 朱高煦盯着顾星惜的脸,心中轰然一震,那是一张倾城倾国的美艳玉面,此时脸上珠泪滚落,犹似梨花带雨,愈发惹人怜惜。 他定了一下神,强抑着心中积郁已久的怒火,沉声道:“又怎会至此?” “因为……国师!”顾星惜的双肩簌簌轻颤,慢慢垂下了头,“他老人家大意轻敌,更嫉贤妒能,风老大和我大哥之死,均是国师借刀杀人……” “果然与传言无二,一清嫉贤,害我至此!”朱高煦的心内燃起了烈焰,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大喝道,“你的兄长上司均已阵亡,为何你要独自偷生?” 怒喝声中,长剑直劈顾星惜的玉颈。 “我要给他们报仇!” 顾星惜不避不让,仰头大喝着。她没有说破“他们”是谁,故而这一喝发自肺腑,凄厉悲亢。 长剑在她头上半尺顿住。 朱高煦森然道:“说吧!” 顾星惜轻咬了下樱唇,缓缓道:“那次在井陉关内,国师明明算知关内有诈,仍命风老大为前驱贸然进击,最终死于乱枪之下!还有我大哥,惨死在玄武阁内,浑身骨骼寸断,如此重的手法.天下也只有一清那样登峰造极的太乙雷掌才能击出。” 朱高煦的目光犹豫了。二十年前他便与一清并肩冲杀,深知一清刚愎自用的脾气,对顾星惜的话终是信了几成。 透过半启的纱窗,他看到了一直半缩在云层里的日头,心内油然想到了两个字——宿命。 他记起了二十三年前那场惊世骇俗的江上之战,父王朱棣率领燕军主力直扑长江,却在浦子口被建文帝的明军紧紧困住。那时也是这样乌沉沉的天气,已是穷途末路的父亲仰望着金色弯眉般的半道残阳,忽然间哈哈大笑起来,又转头对自己的军师姚广孝说:“一切都是宿命,如果我们败了,死了,也是归于宿命而已。” “高煦,”父王朱棣轻拍着自己的肩头,“你哥哥自幼多病,我指望不上他了,一切只能看你了,这就是你的宿命!” 那时候的自己只有二十四岁,听了父王的话,浑身的热血都沸腾起来,竟也瞥了一眼那半弯残冷的日头,“呵呵”地冷笑起来:“父王,那就让我们为宿命而战吧!”随即率领亲军,义无反顾地冲入敌营,并最终扭转战局。 那真是宿命的一战,燕军大胜后,终于得以顺利冲入了南京城。 眼下,自己还要为宿命而战。 他紧盯着她,目光复杂多变。眼前的美女傲然独立,虽刀斧加颈却神色凛然冷傲。 他身边的美姬多是世间少见的美女,谁知天下还有顾星惜这样的绝色。这样的面容,才称得上“颠倒众生”四个字吧。 “星惜是来向干岁请死的,我知道国师没有死,特请千岁开恩,我要与他对质,为死去的兄长们讨一个公道!”她的星眸间凝着泪,芳心更是怦怦乱跳。 这次的艰难,胜过了她以往任何一次的行刺。虽然她自忖能在瞬息间拔剑斩杀汉王,但她仍是甘冒奇险,隐忍了下来。 这已是最后一步了,那只飞蛾已冒着炽热触到了巨烛,她一定要撞一次。她甘愿去赌。 朱高煦长长吐出一口气,顾星惜的娇丽,再配上那股天生的冷傲之美,让她仿佛就不是尘寰中人,而是魔女、天仙,连她裹紧腰身的浓黑绸衣都那样妖娆,带着夜色般的蒙咙之美。他的杀意已被这大潮般的绝艳冲散。 他向万中丘等人挥了挥手,道:“你们都退下,我要和星惜多聊一聊。” 万中丘瞥见他眸中闪耀的灼灼光芒,便已猜到了什么,紧绷的心弦也顿时一松,躬身道:“干岁英明,卑职以为,顾星使长途突围赶回报讯,忠心可鉴。卑职告退!” 他若有深意地瞥了眼顾星惜,毕恭毕敬地退下。 顾星惜却伏在了地上,眸中的泪水汹涌而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觉得全身被掏空般的空虚痛楚。自己竟似又变回了家破人亡时那个十余岁的小女孩,心中的凄苦酸痛无以形容,如落花,如飞絮,坠入了滔滔大浪中,只能随波沉浮。 一只有力的大手轻揉上了她的香肩,递过来一方洁白如雪的帕子。 “星惜,你带来的讯息很要紧,”朱高煦幽幽地叹息着,“眼下我们只剩下了一条路,进京!” 萧七和一粟一路纵马奔向京师,倒也没遇阻拦。 为免麻烦,一粟自掏银钱,给萧七买了匹青骡,又将两人的装束尽皆改成寻常客商的模样,脸孔擦得黝黑。 只是这一粟性子古怪,说走就走,走起来便无止无休,说停便停,大白天的便会在路边静坐半日。 这一日,一粟兴致大好,一路直行到子夜时分,骡马累得都要口吐白沫,他才下马休息。借着星月之光,两人吃了点干粮,一粟便在树下盘腿打坐。 萧七肌骨酸痛,又想起了绿如,心头苦闷,便只在地上躺着,昏昏沉沉,不久便即入睡,他想梦见绿如,但梦里却只是一团黏稠如粥的愁闷,偏偏没有绿如。 忽然间一双闪亮的眸子在心底闪现,目光犀利如电,萧七一凛,忽觉腹中关元穴一麻,跟着石门、气海、神阙等数道要穴连番被点。 “一粟这老东西要做什么?”浓稠的昏沉感逼来,让萧七很难分辨到底是梦是真,但这数道被点的穴位跳动不休,一股热流循着任脉向上滚动,犹似一条火龙般缓缓游过,热流所过之处,巨阙、中庭、膻中等穴如被烙铁烫过一般,下腹丹田更是奇热无比。这感觉无比奇特,偏偏他心神昏沉,难以醒来。 直到雄鸡报晓,日头东升,萧七才爬起身来,转头望时,见一粟依旧如泥塑般盘坐树下,不由心头火起,叫道:“一粟,你对本公子做了什么?” 一粟双眼张开一线,淡然道:“你梦里胡喊乱叫,老道点你几指,安神助眠。”萧七将信将疑,口中毫不留情:“不劳挂怀,一粟老道你给我记住了,今后小爷便是梦里哭爹喊娘,也不准你碰我。” 一粟并不答话,站起身拍了拍尘土,道:“天亮了,赶路要紧。” 又是一日疾行,累得萧七苦不堪言,更让他着恼的是,这位道爷的作派倒似个十足的苦行僧,不住旅店,也不去道观借宿,饿了也只在道边买些干粮,讨两杯冷水,奔到人困马乏,便仍是在路边将就。 萧七这时心如死灰,睡得倒极快,但刚才入梦乡,那双诡异的眸子又钻入心底,跟着便觉背后命门、脊中两穴涌入一道热流,跟着那怪异的发热感和似睡非睡的昏沉感又再袭来。 天明时醒来,萧七再也忍耐不住,大叫道:“死一粟,你到底要怎样?”一粟依旧盘坐,连眼也懒得睁,悠然道:“前两晚是任督二脉,瞧来效验不错,今晚该是手太阴肺经等几处阴脉了,过不了几日便能大功告成啦!” 萧七惊疑不定,道:“什么大功告成?” 一粟道:“玄武之秘,上应天道,下应人身。人身是自成循环的一个小天地,大明天下有一百零八座玄武阁,人身上也有奇经八脉。我武当宗门传有一门灵应洗脉法,据老道推算,与玄武之秘颇有干连。可惜,我一直没找到有缘之人,难得让我遇上了你。不愧是武当年轻一辈最杰出的弟子,根骨出奇,筑基扎实……” 萧七怒不可遏:“死一粟,你将小爷当成了什么,是你试手的家伙?” “这是旁人求之不得的事,怎么你还推却?不过你落在老道手中,便是推却,也推不来的。这路洗脉秘法经得老道大力裁剪,已有脱胎换骨之效。你做我悟道的试手工具,该觉得三生有幸。” 那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又再袭来,萧七这时终于明白为何一粟看到玄武灵壶时会是那番神色,这是个十足的狂人,在他眼中,除了悟道,别无他物,或者,天下万物,都被他当做悟道的工具而已。 “走吧,前面就是京城了。”一粟拍拍屁股,上马便行。 黄昏时分,两人终于到了京师远郊。忽然间瞧见前方的连营,两人均是吃了一惊。 “这可奇了,”一粟远远勒住了马,沉吟道,“难道朱高煦当真反了,已举兵杀到了这里?” “非也,前方的军旗写得分明,统兵的是英国公张辅。嗯,先前殿下已得了风谍传讯,这位张大人亲自领兵,阻止汉王进京。既然如此,想必那汉王便在附近了?” 萧七虽不问政事,但随着朱瞻基千里奔波,心底自是盼着这位太子爷在这场惊天之争中最终获胜,此时纵目四顾,终于看到了那座戒备森严的大宅院。 此地寥廓清幽,自连阡累陌的畦田远眺,夕霞落照中可见远近都是葱翠深郁的杂木林子,几座宅院便隐在旷远深邃的苍林绿草间,恍若到了桃源圣境。 这地方毗邻京师,闹中取静,正是文人雅士们最喜欢的去处。而观赏旷野风光的最佳点,便是这座气势恢宏的大宅院。 “原来在那里!”萧七眯起眼,看清了明军大营军士们正虎视眈眈地紧盯着那座宅院,不由叹道,“看来朱高煦果然已到了京城外!” 望着那戒备森严的大宅院,他不由想到了顾星惜。 萧七却不知道,他和一粟走走停停,行程不算太快,而那个一心复仇的女子则在三日前便已跨入了这座幽深如海的大宅院。 “你听到什么声音了么,”一粟的眸子灼灼闪动着,“我觉得那座宅子有些古怪,非常古怪!” 夜色沉沉,明军营帐内外已挑起了灯火。 中军帐中,英国公张辅的脸色阴沉如水。张辅几乎是永乐朝硕果仅存的名将了,他最大的功绩则是曾率军多次平定安南之乱,威名远震边陲。(安南为今越南的古称,永乐年间内乱叛明,张辅数次奉命率军平定。至明亡时,安南始终奉明朝正朔。)“传令,再派人去明示汉王,命他即刻起身,退回乐安州,”张辅终于抓起了令符,低喝道,“不然,本公将以藩王擅离封地、率众谋逆之罪,起兵擒他!” 那副将领命,匆匆出帐。张辅的眉毛却拧成了一字。建文元年,他跟父亲张玉追随燕王朱棣,在靖难之役中曾与朱高煦并肩作战。他太熟悉这位爷的性子,性如猛虎的朱高煦决不会在这个地方跟自己困守这么久。两军对垒,摸不透对手的路数是最可怕的,所以他张辅不得不冒险一试。 半个时辰后,满脸震惊的副将匆匆奔回,回报道:“汉王大宅门户大开,汉王亲率着数百名护卫出门,却不是退走,而是向我军大帐逼近!” “果然,这是图穷匕见了!”张辅挥掌重重拍在案头,“传令,出兵!” 战鼓声“隆隆”作响,震得冷寂的旷野仿佛要沸腾了一般。明军大营前的空地上,两拨人马遥遥对峙。一方是气势汹汹、剑拔弩张的数干大明军卒,一方则是默不作声、齐整森严的汉王府护卫。 “文弼,”汉王朱高煦纵马掠出本阵,亲热地唤着张辅的表字,“当年曾同心浴血苦战,今日何必苦苦相逼?” “皇命在身,不得有违。”张辅冷着脸,提气喝道,“请汉王千岁也顾念大局,及早回归乐安。” 两人相距太远,身周又是众兵环绕,不得不纵声大喊。 朱高煦摇了摇头,也大声叫道:“可惜,你说的皇命,本王却不知道。我要进京面见我皇兄,此乃天经地义之事,为何你这外人要横插一手?” 他似乎很不耐烦这种在远处的高呼,忽地催马上前,缓缓逼近大营。 众明军立时紧张起来。在大明呼风唤雨二十多年,汉王舍我其谁的强横气势天下皆闻。更可怕的是,近几日来,汉王是当世秦王、玄武大帝指定的真命天子等流言已在京师传得满城风雨。 “停!千岁,”张辅忙纵声大喝,“你到底意欲何为?” “好吧,既然本王单人独骑仍让尔等心惊肉跳,那也只得如此了。”朱高煦叹了口气,跳下马来,轻挥一鞭,那匹马独自跑回本阵,他却负手挺立,朗声道,“文弼,眼下我孤身一人,请你过来一叙如何?” 张辅紧绷着脸没有吭声。 “只要你解开本王的心结,我立时打马回乐安。”朱高煦背着手站在两军当中,朗声道,“文弼为我大明第一名将,竟无这份胆量么?” 张辅终于冷哼一声,跳下马来,一挥手,身后闪出四个军士,紧跟在他身后,大步跟来。 朱高煦不由眯起眼来,只看那四人沉稳的步履,便知那都是千里挑一的军中高手,不由冷笑道:“文弼,何必如此小心?” 五个人缓步逼近,终于站在了朱高煦面前。张辅的脸色有些干冷,这一轮的胆量之争,他已输得颜面无存,只得冷冷笑道:“干岁气势磅礴,我辈自是难免战战兢兢。” 朱高煦忽地一笑。伴着这有几分高深莫测的笑容,旷野上陡地响起了“隆隆”的战鼓声。擂鼓的正是他身后的汉王府护卫,十几面战鼓忽然炸响,惊天动地。 也亏得张辅是一代名将,浑身一悚,险些惊呼出声,忙强自镇定,扬眉喝道:“汉王这是何意?” “英国公说起气势磅礴,本王的手下兴起凑趣而已。”朱高煦懒洋洋地向后一摆手,大喝道,“小声些,莫惊吓到英国公!” 他身后的数百名护卫齐声称诺,声音齐若刀切。 张辅淡淡一笑:“干岁玩这等小孩子的把戏,未免有失身份。” 朱高煦的笑容微微一僵,才点头道:“那就说些正经事吧。”他缓缓逼上了两步,沉声道,“我皇兄驾崩了,是么?” 张辅神色陡震,蹙眉道:“千岁见谅,文弼不知此事。” “文弼真是老实人,不说本王此言不实,却说不知此事!这么说,这件事是真的了?” “文弼不知此事。”仍是冷冰冰六个字。 “既然你不知,那本王就带你去个地方,让你知道知道!”朱高煦蓦地将手一扬,身后的战鼓声骤然拔升,震耳欲聋。 “干岁是要擂鼓进兵么?”张辅终于被激怒,但他的大吼却被震天响的鼓声掩住了。他大怒欲狂,正要拂袖回阵,忽觉脚下一阵松软,忙大叫道:“小心……” 紧挨着他的两个军中高手忙飞身向前,但才揪住张辅的臂膀,方圆两丈的地面陡然塌陷。 崩塌的地面太广,又是突如其来,那四名高手全然无法脚下借力,只得随之坠落。 泥土飞溅、惊呼起伏,朱高煦、张辅和那四个军中高手一起跌入了下方的暗道。 “原来汉王敲鼓果然是别有用心,起伏不停的鼓声掩住了下面挖洞的声响,那第二次忽然拔高的鼓声则是他的号令——下方挖洞之人听得鼓声立时凿破地洞!”这时张辅心念电闪,忙喝道,“出手,制住他!” 半空之中,两名军中高手已双剑抢出。 “砰砰”声响,众人几乎同时落地,那两把长剑已齐刷刷地横在了汉王胸前。 地洞内飞扬的尘沙已经落定,张辅才赫然发觉,眼前这地洞甚是宽敞,居然有桌有椅,更有两盏风灯,映得地洞内黄澄澄的。 看来汉王手下果有能人,竟自宅院内一直挖了一条细洞直通此处,再于此处挖出宽大地洞。最奇特的是适才那让地面忽然陷落之法,拿捏巧妙,难以察觉,简直神乎其技。 与张辅窥伺四下地形不同,他身后四大高手的目光则齐齐定在了洞内一个红袍客的身上。这红袍客的身形雄伟如山,目光阴沉如电,虽是端坐在一只木椅上,仍给人以极大的压迫感。 红袍客身后是五名青衫汉子,满身泥土,先前挖陷地洞必是这五人的手笔。 张辅带来的四名军中高手,两人使剑,两人空手。使剑的二人一触见红袍客阴冷的目光,顿时心神剧震,忙将手中长剑紧了一紧,死死架在了汉王的脖颈上。 那两个空手的军中高手则对望一眼,神色如常地站在了张辅的身后。 地洞上方的地面上已是喊杀震耳.张辅手下的众将已率领兵卒齐声呐喊,猛冲了过来。便在此时,汉王府护卫们忽地一起大喊:“罪臣张辅已然被擒,尔等不可妄动!…‘速速退回,不然千岁就要速斩张辅!” 护卫们的喊话显是训练有素,数百人齐刷刷地爆出喝喊声,浑如雷震。明军主帅张辅忽然被擒,本就是手下们惊诧骇然时,听得这片喊声,登时犹豫起来。 洞内的张辅倒丝毫不见惊慌,仿佛一切都在他的算度中,冷冷瞪视着对面的朱高煦,道:“千岁,眼下你长剑加颈,到底是谁被擒了?” 朱高煦笑道:“其实无所谓的,那都是喊给孩儿们听的,我们在这里无人打扰,才能谈些更紧要的!”虽然被两名军中高手的长剑紧紧锁住脖颈,朱高煦却依然谈笑自若,这倒弄得那两位高手无所适从,不知该当如何是好。 他忽地长声呼喝:“众护卫听着,本王与英国公有事详谈,敢擅进一步者,杀无赦!” “如此甚好!”张辅也扬声喝道,“众军莫慌,暂且退开,听候号令!” 两拨军马各自领命退开,地洞方圆数十丈再无人近前,洞内静了下来。 “给英国公过目吧!”朱高煦一挥手。那红袍客并未起身,只将单掌轻扬,一个檀木大箱忽地蹿到张辅身前,箱盖霍然张开。 明晃晃的烛火下,箱内竟是一叠叠的奏折。张辅冷着脸,信手拿起了一份,才扫了两眼,顿时脸色一沉,忙扔入箱内,再拿起一份。 英国公的脸色越来越僵。那些奏折都出自几位御史的手笔,无一例外都是弹劾他张辅的。张辅身为皇亲国戚,多年来位高权重,却为人谨慎,但这些奏折的出言都十分刁钻。譬如有说他平定安南时曾在安南坐在皇座上处理政务多曰;又有说他与安南黎家王朝曾有约定,只须服膺他张辅,不必归心大明,实为张辅蓄养外敌而自重;又有说他因执掌军权多年,广植私党、居心叵测……这些奏折都已被挖去了御史的名字,各篇内容虽多为捕风捉影,但若凑在一处,却能互为佐证,画出一个英国公藏野心、蓄外敌、植私党的清晰轮廓。可想而知,这些奏折若是一起上奏,张辅几乎是有口难辩。 “如何?”朱高煦笑吟吟地盯着他,“眼前形势,英国公想必已洞若观火,你只有一条路,跟着高煦走。大明不能没有英国公这样的将才,但也只有在高煦手下,文弼你才能一展宏图。” 闪耀的灯火映得张辅那张干冷的脸忽明忽暗,他猛地将手中一封奏折扯得稀烂,森然道:“多谢汉王垂青了。文弼身受永乐皇爷优渥隆眷之恩,唯有肝脑涂地以报,眼下非常之时,文弼义无反顾!” 朱高煦笑了笑:“别忘了,永乐大帝也是我的父皇!” 张辅大喝道:“可太子是永乐皇爷生前亲自选定的皇太孙!” 这一喝怒气勃发,竟惊得朱高煦一个哆嗦,脸色顿时一白。张辅已将手一挥,喝道:“今日言尽于此,汉王干岁,得罪了,我要押你回营!” 那两名军中高手忙将手中的长剑一紧。朱高煦的脸色更是一僵,还未言语,忽见那红袍客已缓缓站起。 这人一直冷冷端坐一旁一言不发,此时才一起身,高大的身子挡住了大片的灯芒,便有种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紧迫感。 “你是谁?”一名军中高手忙横剑喝道,“快坐回去!” 红袍客目光一灿,陡然仰头大吼,吼声如虎啸猿啼,在地洞内轰然炸响,震得众人的耳朵“嗡嗡”作响。吼声直冲向那两名军中高手,二人心神大震,握剑的手不由一颤。 只这瞬息的震颤,红影闪处,红袍客已然出手。这人本应是汉王的手下,但奇怪的是他竟毫不在乎汉王的死活。他一出手就猛恶惊人,双拳直来直去地挥出,绝无任何花哨,却有山崩海啸之势。 那两个使剑高手果然并不敢运剑逼迫汉王,眼见拳风呼啸而来,才仓促挥剑抵挡。 陡闻两道闷哼,两人几乎同时中拳,口中鲜血狂喷,身子分向左右跌出。 张辅的脸色刹那间苍白一片,适才灯焰一晃,两名手下已吐血跌出,以他久经战阵的独到目光居然全没瞧清这两人是如何中招的。 “国公快退!”一个使剑汉子挣扎起身,指着红袍客,喘息道,“他是……虎贲……厉天虎!” 鹰扬四士中,虎贲擅守,这人一直是汉王的贴身护卫。张辅心内更是一寒,他最清楚这两个使剑汉子的身手,绝对可排在京师军中高手的前五名,但没想到在汉王精锐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得罪了,文弼。”朱高煦仰头长笑起来,“眼下之势,也只得请你陪我进京了!”他见那两个使剑汉子已无力再战,另两个军中高手却似吓傻了,一直缩在角落里不敢抬头,得意之下,那“陪”字声调拉得极长。 红袍客已大步逼来,虎爪般的巨手抓向张辅。 “虎贲的拳法看似直来直去,但在拳剑相触的瞬间生出变化,刚中藏柔,也算别有一功!” 话声却出自空手的军中高手,这人声音清冷随意,还带着几分懒散。 “但他的拳法远未至刚柔相济的化境,适才一举奏功,仗的还是出其不意。不过这种拳法若全力收回,走闭门自守的拳路,倒会更加厉害。虎贲善守,应该由此而来。”这人的声音要苍老许多,却更加自负。 这两人先前一直缩在洞角,似是被吓杲一般,这时随口言谈,竟丝毫没将气势如虎的厉天虎放在眼内。 虎贲的眸子已射出杀意,紧紧锁住了那两人,但不知为何,先前他随手便击飞了那两个使剑高手,此时却凝神蓄势,如临大敌。 “远未至化境?”那青年高手冷笑道,“你又在胡吹大气了,难道你十招间便能胜了虎贲?” 那老者道:“真功夫只在电光石火间,哪用得了十招,三招足矣!” 虎贲暴喝一声,已然出手,四角的风灯齐齐摇晃,他雄伟的身躯已如飞动的小山般撞向那老者。自艺成以来,他从未受过如此奚落。 这一扑称作“虎抱头”,进身的身法为龙身熊膀,拳劲半抱半合,正是厉天虎毕生苦练的绝技。那老者目光一寒,倏地欺身一钻,轻轻巧巧地自虎贲腋下穿出,身法流动自如,如一道清泉穿山而出。 厉天虎大吃一惊,这老者神乎其神的身法只能用鬼魅来形容,当下厉声暴喝,反腿踢出。哪知腿到中途,陡觉背心一麻,已被老者屈肘撞中要穴,身子软软倒地。 名震天下的虎贲,竟没能在这老者手下撑得一招。老者一招击倒厉天虎,却惊呼道:“中计了!萧七,你明知我决不多管闲事,却用言语激我出手。” 这两人正是萧七和一粟。二人赶到此处时,瞧见张辅率军与汉王大宅对峙,已觉蹊跷。而一粟内功精深,感应超凡,已觉出了汉王手下深入地下悄然挖洞之举。萧七觉出古怪,忙赶入大营,以太子近卫的身份,密告张辅。 当日董罡锋惨死,萧七伤心欲绝,曾将其腰牌摘下留念,此时倒成了最好的身份证明。张辅得报后又惊又喜,他自知此事非同小可,与二人计议后便将计就计,赶来逼迫朱高煦就范。 此时眼见一粟一招制敌,张辅的眸子立时亮了起来,手指朱高煦,喝道:“二位,快,快擒住他。” 朱高煦的脸色已煞白一片,扭身便向洞外逃去,与此同时,那五个青衫汉子各自拔出短刀,气势汹汹地扑了上来。 “老道,这五人要杀你了,快快出手吧!”萧七身形一晃,已自五人的间隙插入,一把拽住汉王肩头,反手一抓一抛。“砰”的一声,朱高煦重重栽倒在张辅身前。 想到绿如、董罡锋之死实则与这野心勃勃的王爷大有干连,萧七这下出手毫不留情,朱高煦摔得满脸黑泥,痛得龇牙咧嘴,哼叫不绝。 与此同时,那五个青袍汉子已被一粟随手拍倒在地。 “等等!”弹指间转败为胜,张辅的脸色却骤然阴沉下来,大步抢到朱高煦身前,沉声道,“干岁,记得那次江上浦子口之战,文弼也曾出过小力,事后干岁还曾将那匹坐骑赠给了我,那乌骓马十年前才寿终正寝!” “不错,”朱高煦听得他没头没脑的这句话,却双眸一亮,忙道,“难得你还记得那乌骓马,看在多年交情份上,你便放本王一马如何?” “你是谁?你绝对不是汉王朱高煦!”张辅猛地揪住了朱高煦的衣襟,大喝道,“江上浦子口之战是汉王平生得意之作,他怎会记错那次的坐骑?那是一匹火焰驹,事后也没有赐给我!” 他与朱高煦多年同朝,深知其桀骜不驯的脾气,眼前这人虽然言谈举止与汉王有八成相似,但适才被萧七一摔,咧嘴惨呼之状却露出了马脚,那绝非是目高于顶的朱高煦会有的神色。果然这一诈,这人终于现出本相。 “你们这些蠢材,”那人冷笑起来,“汉王早已进京了!” “果然中了汉王的李代桃僵之计!”张辅的脑袋轰然一响,疯了般揪住那人的头发,低吼道,“他到底去了哪里,何人随他进京的,他进京后去联络何人?” “不知道!”那人狞笑着,“我只是替身,奉命在这拖住你。你若发兵来讨,我便用这地洞之法困住你,没想到……你倒棋高一……” 他的脸颊猛然抽搐两下,身子一歪,七窍流血。 “这厮服毒自尽了!”萧七想到那日蛇隐被擒后也是如此,又惊又怒,忙奔向虎贲,喝道,“快说,汉王进京后去往何处了?” 厉天虎哈哈大笑:“老子不知,老子连这小子是假货都不知道。汉王干岁,果然神机妙算……‘算”字出口,他慢慢滑倒,口中黑血涌出。 这两人显然都是朱高煦的贴身心腹,被擒后果决自尽,再看那五个青袍汉子,均是脸色惘然而又惊骇。萧七连问数声,也是毫无所得,料来只是些寻常仆役。 这时守在洞外的将官已然奔来,惊道:“启禀国公,汉王的数百护卫早已逃得一千二净,我等未得将令,没敢进击。还有,汉王的那座私宅也起了大火。” 张辅脸色煞白,挥手叫道:“快,快去救火,尽力多抓些汉王的爪牙,要多抓活口!” “汉王竟偷偷进京了!”萧七的手脚也一阵冰冷,低声道,“那……殿下呢?” 张辅扬眸紧盯着黑沉沉的天宇,一字字道:“莫慌,半日前,殿下已经进了紫禁城!本官会加紧搜查汉王踪迹……剩下的,便是他二人的天命之争了!” 第五章人心 夜色深沉,京师东城明照坊东北方。一座宅院自外看来幽深宁谧,但在内里一间精致的暖阁中,却燃着两盏八角宫灯,铜鹤香炉吐出淡淡的沉香味。 紫檀大桌前,正端坐着三个人,主座上赫然坐着汉王朱高煦,真正的宅院主人、大学士程继只能侧坐相陪,朱高煦的另一侧,则坐着他的心腹猿化袁朝森。 “眼下情形,到底如何了?”朱高煦捻着那只白玉酒盏,低头沉吟。 因京师消息闭塞,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于昨日联系上了猿化,夜里便施展金蝉脱壳之计悄然入京。非常时期,程继与他见面不得不万分小心,将见面的地点选在了自己的一座私宅内。 “干岁,下官已尽了全力!”程继幽幽地叹了口气,“万岁突然驾崩,连遗诏都来不及写,这本来是个干载难逢的良机。下官照着千岁的吩咐在太驾前进言,那可是冒了全家杀头的死罪了。那时候,太后确已被下官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可万万没想到,数日后,英国公张辅快马回京,向太后冒死直谏,又有夏元吉、杨士奇等人为说客,终于将太后说动……” “这么说,我那侄儿果然已进京了?” “不早不晚,就在昨晚,快马进了紫禁城。据说护着他进京的便是武当掌门柳苍云。太子已哭拜了万岁的梓宫,又由其母后陪着,去徐太后面前‘请罪’。其实哪里是什么请罪,实则是逼宫。有张辅、杨士奇等文武能臣撑腰,朱瞻基已扭回了大局。” “还没有!”朱高煦紧咬着牙根,“眼下还是非常之时,京城里还有我们的人。最关键的是,他们都只以为本王还滞留京师郊野,却不知本王已然进京。月黑风高,兵贵神速!” 袁朝森一个激灵,低声道:“殿下是要……” “朱瞻基已安然进了紫禁城,神机五行却尽数折损,依着柳苍云的脾气,自不会在紫禁城久住。更因汤岚的缘故,朱瞻基对大内侍卫统领莫一成、东厂督主栾青松都不入眼。若是今夜趁黑摸进皇城,出其不意,岂不有九成的把握?” 听得朱高煦阴沉沉的话,猿化神色肃然,未敢应声。 程继却摇头道:“只怕难啊,眼下正是莫一成、栾青松全力巴结太子之时,决计会对皇宫护卫加紧在意,单凭袁兄一人,怕是难以成事啊。” “你怕了?”朱高煦掀起眼角,森然道,“莫忘了,当日你在太后驾前说出那番话后,已再没有回头路了。此时你若不敢再进一步,必坠万丈深崖。” 程继不由浑身一抖,却赔笑道:“主公说得哪里话来,程继的全家性命,早交在了主公的手中。下官只是觉得,深宫行刺这法子太过冒险,下官有个更加妥帖的妙计……” 也许是被汉王的锋芒慑住,他竟将“千岁”这称呼改成了“主公”,跟着站起身来,给汉王和袁朝森都满上了酒,再端起杯.道:“主公所言甚是,眼下还没到鱼死网破的时候,咱们还有路回峰转的法子!” “快讲!”朱高煦举杯一饮而尽。 “主公,此时咱们有进无退,”程继拉长了腔调,眸子如鬼火般幽幽闪着,“唯有行险,才有生机!””快说!”朱高煦只觉头脑已眩晕起来,更不耐烦属下跟他卖关子。 “你……酒中……”袁朝森忽地手指程继,低呼两声,身子摇晃倒地。 “这酒里面放了什么?”朱高煦才觉得刹那间浑身无力,如处梦魇般眩晕,低喝道,“程继……你……你要……” “是啊,下官要活命,要保全家人,就只有行险了。”程继低笑着,“与其行刺朱瞻基,不如将千岁交出去。” 他双掌轻拍,密室的门轻轻张开,鬼影般地闪出两人,都是全身青衣,手持明晃晃的大刀。 朱高煦已说不出话来,身子软软滑落椅下,只能愤愤地盯着程继。程继瞥了一眼两名属下,忽自怀中拔出一把冷飕飕的匕首,冷笑道:“对不住了千岁,下官交出去的,只能是死汉王,不能是活干岁。你我之间的秘密太多,若任由你胡说八道一通,下官只怕要遭大殃。放心地去死吧,这时候身死,说不定朱瞻基还能充个仁君,放过你的家人……” 一股冷风自门缝中灌来,程继得意的笑声忽然止住,愕然盯着门口俏立的一道倩影。 蒙面倩影缓缓逼近,却带着一股妖异的美艳,也带着一股彻骨的杀意。 “拿下!”程继大喝。那两名青衣属下更是惊骇,以他们的身手竟全没留意这女子是何时进来的,忙挥刀卷向黑衣女子。 两把鬼头大刀如泼风般旋出,他们已知道遇上了平生罕见的敌手,这两招乱披风刀法已施到极致,且两刀分进合击,密集的刀光间几乎没有任何缝隙。 可那女子窈窕的身影竟自森寒的刀雨中切入,玉腕轻挥,一刀轻轻巧巧地剜出。淡红的刀光带着致命的杀气,瞬间轻点在两人的咽喉处。 血花凄艳地绽开,那两人眸中全是不可置信之色,连惨呼都不及发出一声,身子软软跌倒。 “星惜,星惜!”僵卧在地的朱高煦眼中已闪出光彩。 这一刻,顾星惜是他一生中见到的最美的倩影,那抹冷艳的黑衣甚至发出了圣洁的光辉。 哪知便在此时,黑影暴闪,一直躺在地上的袁朝森蓦地跳起,双爪电般探出,手中紧扣的掌心钺耀出凛凛的寒芒,飞刺顾星惜的背心。 此时顾星惜正提刀逼近程继,后背毫无防备地面对着袁朝森。 朱高煦在心底凄厉地大喊。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背叛自己的,还有袁朝森! 猿化与蛇隐交厚,毒功上的修为自是不弱,又怎能轻易被程继这狗官的药酒麻翻?想必他知道顾星惜是随着自己来的,多半会奉命埋伏在外,故而他要假意中毒倒地,为的便是这狠辣一击。汉王的心瞬间冰冷,为心腹的临危叛敌,,更为那袭即将染血的凄美背影。 光芒爆出,那袭娇弱背影居然没有倒下,而是电光石火之际,向前猛然一抢。似乎她早就预料到对方要出手暗算,这料敌机先的一抢极为紧要。 袁朝森迅若疾电的双钺飞投陡然走空,猛见暗红疾闪,一缕刀芒忽自顾星惜的肘下钻出,绝艳的相思刀,砍出了绝艳的血花。 袁朝森仰头,望着自己咽喉飞出的灿烂血珠,直愣愣地栽倒。 “袁兄忘了么,星惜是杀手榜第一人,真正的杀手决不会无故把后背对着别人,”顾星惜冷冷望着他,“除非,我要诱你出手!” 袁朝森的眸中满是不甘之色,随即目光僵冷。 “砰”的一声,程继这时已乘机撞向一道屏风。这位两榜进士出身的文官这时居然身手不慢,屏风瞬间张开,后面现出一道暗门。 程继本就是那种几乎每天都惴惴不安的人,特别他是跟汉王这样凶险的角色打交道,故而他这私宅内机关重重。这个动作他已暗地里练习了百十遍,此时果然收了出其不意的奇效,顾星惜被那机关一扰,甚至不及发出相思银针。 她秀眉一挑,正待追去,忽听得屋外脚步细密,似有数人已向这里冲来,听足声便知都是高手。她叹息一声,转身抓起桌上温酒的水泼在汉王脸上,再将他负在背上,飘然跃窗而出。 温水冲面,又给夜风一吹,朱高煦已觉得那古怪的麻痒感在慢慢消逝。 他轻轻搂住那娇软的香肩,手臂间温存着女子纤弱、温暖,却又起落如飞,浑似神话中的狐仙。给明月般柔媚的女子背在身上,他竟突然觉得自己是个软弱的人,这念头让他觉得万分滑稽。 他仰起头,声音恢复沉冷:“星惜,你要去哪?” 顾星惜道:“趁他们没有逼来,我能带着你溜出京城,运气好的话,当可避开张辅的军队,在远郊西南侧的青龙坳里,还有咱们的一队十五人的精骑,咱们能连夜逃回乐安!” “逃回乐安?”这个逃字显然刺痛了朱高煦,汉王拧起浓眉,冷笑道,“星惜,只剩下你我了,不是么?” 他的话颇有些英雄末路的意味,顾星惜也不由一怅,道:“是啊,那又怎样?” “我们已没有退路,旁人都以为我们会逃之天天,但这时候,才该当鱼死网破!”汉王长长吸了一口清冷的夜气,“走吧,皇城大内侍卫中还有本王的人,咱们这时进宫,袭杀朱瞻基!” 听得这番破釜沉舟的冷硬话语,顾星惜的芳心也不由一紧。这时她终于明白为何朱高煦在大明朝有那么多的追随者,这人真的有种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度,其气魄与手段,恰与永乐大帝相仿。 京城外一家名为“小登科”的荒僻客栈,此时正笼在宁谧的夜色中。 还算洁净的客房中,萧七和一粟有些懒散地对坐着。 二人只花了半个时辰便摆脱了热忱的英国公张辅,一粟本就不愿与官家纠缠,萧七也看出危机初解,便只得由着一粟。 静坐在橙色的灯芒下,回想深夜的这番历险,萧七还觉得心有余悸,叹道:“好在太子那里,也是八百里加急快马进京。进入北直隶后,已是一马平川,绕开真定府和保定府这两处一清老贼布下的罗网,并无多少难处。况且一清那老贼死后,余下的乌合之众,再也无力兴起大的风浪。” 一粟叹道:“朱瞻基入主紫禁城,已是板上钉钉。这便是天命。” “老道士,你说,这天命,与玄武天机有何干系?” 一粟的脸孔骤然肃穆起来,许久,才摇了摇头:“我们不久便会知道。”起身关门闭户,他才小心翼翼地在灯下摊开了玄武灵壶和天枢宝镜。 萧七自顾自地在床角高卧,冷眼旁观。一粟拈起紫金葫芦,反复验看,口中道:“若觉好奇,只管过来细看。”萧七道:“不敢不敢,只怕小生知道太多,会被你老人家一记太乙雷掌给就地正法。” 一粟淡然道:“贫道不到万不得已,决不伤人,更不会做出杀人灭口之事。当日袭杀单残秋,也是替我武当师门护佑太子。若不然,当日在地窖中,早就杀了你等灭口。” 萧七知他所言不虚,这老道的武功深不可测,当时的自己和师尊都已无力再战,他若真要灭口,也是弹指之力,心下好奇,干脆凑过来细瞧。 “看到葫芦底部这两个字了么,三四!”一粟翻过那面铜镜,指向铜镜背面的中心。但见背面中心是一根凸起的圆柱,长有寸余。铜柱边缘刻着四圈阴阳相间的同心圆,在同心圆边上竟也刻有不起眼的两个字“阳隅”。 一粟缓缓道:“将这四字相合,灵壶在上,宝镜在下,这四个字便是——三阳四隅!” “佩服佩服,”萧七心中认可,口中仍不忘奚落,“恭喜你又多了一个字谜,算上先前那四句字谜,已是五个字谜,够你这猜谜痴人钻研十载啦。” “太极之源,九霄之阁,合一最上,九五之化——这四句秘语,我已解开了大半。” 萧七暗吃一惊:这老道外貌浑浑噩噩,想不到智慧竟这般高,才几天工夫,竟已解开了大半。他却冷笑道:“一粟啊一粟,你吹牛的本事倒是大有长进。” “不必使激将法!”一粟淡淡笑道,“我这便解给你看,太极之源——太极由何而来?” 萧七沉吟道:“周敦颐《太极图说》云:无极而太极。太极之源自然是……无极?” 一粟笑道:“造这十六字秘语的人,不是我师尊碧云真入,便是我大师兄一尘掌教,他们都是道家宗师,诸般推算,也要从道家入手。周敦颐的《太极图说》是儒家经典,但也是得自道家,无极而太极,这句话倒说中了八九不离十。你也算道家弟子,对这流传天下的太极图,所知多少?” 说话间,他从腰间掏出支秃笔,蘸了残茶,在桌上画出了阴阳相抱的太极图来。 这张图萧七自幼便在武当山大小宫观中见得熟了,听得一粟这一问,萧七却不由一愣,但他死活不愿在这半疯老道面前示弱,索性大大咧咧道:“《易经》有载‘易有太极,始生两仪’,故而么,伏羲画卦,文王成书,这太极图自古有之。” “自古有之?”一粟眼角掀起一丝不屑,“看来柳苍云那傻小子只知教你武功,却教出你这样一个四六不通的蠢材来。记住了,‘太极’这二字流传极久,《易经》、《庄子》中早有论述,但‘太极图’这三字却是近世才有的,至北宋周敦颐时,才提出‘太极图’这三字名称。周敦颐的渊源,便是得自五代高道陈抟。陈抟老祖最先做出无极图,传给种放,终于传到邵雍、周敦颐之手,诸位大儒辗转相授研习,才由周敦颐将之改为太极图。” 萧七的脸色登时一红。他生性洒脱,读书时不求甚解,自以为读书不少,却多是诗词歌赋,更极少细加推敲,不想自幼看熟了的太极图竟有这般渊源,更想不到,“太极图”这三字语,竟是到北宋周敦颐才提出来的。 “只不过,周敦颐的太极图样式,可不是我们熟见的这阴阳鱼太极图,而是个推衍万物化生的五层图式。流传天下的这种阴阳鱼式太极图,最早见于南宋张行成的《翼玄》之中,又经诸儒生推衍议论,直到本朝初年,才大行天下。 “而周敦颐这五层太极图式,其实是由道家陈抟老祖的《无极图》而来!二者几乎一模一样,周敦颐完全是将道家的《无极图》拿来,改了个称呼,便成了《太极图》!”说话间,一粟翻箱倒柜,竟自抽屉内摸出一块残墨、两页废纸来,登时如获至宝,研开了,用秃笔在废纸上刷刷点点,顷刻间画出了“无极图”。 这“无极图”是以图演说道家的修炼程序,更因陈抟曾在武当传下一路心法,萧七倒早就见过此图,凝神看了几眼,忽地心中一动,叹道:“你是说,‘太极之源’,指的便是这陈抟老祖的无极图?” “你还不算笨到极点。”一粟点头道,“‘太极图’三字,最早由周敦颐提出,而周敦颐此说,实是由无极图改头换面而来,无极图自然是‘太极之源’了!” 萧七只觉他这番剖析入情入理,但心中仍是将信将疑,道:“那‘九霄之阁’呢?” “这九霄之阁,老道辛苦多日,也已悟出。九霄者,九重天也,那自然是大内九重了。阁么,定是玄武阁无疑。当年‘南修武当、北建京城’时,一尘师兄曾奉命入北京,督建了三座玄武阁,在北京皇城内的这一座最是鼎鼎大名,每年里永乐大帝都要亲去祭祀。” “大内玄武阁?”萧七叫道,“你疯了,那里是皇宫大内,难道你要去闯皇宫?” “皇宫大内,也没什么了不起。”一粟见萧七满脸愤愤之色,淡然一笑,“你不想去看看你的老朋友么,眼下皇宫内的形势波诡云谲,只怕朱瞻基未必便会一帆风顺。今夜已快天明了,咱们便明晚动身,进去逛逛。” 萧七听他将擅闯皇宫,说得跟出门遛弯一般,不由哭笑不得,冷哼道:“你贸然去闯皇宫,便不怕给武当宗门惹来事端?” “你若胆小怕事,跟在老道身边,反是累赘,不如就在这里等我最好。” 萧七冷笑道:“又使激将法,这可是东施效颦了。不过,本公子定要跟你寸步不离,免得你到时突生歹意,又对太子殿下做出什么事来。”一粟一笑,收了双宝,便在蒲团上盘腿静坐,再无声息。 转过天来,一整日,二人都深居简出,直到更深人静时,才上了大街。 街面上冷清清的没个人影。大明朝严行夜禁制度,在京师更是暮鼓敲响后,街面上若有行人走动,会被巡夜胥吏盘问甚至抓捕。好在一粟却早已盘算好了路径,带着萧七只在偏僻幽暗处行走,没多久便来到一处高大的宫墙外。 萧七见这宫墙绵延远去,一眼竟难见尽头,知道已到了皇宫外,忍不住道:“你怎么这般熟稔,以前来过么?” 一粟道:“进过两次,也没甚要事,只为克除心中的恐惧。”萧七便不再言语,只觉跟在这一粟身边,平生所知的一切全都乱了套。 两人跃入宫墙,但见皇宫广大得望不到头,许多处宫灯闪耀,都悬着贴了黑色“奠”字的白纱西瓜灯,串成明灿灿的白色长龙。看来朱瞻基回到皇宫后,已掌握了大局,宫内不但公开了洪熙帝驾崩的讯息,更开始了祭奠。 只是这皇宫太大,亮着灯的地方太少,更多的地方却是黑沉沉的,好似漆黑无边的大海。一粟倒是轻车熟路,拉着萧七蹑足潜踪,七拐八绕,便到了一处孤零零的院落前。 院内黑漆漆的,但借着淡淡月辉,还是能看到院前匾额上高书着“玄武阁”三字。院门没有锁,一粟大大咧咧地推门而入。 “谁?”可巧院中竟有个老太监竟未入睡,还在院中溜达,闻声忙喝了一声。一粟淡然答道:“是我。” 两人目光一对,那老太监竟“哦”了一声,犹似看到熟人,点了点头。一粟挥手道:“这么晚了,去歇着吧。”老太监又再点头,喃喃道:“人老了,睡得晚。”捶着腰,慢慢走向后院。 萧七冷笑道:“这跟单残秋一般,也是迷魂之术?”一粟摇头道:“单残秋那迷魂术就是个笑话,这是我武当最高明的掩神之法,不过老道已将这门功法神而化之,独创出‘透神法’,可入神透脑,感悟人心。” “感悟人心?”萧t沉吟道,“你便是靠着这门奇术洞悉万物至极?这样也能体悟至道?” 一粟点头一笑:“人心即道场,感众生之心,悟本心之道。”萧七暗自苦笑,山河一清是个狂神,这一粟却如同疯神,将众生万物都当做悟道的工具。 玄武阁所在的小院并不大,借着淡淡月辉,细细转了两遭,一粟却连连摇头,显是毫无所得。 “进去瞧瞧。”一粟大步走入了玄武阁。抬头望见真武神雍容的面容,一粟的神色又有些肃穆。大殿中点着长明灯,却还是有些幽暗。 萧七东查西看,沉吟道:“这便是‘九霄之阁’么,这皇宫内为何也要建一座玄武阁?” “玄武本是北方之神,北方属水,真武也是水神。在此建玄武阁,一来可用水神镇防火灾;二来么,真武大帝本就是朱明皇室的家神,自然要在皇宫内建殿祭祀了……噤声!”一粟忽地摆了下手,“有人往这里来了。” 萧七知他感应力超人,不由一凛,道:“莫非咱们露了行迹,大内侍卫赶来捉拿我们了?” 一粟侧耳倾听,摇头道:“听脚步决计不是,这群人排场好大,难道是……太后或是朱瞻基?有趣,这时来不及出去了,咱们且听听他们要议论什么大事!”不由分说,拉起萧七的手,飘然跃到了神像后。 片刻后,便听靴声“笃笃”,许多人正大步走来,萧七心内发紧,却听一粟道:“心如枯木,寂兮廖兮。”声音似有魔力,顿时让萧七心神一静。一粟又道:“你武功内功根基深厚,修习蛰龙睡是水到渠成,我这便传你口诀,心息相忘,神气合一……” 萧七不知这是否又是一粟的新试手,但这蛰龙睡是他倾慕已久的武当秘传奇功,忍不住仍是照他所说,运功流转,片刻后便觉气血乃至心跳都舒缓下来,偏偏耳目却灵敏无比。 忽地只觉神像侧方透入的光芒大盛,各种灯盏映得神像前方亮堂堂的,一群人已进得殿内。 跟着便听有人吆喝:“大明太子殿下亲来拜祭真武大帝,闲人退下。” 果然是太子殿下。萧七心中一喜,随即又生疑惑,为何这么晚了,太子却来这偏僻殿宇祭祀真武? 又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片晌后殿内才悄静下来。萧七凝神细听,似乎殿内只有两人在神像前方踱步。 “程继,”朱瞻基的声音先响了起来,“有什么事快说吧。” “殿下见谅!”后响起的声音略带沙哑,却颇为沉稳,“臣程继有要事禀报,但在这非常时期,宫中到处都是耳目,只得斗胆将殿下带到这里来。” 萧七听得程继这名字,只觉有几分耳熟,隐约记得这是个大官,却不知此人乃是内阁要员之末,更曾亲自给太后献计,险些掀翻了朱瞻基的太子之位。 朱瞻基“嗯”了一声,声音透着几分不耐:“你如此小心,也是应该的,到底何事?”程继缓缓道:“请殿下下旨,擒拿柳苍云,即刻问斩!” 萧七的心“咚”地一跳,险些惊叫出声,好在一粟的手掌已搭在他背上,一股醇和之气悠然传入,才让他静下心来。 朱瞻基已低呼起来:“你胡说什么!柳掌门这一路护送,劳苦功高,怎能擒拿问斩?” 程继道:“兹事体大,容臣慢慢道来。万岁突然暴毙,天下传言四起,都说陛下耽于女色而亡,若下旨归罪于柳苍云,便可尽扫陛下亡于女色的流言。殿下杀一道士而保先帝贤名,何乐不为?” 朱瞻基吸了口寒气,愕然道:“你……”随即便是急促的脚步徘徊。神像后的萧七不由心跳发紧,又是担忧,又是愤怒。 “这还只是其一,”程继慢悠悠地又道,“其二,汉王蠢蠢欲动,一直畏惧殿下对其下手,只怕会抢先造反,而殿下未及登基,根基不稳,若此时斩杀柳苍云,再假意下旨安抚,可麻痹汉王。殿下登基之后自可从容布置,兵发乐安州,擒汉王易如反掌。” 朱瞻基的脚步声陡然顿住,颤声道:“柳苍云的背后,是武当宗门,武当对我大明一直忠心耿耿,他这武当掌门原是父皇的布衣至交,又怎能突然加害父皇?这罪名搬出去,只怕堵不了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吧?” “殿下果然虑事周全!”程继叹道,“咱们只是归罪于柳苍云,没说是他刺杀。只说他擅闯宫禁,藐视天威,出言无状,讥讽万岁。万岁顾念布衣至交的情分,未加治罪,但转天急怒攻心后突发心疾而亡。如此一来,更成全了万岁的义气之名。” 朱瞻基的呼吸登时紧促起来。萧七的身子却已突突发颤,几乎便想跃出神像,一掌将程继拍得骨断筋折。 “还有一个缘故,那便是玄武之秘。”程继慢悠悠地又说了起来,“殿下远赴武当,原是要取回玄武天机双宝的,但这二宝至今却未见踪影……” 萧七听到这里,微觉诧异,随即释然:“是了,这两宝枝一粟抢走之事,殿下还没有公之于众……” 只听程继又道:“此事说来也颇多蹊跷。但柳苍云若被问斩,许多麻烦也尽可推到他的头上。 “咱们只管先杀人,罪名么,总会有的。”程继笑吟吟的声音有些发飘,深为自己又点破了一个官场至理而得意。 萧七又惊又怒,双拳紧攥,便要暴起跃出,忽然间背后那股力道由柔和变得沉厚,瞬间透入自己的奇经八脉,竟让自己的身子僵硬起来。借着神像四周折射来的一点微光,萧七看到一粟向自己缓缓摇头,目光不容置疑的坚定,显是禁止他出手干涉。 “柳苍云必死!他也只有一死,先皇不但清誉得保,还能成全殿下的仁义之名,何乐而不为?”程继的话声始终不紧不慢,“殿下别忘了,当初可是太后她老人家亲下的缉拿柳苍云之令。殿下这么做了,便如亲口承认了太后决断英明,她老人家知道后定会欢喜的。” 朱瞻基默然无语。整座玄武殿都静下来。 这实在是个两难之择。一粟的眸子都在灼灼闪烁,可惜看不到太子的眼睛,无法施展透神术探查人心,让他深感遗憾。一个当朝太子,他要下令斩杀一个于他有恩的无辜之人,作为他登基前的重要举措,这该是何等艰难的抉择啊! “好吧!”朱瞻基叹了口气,声音极轻,但玄武殿的空气仿佛都颤了颤,“便这么做,你附耳过来……” 萧七的脊背陡然绷紧,还不待他有所动作,猛听得一声闷哼,犹如一只鸡被割断了喉管却发不出声那般低低的惨呼。那声音竟是程继所发。 “就这么了断,明白吗?”朱瞻基的声音冷冰冰地响起来,“比起杀柳苍云,杀你是个更好的选择。” “殿下……”程继的声音还在颤抖,却微弱无比。 “我一入京师,你便赶来献殷勤,可你当我真的不知么?那日就是你在太后面前献计挑拨,险些置我于死地。今晚你又来献计,我若真的斩杀了柳苍云,便在心内多了一个永远跨不过去的坎。而你,便会踩着这个坎,堂而皇之地成为我的心腹。可惜,你没这个命!不过还是要多谢你,你这条毒计,倒让本王的心又经了一番历练,好歹找还拿得住,跨过了这个坎。” 神像后,萧七终于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浑身冷汗淋漓。一粟的眸子也灼灼闪动。 朱瞻基的声音在殿内冷飕飕地响着:“还是你去死吧。我会昭告天下,父皇是寿终正寝,随后再将你抄家问罪。天下人难免会议论父皇之死,但你这堂堂大学士此时被抄家,谁都会猜想是否是你做的手脚。朝野中人大多不信朝廷的昭告,他们只会信自己的猜测,你程大学士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谈资。是了,我立足未稳,不宜提早对我的汉王叔动手,我这便致书给他,将一切罪责推到你的头上,先稳住他的心。你说的是,只管先杀人,罪名么,总会有的。” “来人!”随着朱瞻基一声大喝,殿门轰然被人撞开,铁骋和庞统并肩冲入,见状后都是一阵惊呼。 “将程继给我拿下。”朱瞻基冷冷道,“他深夜诱我到此,图谋不轨,持刀行刺我,被我夺刀后刺伤了。” 铁骋更是大吃一惊:“殿下没有受伤么?” 朱瞻基冷笑道:“这一路刀山剑海都间过来了,还怕他这跳梁小丑?” 铁骋连连称是,见程继脖颈中刀,已说不出话来,偏那刀的样式颇似朱瞻基的护身宝刀,却不敢多问。庞统则上前狠狠补了一脚,叫道:“你这奸贼,亏得殿下身手好!” “还记得幼军的规矩么?”朱瞻基缓缓开了口。 “卑职……晓得。”铁骋的心突地一跳。 庞统也结巴起来:“是不容有失……务求……” 铁骋不禁渗出了冷汗,暗道:“太子殿下在这里杀了人,终究有些不明不白,若要‘不容有失’,难道要杀人灭口?可这殿内外这么多人……” “错了,幼军的规矩不再是这八个字,而是‘顺势而化,刚柔相济’!” “顺势而化,这个卑职听懂了。”铁骋大睁环眼,长舒了口气,“刚柔相济,卑职明白啦。” “你们先去吧。”朱瞻基的声音淡淡,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我还要在这里静一会儿。” 跟着便是一阵杂乱之声,许久后,殿内才幽静下来。朱瞻基在神像前跪下,喃喃道:“弟子叩拜神帝,多谢神帝护佑,让我破除心魔。” “他曾生出心魔?”一粟的眼芒幽幽闪烁着,看来对程继这条斩杀柳苍云的毒计,朱瞻基到底是动过心的。 “弟子……不仁不义,是我杀了师父……”朱瞻基忽地恸哭出声。 这一声似乎发自肺腑,声音悲痛,又尽力压抑,只在喉间抽动。萧七的心却瞬间绷紧:“太子杀了师父,难道戴老竟是死在他手中?” 神像前响起“砰砰”的叩头声,朱瞻基颤声道:“戴老那晚跟弟子坦承了一切,神机五行的惨剧,起因便是他下错令杀了叶横秋。那晚,我的性子太暴躁了,我跟他发了火,弟子很是愤怒,只恨他一个太子洗马,不该擅自定夺,杀了幼军指挥副使。弟子愤愤地责备了他。没想到,这几句话,竟让老师羞愤自尽……更可怕的是,弟子隐约已猜到老师要自尽,但我……事先竟未拦阻!” 萧七的眼前不由闪过那晚戴烨的眼神,暗道:“怪不得,原来太子竟已知道戴老要自尽,却未加拦阻。这么做,其实便跟亲手杀死戴老一样。” 一时间,神机五行连环被杀的惨状在眼前一幅幅闪过,这一切惨剧背后竟都是人心在作怪。人心,竟是如此叵测。 跟着朱瞻基又低声祈请,让其父皇魂升天界,絮絮地说了几句后,便响起缓慢的脚步声,朱瞻基终于踱出了玄武阁。 殿内终于安静下来,萧七已是浑身冷汗湿透。扭过头来,正碰上一粟空空洞洞的目光,他不由苦笑了下:“老道,你又悟出了什么?” “众生之心!”一粟神秘地一笑,“贫道深切地感悟到,朱瞻基真的曾经动过要斩杀柳苍云的念头。这是他的心魔,好在他斩除了心魔。” 萧七不由想到奔出武当后神机五行生出的惨剧,五行相克的恐怖袭杀环环相扣,最终竟全因人心的畸变与扭曲。 “一粟,你想听听这心魔的故事么,”他痛苦地一笑,“太子克除心魔,只是这故事的结尾。我这故事,起于人心,终于人心,内里有连环惨杀,有兄弟反目,有人心惶惶……” “起于人心,终于人心,有趣得紧!”一粟忽一竖指,“不过先等等,咱们听听殿下在吩咐什么?” 两人说话的声音极低,阁外的人全然听不到,但两人耳根敏锐,却能清晰听到院中朱瞻基低沉的声音。 “庞统,柳掌门今日说,他又在路上发现了萧七最新留下的‘太和针’,那是一种武当同门联络所用的秘语符号,可指示方位、约定路径。萧七在路上与一粟同行,趁机留下了不少‘太和针’刻痕。柳掌门说,看来他二人眼下就宿在京城外一家小客栈内,那店名为‘小登科’!” 朱瞻基的声音字字不差地钻入神像后两人的耳中。萧七也只得苦笑一声。一粟却脸现狡黠之色,笑道:“很好,很好。” 萧七瞧他神色,似乎也不大恼怒,反是一副早已心知肚明之色,不由奇道:“难道你知道?”一粟点点头:“朱瞻基知道了咱们的行踪,便会以为大局在握,不会对我大动干戈,这两日间,老道也就由着你去。” 只听朱瞻基又道:“你带上神机营,在天明之前,围住小登科,及早解救萧七,夺回双宝!”庞统急忙领命。朱瞻基叹道:“这也不算我对一粟失信。只因管八方至今没有消息回报,看来一清那老魔头没有死,一粟和萧七显是对此全然不知。若是让武当双宝落入一清那老魔的手中,可就大事不妙了。” 神像后的两人登时齐齐一震,一粟的脸上更是掠过一层阴郁,低叹道:“二师兄果然了得,也是我一时大意了……” 院中的朱瞻基又叹道:“一粟是个疯子,对他不得不防。记住,萧七是个可用的大才,你和神机营决不能伤了他,我要留着他,做新的神机五行之首。”庞统连连应承,急匆匆领命而去。 一粟向萧七低笑道:“想不到太子殿下对你倒极是看重,恭喜恭喜!” 萧七却攥紧了双拳,冷冷道:“多谢殿下抬爱了,不过在下却心不在此。那老魔还没有死,很好,感谢老天,给了我为绿如报仇的机会。” 一粟叹道:“以我二师兄的本事,他若要匿迹潜踪,你是决计寻不到他的。但此时朱瞻基已安然进了紫禁城,大明局势已定,依着一清的脾气,定会转过来搜寻灵壶宝镜,破解玄武之秘。过不多久,他自会赶去武当山找寻你我。” 耳听得外面脚步杂沓,铁骋已率人陪着朱瞻基出了小院。 “好了,稍时还会有宫中侍卫赶来,收拾尸首,清整道场,咱们也该走了。”一粟自神像后钻出。萧七道:“咱们这是去哪里?” 一粟仰头望望夜色,叹道:“九霄之阁不是这里,看来必是另外那处了!” 第六章非常道 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皇宫。 夜色正深,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漆黑如墨,一粟大摇大摆地带着萧七走在浓墨般的暗影里,两人踏上了探寻玄武之秘的“非常道”。 远处的街面上不时有巡街的兵马走过,却难以探查到这两位武当绝顶高手的踪迹。 月光清亮洒下,映得眼前诸多精美而神秘的仪器仿佛镀了一层银光。 “这里就是大名鼎鼎的钦天监夜观天象之所?”萧七怔怔站在空旷广大的台上,四下张望着几件浑圆精致的仪器。 “应该叫司天台!” 一粟抚摸着身边一件圆滚滚的天象仪,叹道:“此处乃是元代天象学大家郭守敬所建,这里原本是元大都的东南角,元朝的郭守敬等天象奇才便在这里观日月星辰气色之变,其后明太祖建都南京,诸多仪器便都运往了南京鸡鸣山观星台,永乐帝迁都回北京后,这里才草草铸成了几套星仪,还简陋得紧。” 虽有夜观天象之说,但此时已近丑时,正是夜色最浓的时分,司天台上却没有人在观星望月。 一粟又道:“玄武之秘上接天学,而天学,则是一个朝代最大的机密。上古时,天学地位殊荣,担负替君主沟通天地的重任。可惜后来日渐衰败,只剩下了观测星象和五行占卜。其实星象占卜只是沟通天地的手段,而不是目的。 “举凡日月之变,星宿之移,都与国运息息相关,故而一个朝廷定鼎之后,莫不注重观星台的建造。这种观星台,夏代名为‘清台’,商代叫‘神台’,周代称‘灵台’。汉朝时在长安和洛阳都建有灵台。至元朝时,一代大才郭守敬亲自选定督建了这座司天台。永乐帝迁都北京后,这司天台的地址也并未改变。” 萧七恍然道:“密语中说的是‘九霄之阁’,不是‘九重之阁’。九霄,原来是喻指离天最近的地方,这地方当之无愧了。不过,老道,这里虽称得上九霄,但那个阁字呢,莫非这里也有玄武阁?” 一粟道:“这里有一座紫微阁,内里也供奉着真武大帝,而这尊神像,也是从武当山千里迢迢地请过来的。” 夜深人静,司天台里悄寂无人,一粟带着萧七大摇大摆地转到了司天台西边的紫微阁内。这紫微阁只有一座狭小院落,内里的规模较皇宫中那玄武阁,差得甚远。好在神殿内还燃着长明灯,果见台上供着几座神像,真武大帝也在其中。 一粟在神殿内转了几圈,却连连摇头,缓步踱到后院,忽地在一座石碑后顿住步子。萧七也凑过去细看,借着淡淡的星月光芒,却见那石碑后,正刻着一幅神秘图案。 “陈抟老祖的无极图。”萧七不由惊呼出声。 一粟指着石碑下的那行字迹,缓缓道:“这张图竟还是碧云师尊亲自刻下的。”萧七若有所思地道:“果然是碧云师祖的真迹,看来‘九霄之阁’必是此处了。不过,这只是石碑的背面……” 二人急忙转到这石碑正面,却见碑上有图有文,刻得满满的。 “五岳真形图!”萧七吁了口气。 这五岳真形图,萧七再熟悉不过。相传这道教著名的符箓为太上老君所传,图上以奇异符号表示泰山、华山等五岳形象,更配有细致图说。晋代高道葛洪《抱朴子》曾说:“凡修道之士栖隐山谷,须得五岳真形图佩之。其山中鬼魅精灵、虫虎妖怪,一切毒物,莫能近矣。”五岳真形图据称有消灾致福的奇效,故在天下多处道观可以看见,武当山上也有两处。 不过这五岳真形图仍是极为常见的图箓,“九霄之阁”这四字密语所指,决不会这样简单。萧七脑中灵光一闪,忽道:“一粟,我武当有一门自古相传的奇门功法,便叫‘五岳真形图’吧?” 一粟喃喃道:“那是自然了,武当玄门,只有我和你师尊修炼过这门奇术……”萧七陡地想到了那日师尊的话,忍不住问:“是了,那日师尊曾说,你曾将这门奇功修炼到了极处,几乎五脏再造,而容貌大变!” “正是!世人皆知五岳真形图上所画的,乃是五岳地形,其实天地有五岳,人身亦有五岳,那便是心、肝、脾、肺、肾五脏。五脏与五岳一样,都对应金、木、水、火、土这五行。五岳真形图修法,便以玄门妙法修养五脏真气,炼成后可功参造化。只是自古以来,这门修法便有极大的凶险,我这辈人中,也只有我一人独修此术,我的下一辈弟子是你师父柳苍云,上一辈人便只是碧云师尊……” 萧七彻底愣住了,不由喃喃道:“九霄之阁,所指的是这块石碑无疑,但更进一步的玄机呢,是这自古相传的五岳真形图符箓,还是我武当秘传的奇门内功?” 一粟没有言语,点亮了火折子,绕着石碑前后细看,终于又在碧云真人所刻的那幅无极图前站住了,如傻了一般地定住,一动不动。 萧七看他两眼,低声道:“怎样了?” “看到‘取坎填离’那个圆环了吗?”一粟直勾勾地盯着无极图,声音带着一丝恍惚,“在玄武灵壶的葫芦底部,那个圆洞周围便画着这样阴阳相套的圆环,而在天枢宝镜背面当中,也有这圆环……” 萧七也紧盯那圆环,眼前闪过紫金葫芦那个神秘的圆洞,又闪过宝镜背面当中那个凸起的圆柱,顿时浑身一震,惊道:“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哧”的一声,火折子恰在此时燃尽,火苗随即熄灭。 一粟抖手抛了已化作灰烬的火折子,道:“大势已明,咱们走吧。” 谜题将解,两人疾步出了司天台,展开轻功,飞一般掠回了客栈。 回到客房内,一粟先将门窗紧闭,才摸索着去取油灯。萧七恨不得马上解开心中的谜团,叫道:“快掌灯,拿灵壶宝镜来,本公子这便给你指点迷津。” “那是那是……”一粟已摸到了油灯,却停住了手,叹道,“好幽静啊,这客栈虽然偏僻,但也不会变得这般静,莫非是庞统他们来了?” 一粟说着提起脖子,似乎要从静夜中嗅出什么。萧七不由笑道:“你多虑了吧,从太子下令到这时,也才不过两个时辰。” “太子殿下大权在握,两个时辰,也足够庞统调来神机营了!”一粟神色一紧,蓦地拉过萧七的手腕,一起向墙壁撞去。 这小客栈极是偏僻简陋,各房屋间的隔墙也只是泥墙。一粟弓背一撞,泥墙顿时豁开一道二尺见方的破洞。萧七目瞪口杲,只觉这老道的劲道拿捏得妙至毫巅,非但墙破洞出,声音并不响亮,更兼他的动作如桐君阁行云流水,似乎破墙而过,便如推开一扇门那般轻巧随意。 泥沙崩落间,一粟拉着萧七飘然掠入隔壁。萧七更是一惊,隔壁居然空无一人。他清楚地记得两人出屋前,隔壁还有两个山东腔调的汉子在大声笑闹着,此时却空荡荡黑漆漆的,屋内没有半个人影。 “这已是一座空店!”一粟蹙眉道,“咱们先前只想着进屋解谜,却没留意院中的情形……不好!” 他骤然揪住萧七的手,拉着他一起滚入床下。 猛听得雷霆般的响声突发,几道火光齐向小店内射来。这是大明京师真正的神机营,火力之猛,威力之大,远胜铁骋那几杆破枪。 好在火光只是集中轰击先前一粟、萧七所住的屋子,道道火光直击得窗棂崩碎,泥墙垮塌,浓厚的硝烟硫磺气息和呛人的尘土四处乱撞着。 萧七躲在隔壁的床下,也觉心惊:“照着殿下的吩咐,庞统只应来此救我,可他这般乱轰一气,哪里是来救我,简直是要将我二人一起击杀!” “还不明白么?”一粟尖细的笑声已传入他耳内,“庞统不是来救你的,而是要趁乱将你一起杀了。”萧七哼了一声,没有言语。 这通震耳的神机枪声终于停住,一道粗沉的喝声响起:“放箭!” “果然是庞统!”萧七心内惊怒难言,沉声道,“咱们见机行事。” 一粟点头冷笑:“敌明我暗,占便宜的是我们,须得速战速决。” 屋外众神机营兵士已有条不紊地收了枪,再挽弓搭箭。又是一轮乱箭激射而出,羽箭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如密雨般击在隔壁的墙上、门板、桌案和榻上。 过了不多时,箭雨才慢慢止息。庞统喝道:“进去搜搜,若是看到这两个反贼尚有气在,立时格杀勿论。”众兵丁齐声称诺,声音竟从四面传来,显是早已埋伏在客栈四周。 稍时靴声响亮,灯火通明,十几个兵丁挑着火把灯笼大踏步冲入屋内。明晃晃的灯芒下,众兵丁见屋内空无一人,不由大吃一惊。已有人大叫道:“这里有个破洞,两个反贼莫不是钻入那间房了?” 众兵丁惊呼声中,纷纷自洞内钻入,立时又是一通乱糟糟的叫声响起:“这屋里面也没人!…‘小心了,后窗开了,小心反贼已跳窗逃走!” 在数十名神机营精锐和铁卫们的簇拥下,脸色冰冷的庞统站在客栈对面,在他背后就是一条平整的青石板大道,只要见机不妙,他随时会跳上马逃之天天。 他这次率着二百多名神机营兵士赶来“解救”萧七,事先早派人偷偷将店小二拎出店来细问详情。那店小二随即奉命赶去拍打萧七的房门,探查动静后来回报:这两人的马匹还在,一个包裹也扔在床上,人却不知在哪,但显是还要回来。庞统当机立断,立时命人将不多的几位住宿客人“请走”,再布置重兵埋伏四周,举枪恭候。 此时明明见这两人进了屋内,急枪乱箭都已射罢,哪知仍未奏效。他的头上已见了冷汗,一股不祥的预感袭来,他猛地反手抓向身后的马缰绳。 抓入手中的缰绳有些粗糙,庞统心急火燎地也没多想,正待上马,才忽然瞧见那张木然微笑的脸孔。他一个哆嗦,才发觉手中攥的,竟不是缰绳,而是一只人手。 眼前的脸孔,正是一粟道人。庞统大叫一声,便待抽身跃开,但觉一粟反手一抓,一股沉浑巨力袭来,顿时半边身子酥麻。 “别动!”萧七怒喝一声,长剑已横在了庞统颈下。 众侍卫、兵卒全虎视眈眈地盯着那间千疮百孔的小屋,听得庞统的惊呼,愕然回头,才发现首领已然被擒。 “萧老弟,”庞统强挤出一丝笑意,“我奉命赶来救你……” “多谢庞兄好意,原来是小弟误会了。”萧七冷笑声中,却将长剑紧了一紧,“命你的手下尽数蹲下,丢掉弓箭和神机枪。” 一粟的老眼中精芒闪烁,幽幽笑道:“大胡子,你口是心非,心中所想,绝非是这般。” 庞统跟他眼神一对,登时心神震颤,浑浑噩噩地扭转过头来,大叫道:“众兵丁听清,你们将枪箭丢下,全都蹲下!” 众兵丁尽皆呆愣。庞统已狂吼起来:“听到没有,给老子蹲下,没我号令,谁也不得挪动一步!”神机营兵士和众铁卫不敢怠慢,忙抛了神机枪和弓箭兵刃,乱糟糟地蹲在了地上。 “庞大哥,上马吧!”萧七冷笑道,“有劳你送我们一程!” 一粟已自马厩中牵来了二人的坐骑,萧七抓起庞统,扔上了那匹骏马,顺手封住了他的穴位。 其时夜色将明,东方已微现曙光。这地方本是京城外的偏僻之地,不必在乎什么夜禁和巡夜兵卒。三人纵马冲出,全然无人拦阻。但疾奔了多时,身后竟隐隐传来沉闷的蹄声,显是有一队人马衔尾追来。 “不是我的人马!”庞统忙道,“近日京师不太平,殿下已命英国公张辅多派军马巡视京城内外,这应该是英国公的人马,或是巡城御史的人闻声赶来。”话虽这么说,他心内已泛出了一丝欢喜。 前方已现出一大一小两条岔道,小道旁是一片杂木林子。萧七喝了声“起”,提起庞统轻飘飘地跃下,挥掌拍中马臀,骏马长声嘶鸣,纵蹄顺着大道奔出。一粟也如法炮制,将那两匹牲口各拍一掌,让它们纵蹄顺小道跑去。萧七却拎着庞统,和一粟钻入了密林。 片刻后果然有一队骑兵奔近,晨光太暗,兵士们显然看不清远处马上是否有人,略一计议,只得兵分两路,各自拍马追了过去。 萧七“嘻嘻”一笑,这才拎起哑穴被点的庞统,反向奔回,在一人多高的蒿草地里钻了多时,才将他重重地掼倒在杂草上。 “老弟,我早说了是误会,你怎么偏偏不信?”庞统被解开哑穴后,说话时却突突发抖。他心下颇为奇怪,为何自己这时竟止不住发抖。 萧七不语,只是冷冷逼视着他。一粟却微微一笑:“萧七,这莽汉的心中藏有秘密,怕被你知道,有趣得很。” 庞统急忙甩开脸,这时才发觉,自己抑制不住的恐惧,全是缘于这古怪道人,跟他一对视,似乎满心的秘密,都会被他看透。 萧七心中一动,冷笑道:“恭喜啊庞兄,眼下戴老去了,董大哥也去了,你这便要晋升五行铁卫之首了吧?” 庞统扬起满是冷汗的脑袋,挤出一丝苦笑:“兄弟说笑了,我是个粗人,哪里担当得起?” 萧七瞥了一眼一粟,叹道:“这位一粟道长神通广大,悟出了一门透神法,专能看破人心。适才他已运功在你心底转了一遭……” 庞统瞪大双眼,喃喃道:“天下哪有这等武功?” “这不是武功,是道术!”萧七幽幽地一笑,眸中精芒陡灿,“小道也略通一二,让我看看你心底藏着什么秘密……咦,小道看到了殿下,你们刚走出一处地方,黑漆漆的,似乎是紫禁城内的一处玄武观,殿下正在跟你吩咐什么……” 他瞪大双眼,装作用力倾听之状。庞统却已汗出如浆,眼光都抖了起来,喃喃道:“你……”他忽地想到单残秋那门迷魂术,索性闭上双眼。 “闭上眼也没有用,我已听到了。”萧七的声音变得慢悠悠的,“殿下说,你带上神机营,在天明之前,围住小登科,及早解救萧七,夺回双宝……决不能让武当双宝落入一清那老魔的手中……咦,难道一清那老魔头竟然没有死,是也不是?” 最后这四字,他故意大声喝出。庞统不由一个哆嗦,颤声道:“正是,你二人走后不久,柳掌门才发觉一清竞已失踪,地窖内只有被他挥剑斩下的左臂,最奇的是,地上也没有多少血迹……这老魔头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柳掌门说,只怕他觅地隐修,用蛰龙睡疗伤了!” 萧七哼了一声,和一粟对望一眼,又眯起眼盯住了庞统,缓缓道:“殿下还说起了,他说,萧七是个可用的大才,你们决不能伤了他,我要留着他,做新的神机五行之首。” 庞统浑身一软,竟跪倒在地,惊道:“兄弟,你真是活神仙啊!” “庞兄请起,我哪里算得上活神仙,这门道术,小弟修习不久,仅能看透一二日内的情形,一粟道长功力深厚,一年内的情形,他都能洞若观火。要不要他给你看看?” 一粟咳嗽一声:“不过老道的功力太过霸道,被我以透神法入心的人,多会就此疯癫。”一粟的脸绷得紧紧的,连萧七都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 “不必不必!”庞统连连摇头,“不必麻烦道长。” 萧七冷哼道:“那就奇了,如此说来,殿下的本意只是让你赶来救我,但我瞧你的架势,却似要趁乱一通乱枪,将我一起杀了。” “不是……”庞统又再摇头,“哥哥真不是要杀你,只是这位一粟道爷神通广大,哥哥我只得出此下策,先轰上一通神机枪,虽说难免会打伤兄弟,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你又说谎了!你还不知道,在这门透神术下说谎,往往会心神摇曳,大汗淋漓的,瞧你这满头的冷汗!”萧七的眼睛又再眯起,“小弟只得再看看你心中所想,哈,原来是你自作主张,趁乱杀我后自己做这神机五行之首,是也不是?” 庞统一个哆嗦,颤声道:“我身子胖,自然汗多些,可……我没……” “这一通乱枪,让兄弟明白了一个道理。”萧七冷笑,忽地大喝道,“原来你一直觊觎神机五行的宝座……其实是你杀了叶横秋,是不是?” 庞统目光摇曳,如见了鬼般盯着萧七,颤声道:“兄弟,你说什么?” 萧七叹道:“神机五行自相残杀而死,但最初戴烨为何下令要杀叶横秋?这一直让小弟疑惑不解,现下才知道,巨灵庞统,太子殿下最信任之人,你才是始作俑者。” 庞统的脸色顿时灰败一片,忽地圆睁环眼,大叫道:“谁是殿下最信任之人?他……他们压根就瞧不起老子,当老子是个老粗,朱瞻基、董罡锋他们从不将老子放在眼内。老子在黄河上这般拼命,事后他们谁跟老子问候过半句话?” 他怒冲冲地晃动着结满血痂的双手,怒喘道:“最恼人的是叶横秋这贼死鸟,似乎跟老子多说两句话,也污了他的鸟嘴……”他本是个粗人,这时恼怒之下,污言秽语竟滚滚而出。 萧七冷笑道:“果然,杀死叶横秋的人,竟真的是你!” 庞统大叫道:“老子真没杀人,老子又何必亲自动这个手?叶横秋自高自大,那边还有个比他更加自大的老头子戴烨。这半年来,我只需不时在戴烨跟前给叶横秋‘美言’几句,只说叶横秋一万个瞧他不起,那便成了。嘿嘿,他们都知老子是个实诚人,戴烨自是气炸了肺,这次叶横秋暴亡,老子早便知道是戴老夫子趁机下的黑手!哈哈哈,可笑这叶大自高自大一辈子,到死也不知死在谁的手中!” “原来如此,”萧七顿时心中了然,“怪不得戴烨要命人对叶横秋突下杀手,除了那道莫明其妙的紫艾烟,更要紧的,是庞统的挑拨离间。便因这老粗最初的一份憋闷郁怒,终于造成神机五行的连环惨杀。” 庞统还在怪笑:“还有余无涯这废物,仗着自幼陪着太子玩到大,狗屁不通,也成了神机五行之一,官帽子比老子这副统领硬多了。他娘的,叶大死后,老子便在叶连涛跟前抱怨了乌鸦几句,果然叶老二便将乌鸦当做了嫌凶……” 望着那张滔滔不绝的大嘴,萧七却不禁心内发紧:“这大胡子往日里气壮河山,没想到竟是这等人,莫非人心中都有恶魔,便连戴老夫子心中也有,只看钻出来的时机而已。” “这么容易便全招认了?”他忽地苦笑一声,“那小弟也就直言了吧,其实天底下本没有能看破人心的道术,透神法也远没那么神妙,但你的心神早已乱了,不是在今日,在你鼓动唇舌,向戴老造谣时便已乱了……还有,叶横秋被杀,乌鸦被杀,他们都不会白死的,他们的在天之灵,其实一直都跟着你,披头散发、满脸血污地跟在你身后……” “不,不要说了!”庞统仓皇四顾,忽然间捧着头号叫起来,“你胡说八道,我……我没乱,老子没乱!老子才是真正的神机五行之首,老子才是铁卫指挥使,真正的大统领!”伴着这凄惶的惨叫,他的眼珠几乎要脱眶滚出,嘴角更拖下了长长的口水。 他拼力挣扎起身,边叫边逃。他背后要穴被点,难以提起全身劲力,却仍是踉踉跄跄地冲向密匝匝的蒿草深处。 “他疯了。”一粟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叹息。他虽然不知神机五行连环暗杀的惨剧,却隐隐地也觉出异样。 “一点私心,千里亡命,这便是神机五行的天命么?”萧七颓然倒在杂草地上,心中郁郁,忽又爬起,惊道,“星惜正要卧底汉王府报仇,但一清老魔却没有死,不知星惜是否已得了讯息,只怕她要有凶险了吧?” “顾星惜跟汉王有仇?”一粟蹙眉沉吟,随即摇了摇头,“眼前汉王大势已去,依着二师兄的脾气,必不会再去汉王那里纠缠了。过不了几日,山河一清便会来寻我们。” “本公子等着他呢!”萧七仰望着已亮起来的淡蓝色天宇,心中仍在为顾星惜揪心。但他知道,自己丝毫也帮不上她。直到那晚他才发现,其实自己对这神秘美女的内心,知之甚少。 无论如何,星惜,望你一路保重吧。 萧七二人不敢在此地久留,扬长出了京师,匆匆疾行。黄昏时分,寻到一间荒冷的龙王庙,便赶了进去。 龙王庙已废弃多年,院中都是一人多高的繁茂蒿草,四处都是狐狼爪迹,没有半点人影。 残破的正殿中,一粟拉过那张摇摇晃晃的神案,袍袖轻挥。劲力到处,那层厚厚的灰尘如遭水冲般散落在地。一粟又用袍袖细细地擦拭多时,才自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玄武灵壶和天枢宝镜,稳稳摆在案头,道:“悟出了什么,愿闻高见。” 这一路连番遇险,又连番化险为夷,这时候难得清闲,该是解开谜底的时候了。 萧七见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便道:“那本公子便来抛砖引玉,你听好了。玄机就在无极图的那‘取坎填离环’上。这种阴阳相套的圆环,在葫芦底部的圆洞和铜镜背心的圆柱周围都有。取坎填离,在道家中,又有龙虎交媾之意。” 他说着将铜镜中心的圆柱对准了葫芦底部的圆洞,大小居然堪堪合适。一粟的老眼中闪出激赞之色,笑道:“有悟性,继续……” 铜镜之柱缓缓插入葫芦底的圆洞,竟严丝合缝。 “这便是龙虎交媾!”萧七低笑声中,轻转圆柱。“啪”地一响,葫芦底部陡然张开。壶底正是沿着四圈阴阳环的最大一圈,因构制精巧,平日里几乎无迹可寻,若不细看,决计想不到这金壶的底部竟能打开。 萧七却一下子愣住了,金壶内并非他想象的那样,一切洞开,内藏秘图。金壶的底部张开后,内里却现出一张怪异的罗盘。 虽然不是正经八百的道士,但在武当山耳濡目染,萧七也见惯了各色的罗盘。正式的罗盘内盘应是许多层同心圆,虽然五花八门,但上面刻的均是天干地支等多种风水要素。 可眼前这个罗盘,绝对是他见所未见,许多圈层上刻的不是天干地支,而是从一到十之数,更奇的是这些同心环均能转动,总共八圈。 “这是什么?”萧七只得向一粟“不耻下问”。 一粟拈着稀疏的山羊胡,得意洋洋地道:“这是个八轮簧片锁,虽然做成了罗盘的模样,但你看它的转轮和槽口俱在,确是个簧片锁,且是八圈,须得将八层转轮的槽口对准,才能打开罗盘,看到灵壶内的玄机。” 萧七大为懊恼:“贼一粟,你笑什么,莫非你想出了破解之法?” 一粟摇头:“这时候可还没有。” 萧七道:“这时候没有,终有一日能悟出来,这又是你的炼心之法?当真是陈词滥调,俗不可耐。” 一粟毫不着恼,只笑道:“‘太极之源,九霄之阁’,这二谜已解,‘合一最上’呢?” 萧七立时哑口无言。他自知凭自己的小聪明,若要参悟这玄武之秘,决计无法和精研此道多年的“贼一粟”相比,只得翻起白眼道:“本公子自然知道,但这次该你抛砖引玉了。” 一粟收了嬉笑之色,沉声道:“太极之源,说的是陈抟的无极图;九霄之阁,则引出了五岳真形图。‘合一’便是说,将五岳真形图与无极图合一……” 萧七眼前一亮,却学着一粟的腔调笑道:“不错不错,竟能想到这里,头脑堪比十岁孩子,继续!” “这两图合一,是一大关键,”一粟说起玄武之秘,形近痴人,完全不理睬萧七的奚落,从怀中抽出那张画着陈抟无极图的废纸,“在这无极图上,其实便含着那张五岳真形图,看到了么?” 他的手指到了“五气朝元”的第三层上,道:“五气朝元,便是五脏内的五行之气交感,也便是《存诚铭》中所说的‘五行交彻’。图中这金木水火土,实则也可说是喻指五岳真形图中的五岳。” 萧七心中一震,恍然道:“不错,五岳真形图中的五岳,按道家修炼的说法,本就喻指五脏中的五行真气。如此说来,五岳真形图,其实就是五层无极图的第三层。” “这还只是‘合一最上’最浅的一层意思。第二层意思,二图合一后指向了五岳,‘最上’显然便是指五岳之上,那是什么——只有大岳武当山!”众所周知,永乐大帝曾亲下圣旨,将武当山封为“大岳”,凌驾在五岳之上,故而一粟有此一说。 “果然回到武当山了!”萧七沉沉点头,“最上……那便是指武当山的最高处,天柱峰铜殿了?” “只怕不是!”一尘深不可测地一笑,又指向了无极图,“别忘了,所谓‘顺者凡,逆者仙’,无极图是修仙所用的逆向之图,‘最上’实在最下,那就是最底下‘炼神还虚,复归无极’这一圈!此外,‘合一’还有‘天人合一’之喻。在武当山中,最能展现最上‘炼神还虚’的‘天人合一’之地,却不在天柱峰,也不是铜殿。” 萧七听他说到紧要处又闭口不言,气得大喝道:“少卖关子,快讲,不是天柱峰,那到底是哪里,是南岩,还是玉虚宫?” 一粟却又摆出了那副让萧七恨不得抽上八百耳光的高深模样,不搭不理。萧七大怒,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叫道:“最后那句‘九五之化’呢?” “九五之化,这时候老道还参悟不透。”一粟又抛出了那句口头禅。 萧七心中的疑问却越来越多:“到底为了什么,他们要造出这两件满是暗语谜题的宝物呢?绕了一大圈,谜题又回转到武当山,又何必如此费力呢?最奇怪的是,造这灵壶宝镜之人,看来不是碧云祖师,便是一尘掌教,他们似乎知道玄武之秘的底细,但为何一尘掌教对太子都是讳莫如深?他们到底在遮掩什么?” 正自困闷,忽听一粟懒懒地道:“除了‘九五之化’,还有那‘合一最上’的真实地点,老道都是恍惚不解。到底在哪里才能天人合一,也只有回到武当,一看才知!” “道爷,谢天谢地,不管怎样你终于肯随我回武当山了!”萧七提起回山,又气又恨,愤愤骂道,“你这没人味没天理的东西,你早该回去,掌教真人的毒伤,或许只有你能治好。” 一粟摇了摇头:“很难,我兄弟三人中,一清蛰龙睡的功夫最精纯,中毒后都是那等下场。一尘师兄年纪大了,近年来操劳教务,只怕很难撑下来。” 萧七的心骤然缩紧。 “我有预感,”一粟双眼灼灼闪动,“二师兄正在武当山等着我们呢!” “山河一清那老贼!”萧七胸中的怒火又再燃烧起来,忽道,“一粟,我有一事相求。” 听得萧七竟罕见地客气起来,一粟大是稀奇:“请讲请讲,不必客套。” “前几日,你曾说你悟出一套与玄武之秘有关的灵应洗脉法,这门功夫,究竟有何奇效?” “哈哈,你终于开窍了!”一粟的眸子又耀出光彩来,“这门奇术以自身为小天地,与大天地的玄武法脉相应,以经脉为炉鼎,以神意为药物,这入鼎调药之法便是老道我的心神,此法可极快打开中黄大脉,使你小子功力大进!” “中黄大脉!”萧七眼前一亮,知道这是道家修炼的一个术语,中黄大脉一开,那便迈入道家修炼的先天境地,许多人苦修数十年也未必能到这等境地。 “只是,”他心中疑惑又起,“这门秘法是你自家独创,有如此奇效,说不得会有些偏差吧?” “嗯,若是次序火候掌握不佳,只怕你会经脉受创,要卧床数载。” 萧七登时怒火升腾,叫道:“你这贼老道,既然如此凶险,还偷偷拿小爷试手!难道在你眼中,旁人都是驴马,都是你的工具么?” 一粟脸上神色不急不愠,更没有半分要道歉的意思。 萧七破口大骂了几句,却又咬牙道:“不过,既然这灵应洗脉有此奇效,那咱们便……继续!” 一粟歪起脑袋:“你不怕有何失手?” 萧七的眼前又闪过绿如那道从空跌落的倩影,那股万念俱灰之感随之腾起,苦笑道:“绿如去了后,我再不怕死了,便跟那老魔同归于尽又如何,又何必怕什么卧床数载?” “心如死灰?”一粟叹道,“这是入门修道的第一关,唯有摒弃一切,心如死灰,方能修成上乘内功。走吧,咱们白日赶路,睡时练功!” 当下二人便即出发,加紧赶路。想到一尘的毒伤,萧七心中便火烧火燎,一时盼着掌教真人自己妙手回春,一时又寄望于左近的医道高人出手,或是寻得了灵药。 一粟还是老样子,苦行僧般急赶,并在萧七的催促下略微缩短了打坐睡眠的时间,也不能再快了,牲口们都受不了。饶是如此,两人还是换了三次坐骑。好在一粟有许多从铁骋、一清那巧取豪夺来的银票。 每次出手施展灵应洗脉法时,一粟总是出其不意,往往萧七诚心恳求时他不加理睬,有时候萧七累得呼呼大睡时,他却会出手施法“整治”,萧七便在梦中,也会觉得穴位跳动,经脉发麻。 萧七知道,一粟只是将自己当成感悟天地之道的工具,故而何时出手施法,须得全看他的心情好坏。 此番回山,没有刺客追杀阻拦,一清更是全然不见踪影,两人只是专心赶路,便快捷许多。有时兴起,一日一夜便能疾行四百里路,这真是一路奇崛、风雨兼程的“非常道”。 赶路总是无聊,一粟默查萧七的气脉,觉得他真气鼓荡、功力大进,不由颇为得意,热心地建议萧七趁热打铁,再试试他的其他妙术。萧七哪敢再做他悟道的试手家伙,但又知此人古怪绝伦,兴致起来没准便会乘虚而入,便提出给他讲讲神机五行的连环惨剧,以做交换。一粟总算应允了。 一路上,萧七便将太子一行连遭天妖等人的追杀,神机五行人心突变之事断断续续地说了。他原本口才极佳,但这是发生在自己身边的血淋淋的惨剧,让他的心中只有痛楚,却无添油加醋的兴致。饶是如此,一粟却听得津津有味。 这日黄昏,二人在路边歇息。听得萧七终于说完了整个故事和谜题,一粟才知那庞统疯癫的前因后果,不由长叹一声,说出了八个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萧七自己的心内也是五味杂陈,道:“不错,人心变化万千,其中的波诡云谲,只怕远胜玄武之秘。 “前辈,”萧七的本性其实不好骂人,心平气和时便不喊他“臭一粟”,却也不愿叫他师叔祖,便称呼起他“前辈”来,“你终日感悟人心,可知道为何人心会如此千变万化,道心又与人心有何干系?” “人心之变,与道心衰微有关。道心的衰微,又都是假儒家的功劳。” “假儒家?”萧七还是头次听到这名字。 一粟忽地兴致大发,侃侃道:“华夏数千年来,虽有过诸子百家,但真能为朝廷所用的,只有儒道两家。从秦汉至今,朝代更迭,能称为盛世的,只有汉唐两朝,实则在这两朝中都有道家的功劳。西汉初年用黄老之术治国,如张良、陈平等人,都是道家人物。至大唐时,民风开化而有豪气,国家强盛自信,也与朝廷立道教为国教不无干系。” 萧七笑道:“你自己是道士,便将汉唐的强盛都揽到道家身上,未免太过强词夺理了吧!魏晋因玄学清谈而误国,你怎么不提了?” “玄学清谈误国?那不过是假儒家们得了势后的骂人话罢了。道家讲究以道立天下,治大国若烹小鲜——在西汉初年,道家是显学;在大唐,道教是国教。正因道家的气象大、宽厚从容、以柔克刚,才造就了大汉与盛唐海纳百川的大气象。” 萧七读书不少,只觉他这话初听破绽颇多,细思又有些道理,忍不住问:“为何道家的大气象,便能造就汉唐大气象?我瞧儒家的气象也不小。” “道家讲究‘我命在我不在天’,人人有直悟天道之份。儒家么,自汉武帝起,被董仲舒之流粉饰,变成了假儒家。到了宋朝,经朱熹那些理学酸儒再粉饰一通,便成了繁文缛节的伦常纲要,以圣人言语为要,事事三纲五常,人人墨守成规。朝廷以这假儒家为显学,气象上就局促狭小了许多,自然国势日窘了。” 这说法闻所未闻,但萧七弃文学武,便因厌恶科举儒家的酸文腐句,听得一粟的这番痛骂,倒觉得甚合我意,笑道:“这话倒也不假。到了本朝圣太祖手中,儒家连孟子的话都被删去了,哈哈哈,好圣明啊好手段,长此以往,那些儒家弟子,不是伪君子,便是磕头虫,自是江山万年,长治久安了。” “不错,论气象,儒家远不如道家广大,更没有道家的率真天然。那些假仁假义之说被官府流播开来,弄得天下磕头虫无数,伪君子更多。戴烨下令杀叶横秋,固然是受了庞统的蛊惑,但他心中倘若有率真之道,无贪欲私心,又何至于此?” “道可道,非常道。你老道的话,有些道理。”萧七随口一叹,心下却想,“不过人心崩坏,自古有之,歹毒私心,也不该都归罪到儒家头上,那庞统只是一介武夫,还不是阴谋诡计迭出么?” 他生性不喜与人争论,只叹道:“儒家已成了官府显学,自此以后,便会万年不变了,可惜我道家便只能退隐山林。” “正是。数千年来,天下格局都是儒道互济,儒家登堂入室之后,道家也只得退到了后面。但退得却不远,官府还是离不开道教的。玄武大帝便是一例,历代皆为皇帝封赏,到了永乐朝,更成为大明皇室的护国家神。永乐帝朱棣,更是死前念念不忘玄武之秘……” 二人的话题又回到了玄武之秘。萧七不由笑了笑:“你们师兄弟三人,似乎只有一尘掌教,对玄武之秘心如止水,你和一清都是念念不忘吧?” 一粟的眉头一掀,道:“当年我三人学艺时,各有所重。万古一尘最重法统,为重振武当声威不遗余力,在他眼里,除了武当宗门,万事皆如尘土。山河一清则嗜武成痴,他苦寻玄武之秘,是要借玄武之力,以悟绝顶武道,可惜最终竞走上魔道。而我沧海一粟,则只重悟道,无论武功高低、江山翻覆乃至武当存亡,与大道相较,都是微不足道。我钻研玄武之秘,并非要据为已有,而只是想由此顿悟天道。” 萧七道:“或许因为这个,碧云师祖生前才将天枢宝镜交给你保管?” 听他提起师尊,一粟的神色又清冷起来,眼望着斑斓紫红的西天,叹了口气:“天要黑了,上马吧,还能再赶一程。” 这一晚赶路更狠了些,晚上在一家小店投宿后,萧七倒在床上便昏昏睡去。睡到大梦沉酣时,萧七忽觉一股热流自涌泉穴涌起,刹那间便流转全身。这情形极其古怪,仿佛有一道火龙从脚底升起,贯穿了整个身体正中的脉络。 萧七从床上一跃而起,犹觉脚底突突发颤,滚热的气息如电流般流转不息。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萧七揉着足底,一粟仍在盘膝打坐。 “这就是道书上所说的‘真人呼吸以其踵’,”一粟问明原委,也不由得得意洋洋,“老道这一路的灵应洗脉大法已近功德圆满,练到呼吸以踵的境界后,你中黄大脉已开,这便迈入先天境界了。” “一粟老道,你这辈子也终于做了件好事,”萧七亦觉欣喜,忽道,“我这身功力,可与血尊一较长短么?” 一粟的神色一冷,淡淡道:“他身中剧毒,再加重伤,就算逃得性命,功力必然大减。你虽不能胜他,但终是有了与其争雄之力,不过……” 话未说完,忽听得“吱吱”轻响,似是有人轻敲门板。两人的面色都是一变。这深更半夜,怎么会有人造访? 一粟侧耳倾听,忽地一悚,沉声道:“当真有人。”他缓步向房门走去。 屋子不大,但一粟这四五步却行得极慢,每一步都是武当正宗的飞罡九宫步。这虽是入门步法,却也是武当所有高深步法的根基源头。一粟在这斗室中迈出这样的步法,已不仅仅是如临大敌,简直就是有些战战兢兢了。萧七还从未见过他如此紧张。能让一粟这般神色的,天下或许只有一人。 站在这扇门外的人,当真是山河一清么?想到血尊突至,萧七的热血顿时沸腾起来,双掌蓄势待发。 一粟的手轻飘飘地按在了门闩上,看他摘除门闩的姿势轻柔舒缓,但每一下都暗含着武当太极拳的妙义,可在瞬间发出四五记玄妙杀招。 门开了,一道矮矮的黑影端坐在门外。一粟却看也不看那地上端坐的黑影,而是扬眸远眺,凝望着暗夜深邃的某处。萧七也不禁随着他的目光望去,那里只是一团浓浓的黑。 一粟叹了口气,一把将门口的人扯进了屋内。萧七问:“这人是谁?”一粟摇头:“看不清,这是个死人,掌灯吧!” 灯芒燃起,映出一张僵硬的脸孔。萧七不由浑身一抖,颤声道:“管八方!” 管八方已死了。这个奉命在井陉关内搜寻血尊下落的铁骋手下,这时已浑身僵冷,脸色更是苍白如纸,双眸兀自惊悸地望着前方,仿佛死前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事物。 一粟在管八方身上按了按,沉吟道:“似乎是刚死不久。”又掀开他的衣襟和袍袖细看,随即叹道,“手臂上有噬痕,二师兄吸过他的血!” 萧七只觉毛骨悚然,惊道:“这吸血狂魔,难道竟吸干了管八方的血?” “据我所知,二师兄没有这嗜好,况且吸血既不能增长功力,也不能延年益寿。”一粟又细看管八方的尸身,才摇头道,“二师兄吸血只为疗伤,管八方也不是血被吸干而死,而是长日惊悸后,震骇而亡。” 管八方竟是给吓死的。萧七不由叹了口气,跟山河一清这样的老魔头在一起多日,寻常人都会被吓死吧! 一粟道:“他从地窖逃出至今,过了多少日了?”萧七屈指盘算,道:“已近十七八日了吧,这老魔头,这么快便复原了?” “想必是管八方的鲜血吧,他用某种奇法,克除了万蛇尸心的毒性。又或是……不死之身?这传说中的境界,难道二师兄当真练成了么?” 萧七沉吟道:“即便他练成了不死之身,他也不是神仙,又怎能一路跟随咱们至此?”忽然间心念电闪,顿足叹道,“定是我留下的太和针!” “正是,你一路上留下的太和针刻痕,柳苍云看得到,一清自然也看得到,还有那晚庞统轰了一通神机枪,惊天动地,料来一清就是那时赶来跟上咱们的。” 萧七冷哼道:“不管怎样,管八方死后,一清将其死尸扔回此处,那便是告诉咱们,他在我们身边。他会跟着咱们,一起赶回武当。” “也罢!”一粟说着,挥掌熄了灯,屋内又重回浓稠的黑暗。 沉闷的黑暗中,一粟有些萧冷的声音响起:“既然他来了,那一切都在武当了断吧!” 第七章玄武之秘 天明后,二人又再纵马飞奔。想到一清神通广大,再如何潜踪匿迹,也未必能躲过他的追踪,二人索性不加在意,只在全力赶路之余,四下探查下一清的踪迹。 可血尊就如同融化在风中的一缕阴魂,只是绵绵不绝地缠绕着他们,却不让他们看到。 这般日夜兼程地赶路,不止一日,终于到了均州。 远远地,又见到了萦青嵯峨、连绵起伏的武当山,萧七忽然间便有了种想哭的感觉。 自己绕了个圈子,又回到这里。 人生何处不太极,或许人生的每次出发,不过是从起点绕个圈子,再奔向起点吧。 这又有些像老子所说的“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我们辛辛苦苦,不过是做了个纷纷扰扰的芸芸乱梦,再风尘仆仆地归根复命。 只可惜,绿如却再也不会回到这起点了,便如太极图的两条阴阳鱼,自己和她分别站在一个鱼眼上,却已阴阳两隔。 朱瞻基也是如此,好在他跨过了自己的太极,由阴至阳,找到了自己的平衡。而一粟,这个圈子绕得更大,多少年了,他终于回来了。 转头看一粟时,见那张普普通通的面孔竟也抽动了几下,萧七不由问:“老道士,这些年,你有没有偷偷回来过?” “来与不来,都是一般,”转眼间,一粟又变得淡漠如水,“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 萧七叹一口气,不知这是一粟故意遮掩之语,还是他真的已修成古井无波的境界。 他转头四望,轻声道:“我们已经到了,那一清呢?” “我知道他在,只是我们看不到,”一粟叹了口气,“我们都为玄武之秘而来,他一定会现身的!” 风尘仆仆地入了山,又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武当山南岩紫霄宫,萧七的心不由揪到了嗓子眼。 “萧师兄,你终于赶来啦。掌教真人还好……”服侍一尘的小道士明虚见了萧七,喜不自胜,“就是近日身子违和,老爱静卧长睡。师父师伯们都说,掌教在练蛰龙睡呢!” 听得小道士明虚的话,萧七又惊又喜:“莫非也是靠着那蛰龙睡,掌教真人已控住了毒伤?” “是啊,看气色,掌教真人跟没病一样,只是不愿说话。老人家说了,除了萧师兄或是柳掌门回来,谁也不见!”小道士口中滔滔不绝,疾步引着他们赶往方丈室。 才行到方丈室外小院的门口,便听院子内传来一声轻叹:“你竟是……小师弟?我知道你会回来,只是没想到,这一天要这么久。”正是一尘掌教的声音。 萧七的心突地一颤:“掌教真人竟这般厉害,怎的知道是一粟回来了?”猛一回头,才发觉一粟早已不在身边。 却听一粟的声音已在院内响起:“我这副容貌,当日二师兄便没认出来,还是你厉害啊,难得啊,当真难得。” 不知何时,一粟竟已抢先进了小院,这人的身法当真犹如鬼魅。萧七急忙飞步赶入院内,见一粟正轻轻摩挲着一口荷花缸的缸沿。 “果然,这里的一切还是先前的样子,这缸内的荷花还是当年师尊亲留的种子啊。”一粟的声音却有些冷飕飕的,“连大师兄你,竟也能苟延残喘到今日,也是一奇!” 萧七听他出言不逊,不由勃然大怒:“臭一粟,你说什么?”心内却想,“怪不得他得知掌教真人中毒之事后并不上心,莫非他竟和掌教有什么旧怨?” “上善若水,我常常坐在这里看水看花。”一尘并不以为意,目光已凝在萧七脸上,“萧七,看来太子他们总算平安进京了。” 一尘淡然端坐在树阴下,除了面色有些苍白,几乎看不出异样。 “是,这一路有许多凶险,但太子还是如愿进了京城,天下大局已定!”萧七心中有悲有喜,声音都有些抖了,忙抢上去跪倒在地,“师祖,你老人家的毒伤都好了?” 一粟却叹道:“差得远呢,大师兄的蛰龙睡到底不算精修,只是控住了血脉,却不能解毒,只是使毒力不显而已。” 萧七的心陡然一沉。果然只听一尘笑道:“确实差得远。老道也只是以真气裹住了毒性而已,眼下便跟个废人一般!”一尘的笑容还是那样深邃而平和,挥手命萧七起身,“咦,难得啊小七,你竟似炼通了中黄大脉!” 萧七苦笑一声,不知是否该把自己被一粟强行试手的遭遇告诉掌教,只得含混着道:“想必是弟子机缘巧合吧。” 一尘瞥了眼一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拈髯微笑:“甚好,甚好。绿如怎么还没有回来?还有苍云,他远赴京师,听说遇到了一些麻烦。你见过你师尊了么?” 听得绿如二字,萧七便觉心头被一把无形的锥子刺中,不由仰头望向院后的那排翠竹,恍惚中他觉得少女还会从那地方蹦蹦跳跳地走出来,亦喜亦嗔地喊他“萧七酸”。 怕给掌教看出端倪,他急忙咳嗽一声,垂首道:“绿如还有些事,据说殿下要向她……请教琴道。师尊一切都好,但弟子想,他会留在大内,待京师大局安稳后,才会启程回山。” “苍云无事那便好。”一尘舒了口气,又摇头道,“可绿如万不能留在皇宫的,她是个野丫头,怎受得了那多拘束。过两日你定要赶回去,无论如何将她拉回来。” “是……弟子遵命!”萧七伏下脸去,眼眶却已红了。好在这时候那小道童明虚已将两盏热茶递了过来。他急忙装作喝茶,不敢抬脸。 “大师兄知道么,二师兄也要来了。”一粟的眸子紧紧盯住一尘。 一尘深邃的目光居然没有任何波澜,淡然道:“他要去便去,要来便来,这都是他自家选的路……” 一粟森然道:“当真是二师兄自家选的路么,当初你不逼他下山,他能有今日?” 萧七心下疑惑:“这臭一粟,他在玄武阁碰到一清时吓得要死,也不敢相认,怎么这时候倒替一清出头说话?” “你苦修五岳真形图,将容貌变成这般,想必是怕一清寻你去讨要天枢宝镜吧?”一尘怅然望着一粟,“你如此怨我,决计不是为了一清,而是为你当年被师尊遣出武当时,我没有劝阻!” 一粟颤声道:“难道不是么,我是师尊最小的弟子,但往往一年到头极少得到他的指点,我悟道最勤,常闭关苦修,对玄武之秘也极是痴迷,却在武当山大修即将功成时被他无端遣走。这难道不是你的功劳?” 一尘叹道:“所以你奉师命下山云游后,一连数年,也不肯回来……” “其实二师兄也是个可怜人!”一粟眼中罕见地涌出些酸楚,“早年时你跟着师尊忙碌教务,我跟着二师兄的时候久些,难免情义重些。后来靖难之役,他下了山,我还曾偷偷去看他……” 忽然间,一粟的脸孔扭曲起来:“哪成想,正看到他在战阵上杀人,远远的,我见他已变成了一把剑,在战阵中滚动,每次光芒一闪,就有人头落地,满地都是血,比初春刚破冻的溪水还多。我吓得要死,不,这不是我的二师兄,再不是了。我逃得无影无踪,再不想见他。那个性子沉默的二师兄死了,变成一个杀人无数、嗜血残暴的血尊。” 萧七也是一阵冰冷,还是个少年时,他便在武当山上听说过山河一清的传说,他是那样可怕,又是那样传奇。但能将他朝夕相处的小师弟吓得亡命奔逃,那种杀气,不知该是何等的骇人。 一尘苦笑摇头:“你说对了四个字,一清确是‘性子沉默’,但寒冰下面就是烈焰,心魔早已进入他心底了,迟早有一日要生根发芽。记得当年师尊让我们各选一门深修,我选了太极,以无为之法入道。你选的是玄真,形神归一,道化天机。一清则选了最难的剑仙之道。但修炼剑仙得了却俗缘,不问世事。偏这一点他做不到,几次被师尊发现后呵斥。最终他独自下了山,跟官府走得那般近,大开杀戒,竟成了‘血尊’。” 一粟始终目光阴沉地逼视着一尘,森然道:“再后来,永乐十九年,在朝廷迁都北京之前,朱棣发觉一清与他二子汉王过从甚密,唯恐他助汉王谋乱,命东厂督主栾青松亲自安排,用一杯无色无味的‘参合蛊’将他麻翻,一囚数载……有时候我常常扪心自问,那个沉默而和蔼的二师兄,为何会变成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血尊?这都是大师兄的功劳啊,你将我和二师兄都挤出了武当,当真费了不少心机吧?” 萧七再也忍耐不住,圆睁双眸,厉声喝道:“我没见过你那沉默和蔼的二师兄,我只见过杀人不眨眼的血尊。我只知道,他杀了绿如,还有管八方、董大哥,许多人都死在他手下!” 他心内憋闷已久,这一喝几乎要将满腹的愤怒倾泻而出,声音震耳欲聋。那小道士明虚吓得一个哆嗦,手中端着的茶盏失手落下,跌得粉碎。 一粟的眼神一颤,脸上也不由露出一抹黯然。一尘则大张老眼,手指着萧七,颤声道:“你……你说什么,绿如她怎样了……” 萧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号啕大哭:“掌教真人,弟子无能,没有看护好绿如。她为救太子,在井陉关……遭了一清那老贼的毒手!” 一尘没有言语,古井无波的目光却突突波颤起来,蓦地张口,“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萧七更觉痛彻心肺,忙抢上去扶住了掌教,想开口相劝,但泪水已如决堤之潮般涌出。 “一清呢,”一尘拼力抑住悲痛,沉声道,“他现在何处?” 一粟道:“他跟你一般,也是中了万蛇尸心,但他蛰龙睡的功夫更霸道,竞能死里逃生。不似你这般,几十年功力都耗在这上面了吧?” 萧七心中再震,更觉凄然:“怪不得掌教真人的中气不足,原来真气都被这怪毒耗去了。”他生怕一粟趁机偷袭,忙横身站在一尘身前。 一粟不以为意地喝了口茶,冷冷道:“二师兄跟了我们一路,想必你不久便能见到他了。” “他此时上山,必是为了那玄武之秘吧?”一尘缓缓闭上双眼,长叹道,“没想到江湖上的一个传说,竟成了你们几十年的心结。” “传说,你竟说玄武之秘是传说?”一粟的声音似笑似哭,“那师尊为何要造出这武当双宝?” 一尘默然无语。 一粟又缓缓叹了口气,道:“你说得是,这玄武之秘成了我的心结,悟不透,这辈子我就翻不出这个天地去。记得先师将天枢宝镜给我时,只说了一个字,悟!可宝镜太过偏门了,我苦参了这多年,还是悟不透,直到萧七、绿如给我送来了玄武灵壶。果然啊,灵壶宝镜是一对珠联璧合的异宝……” 一尘道:“这么说,你竟参破了那几句话?” “那几句话?看来师兄真的是知道的。”一粟的眸子灼灼闪动,在院内悠然踱步,“太极之源,九霄之阁,合一最上,九五之化!由太极之源悟出陈抟的无极图,九霄之阁是司天台内的玄武阁,那的石碑背面也有一张无极图,正面则是五岳真形图。合一最上,五岳真形图正指在无极图第三层,由此指向武当山的‘天人合一最上之地’——这地方是哪里?” “了不得,你竟悟出了这么多!”一尘淡淡地望着他,“那这天人合一之地,到底是哪里?” 一粟仰头望天,一字字道:“便在这紫霄宫所在展旗峰腰的太子洞!” 萧七一惊,不由抬头望了身后的展旗峰,冷笑道:“紫霄宫,太子洞,你又在信口胡言么?” “知道你掌教师祖为何移居紫霄宫静养么?”一粟瞥了眼萧七,冷冷道,“只因这紫霄宫所在负阴抱阳,为风水福地,而整座紫霄宫的建造摆设,成天人合一之境,纳天地太和之气,宛然便是一幅道家修真的秘图。” “整座紫霄宫竟是道家修真的秘图?”萧七更是一震,这紫霄宫他自幼进出千万次了,还头次听得这种说法。 一尘却微微点头,淡然道:“你能看到这一层,已是不易。” 一粟道:“司天台的五岳真形图,其实另有一层密意,这五岳的古本图形,是自上而下俯瞰所得。武当山的‘天人合一最上境’,也需有此大手眼。若从上向下俯瞰,紫霄宫的形状,便如一个展臂挺立的道者,正坐于武当山展旗峰正中线上。山门外南有五老峰,北有青羊峰,两峰相交于此,恰似抱于丹田前的两手,这丹田所在,便是紫霄宫。紫霄宫左侧之山名青龙背,右侧之山名白虎垭,此宫左降青龙,右伏白虎,这‘降龙伏虎’正是内家修炼的第一步……” “了不得,竟看破了司天台五岳真形图的用意!”一尘的目光温和起来,犹如年长的兄长看着自己最幼的兄弟。 一粟冷哼一声,在院中缓步而行,侃侃而谈:“整座紫霄宫的建筑,其实是暗喻道者的修炼,其禹迹池、龙虎殿、紫霄宫正殿,由下至上,分别暗喻修炼之下丹田、龙虎交媾之象和中丹田。而最上方父母殿之上的太子洞,相传为真武祖师爷在少年时的修炼之地。 “太子为少年之相,用活泼之少年以喻易动之心神,这太子洞便喻指上丹田泥丸宫。” 萧七听得呆了,这些山水宫观,他终日朝相习以为常,听得这一粟说出这些讲究,细思果然如此,不由对这老道更多了几分佩服。 “天人合一,在何处合一?”一粟终于顿住步子,目光灼灼地望向一尘,“必须是在泥丸宫!泥丸宫又名‘天谷’,为百神所会,与天地相往来者,便是此地,太子洞这里,也是‘合一最上’之地。” 一尘道:“大有道理,那‘九五之化’呢?” “参不透!”一粟的脸瞬间僵住了,道:“我来这里,也是想向你讨教这最终的玄机。”一尘缓缓摇头:“这最终的谜底,你知道了,也是无益。” “师兄,你还当我是当年的那个小孩子?我千辛万苦地赶回来,就是要破解这天大机密,可你还是当年那副模样。”一粟脸上仍是那副千年不变的无忧无喜之色,但言语中已显见郁怒,“你的毒伤,我有六成把握治好。你如实说了,我也绝对不为难你!” “我以为你早该悟了,没想到还没有!”一尘摇头,“既然如此,我们就去那里看看。萧七,你过来背我。” 一粟的眸子幽幽闪烁:“难得,掌教师兄终于肯说出这千古之秘了。” “掌教真人,咱们何必怕他?”萧七只觉全身气息鼓荡,自觉中黄大脉打开后,内功突飞猛进,这时自是颇不服气。 “不是怕他,其实这一日也是你太师祖定下的,终究该让他明白。”萧七见一尘目光坚毅,不敢违背,俯身将他背在了肩头。 一尘命小道士明虚不得声张,只在院内守候。三人如飞般出了偏院,直向紫霄宫最高处的父母殿行去。 路上不时碰到进出的道人,众道人见了掌教真人均是站住了敛衽问询,一尘则一一含笑回礼。 由父母殿左首的偏门行出,一尘在萧七背上指点路径,三人转个弯子,便到了太子洞左近。 “便是这里了。”一尘手指前方一座青塔,“那便是‘九五之化’。” 那竟是一座道士塔,孤零零地耸立在洞前下坡的平缓之地。 塔边都是茏葱绿树,暮风低回,山坡间树摇枝晃,如无数青玉起伏,近处张三丰祖师练功时所遗的八卦台泛出淡淡银光,远处群山间翠木凝碧,红墙如带,丹阁如点,在西斜的夕照中映出万千明媚。 无尽的苍翠斑斓中,最独特的就是这座道士塔,它寂然屹立,仿佛与四周万物巧妙地融合,却又傲然耸峙,似乎四周的天地山林都是为了衬托它的存在。 “这是一座新塔,年岁并不久远啊,在我离山时,肯定是没有的。”一粟抚摸着塔壁,细细端详着塔上的铭文,“明贤道人,这明贤道人的名字怎么这般熟悉?” “龙纹?”一粟忽地一惊,侧头望向一尘,“这雕饰,有些像是龙啊?” 这座塔气象不凡,萧七也曾见过多次,因这地方来得较少,也就一直不大在意。这时近前细瞧,果在不起眼的塔基处看到两条似龙非龙的雕饰。 塔这种建筑,是随着佛教传入中原的。梵语称塔为“浮屠”,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中所提的浮屠,就是佛塔。佛教的葬俗便是为圆寂的高僧建塔安葬,至宋元之际,也有道士羽化后建塔安葬。这便是道士塔,只不过在中原仍较为罕见。 萧七依稀记得武当山五龙宫左近的山里,有武当宋代名道孙寂然等几座道士塔,但这地方为何会冒出如此一座气象奇特的道士塔?此事他从来没细想过,这时听一粟说起了一个“龙”字,顿时心中一动:道士塔本是墓塔,在墓塔上雕龙刻凤,可着实了不得。 “不错,这座塔也只建成四五年吧。”一尘悠悠叹道,“永乐帝大修武当山,用了十四年,这座塔其实是在快竣工前才始修建。那时候,你早已离山而去。你们再猜猜看,这里面,到底是谁?” 一粟的身子突地一颤:“明贤道人,我想起来了,那是个很怪的疤脸人,半边脸被烧过似的,独自居住在南岩的后山。师尊曾对他极是照顾,却又不允我们去看他……” “你终于记起来了。”一尘的目光愈发深邃,“还记得他的年纪吗?” 一粟道:“当真不好说,看起来像是年过花甲,但看他筋骨肌肤,又似是年岁不大。” “他的年纪确是不大,但心境却已如百岁老人。”一尘一字字道,“只因,他是一位被人逼下皇位的天子!” 萧七和一粟尽皆低声惊呼起来。一粟叹了声“是他”,萧七则直接脱口呼道:“是建文帝?” 那些年间,被逼下皇位的天子只有一人,朱元璋的孙子建文帝朱允炆。靖难之役的终结,是南京皇宫的一场大火,那之后,建文帝神秘失踪,神通广大的朱棣花了整整二十六年时光,依旧无法寻到他的踪迹。 “果然与建文皇帝相关!”一粟的目光恍惚起来,喃喃道,“记得当年碧云先师只是透露出一丁点儿消息,没想到竟是真的!” 那日在玄武阁,他化名为苍涯子时,故意在朱瞻基面前提及建文帝,只是借机察言观色,推断出这位公子哥的身份而已,实则当年他虽从碧云先师的口中探出了一点建文帝的影子,但一直没有对此太过上心。 这时见一尘微微点头,一粟陡地双眸一亮,道:“建文帝竟是他?他竟来到了这里,埋骨在武当山上?”他追问连连,目光怅然,仿佛穿透了时光,忽地顿足道,“是啊,明贤……贤明,怪不得他要用这道号,怪不得他跟我说话时的腔调,都是怪怪的……” 萧七却道:“怎么可能?听说那时候燕军兵临城下,建文帝大势已去,几乎是孤家寡人一个,又怎能从南京千里迢迢地逃到武当?” 一尘叹道:“凭他一人自是不成,可不要忘了,碧云师尊那时候正在南京城。” “碧云真人?”萧七又是一惊,“原来是太师祖护着他逃出来的。”一粟也恍然道:“罢了,能将建文帝从南京救出来,也只有师尊有此手段了。” 萧七忍不住问:“掌教真人,为何太师祖要救建文皇帝?” 这也实在是个天大的疑问,道家人物该当逍遥世外,而那时候“武当三奇”中的“山河一清”正在燕王之子朱高煦帐下效力,声名初露的柳苍云则在燕京守护燕王的世子朱高炽,偏偏这武当上一辈的当家真人碧云祖师竞反其道而行之,在危急中救走了建文帝。 “只因武当道法独有的忠义慈悲!” 一尘的目中流露出崇敬之色,悠然道:“《北极真武佑圣真君礼文》有云‘忠孝仁义如有失,无边罪业实难逃’,武当道法颇重忠孝仁义。当年碧云师尊曾与洪武太祖交厚,太祖临终前曾对他有过托付。故而靖难之役最后半年,碧云师尊恰在京师。最终皇宫火起时,他凭着绝世身手,趁乱救走了建文帝,也算了却一段忠义往事。” “原来如此。九五之化,便是这位九五至尊的羽化之地!” 萧七也怅怅地吐了口气。历时四年的靖难之役,建文帝被自己的亲叔叔朱棣赶下了皇位,而在不久前,这千里亡命之旅,朱瞻基却突破了亲叔叔汉王的重重劫杀。 这几乎就是大明朝的太极,轮回了一圈,好在结局也如太极的阴阳两仪般截然不同。 一粟的脸色阵青阵白,缓缓道:“永乐帝明察秋毫,武当收留朱允炆这等天大的事,他一直不知么?” “武当山方圆八百里,连许多武当门人都不识得这道人,永乐皇帝远在天边,又怎能尽知?” 说到这里,一尘顿了顿,又悠悠叹道:“但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永乐先帝还有无孔不入的锦衣卫。据说,这也是永乐帝大修武当山的缘由之一,他派遣隆平侯张信、驸马都尉沐昕等几大亲信来把总提调,隆平侯张信曾多次返京密奏,便是密报寻访建文帝的讯息。只是碧云先师当年百计遮掩,使得他们误以为建文帝藏身在武当山支脉的房县,直到建文帝安然辞世,那已是永乐十九年的事了……” 建文帝,大明朝的第二任皇帝,他的下落,实则是这二十多年来,大明朝最大的机密。 靖难之役中惨败于自己的亲叔叔之手,原本是大明正统的建文帝就在皇宫的一场大火中下落不明,尸骨无存。 相传他被大火烧死,又相传他化为神秘僧人,游走于吴越一代,甚至相传他远遁南洋藏身……可最终的结果竟是他化名明贤道人在武当山以天年而终。 “永乐十九年,”萧七屈指算了算,“这位建文皇帝去世时的年纪也不大吧,还不到五十岁?”一尘道:“他心境衰苦,又怎能长寿,能在武当山善终,已是大幸。” “不可能!” 一粟大叫起来,绕着羽化塔乱转着,叫道:“决计不可能!流传千年的玄武之秘,怎会是这简简单单的废帝之墓塔?” “我的话还未说完,建文帝死后埋骨于此,乃是永乐帝的旨意,而此事又与玄武之秘有万千千连!” “什么,”一粟不可置信地盯着掌教师兄,“太宗皇帝竟知道了建文帝的下落……此事怎的又与玄武之秘有关?” 一尘微微一笑:“一粟,据你所知,玄武之秘到底是什么?” 一粟陡然愣住,玄武之秘到底是什么,这是他数年来苦思的谜题。他曾在玄武阁中滔滔不绝,但此时在大师兄面前,千言万语一起涌上,反而不知说什么是好。 一尘缓缓道:“世人以讹传讹,以为玄武之力是一门横行天下的玄奇武功。只有武当嫡传弟子和皇室的紧要人物才知道,玄武之力是天地间起自北方的一股博大弘力,大到可以扭转乾坤,干系国运……这些你都是了然于胸的,但当年永乐帝朱棣大修武当山,还有更深的玄机和更可怕的故事……” 他的声音陡然消沉下来,萧七和一粟都静静地望着这位武当掌教,他们知道,他要说出的,也许是大明朝最大的机密。 “当年靖难之役时,永乐帝朱棣身边有一位能人姚广孝,此人亦僧亦儒,一身奇术却得自道家。他和洪武爷朱元璋身边的奇人周颠一样,都是天下仅有的精通玄武秘术之人。姚广孝有个道家弟子,曾在武当山修炼。这位弟子曾向朱棣进言,说他曾服侍过三丰真人,在三丰真人的丹房中见过他手书的一本《武当玄武秘策》。此书所述的,乃是三丰祖师的奇想:以武当山为根基,以道教宫观环山摆布,造一座道家山河法阵,以获玄武之力。那时候朱棣刚刚登基,正是踌躇满志、万机待理之时,听得这话大喜若狂,忙去请教姚广孝,追问在武当山获取玄武之力的法阵秘要。 “姚广孝闻知后大吃一惊,只因玄武秘术历来有‘法不轻动、术不妄用’的严规。他对朱棣苦心规劝,暂时让朱棣息了这念头,回去后将那弟子重重呵斥了一番,将其逐出了京师。只是,这件事犹如一粒种子,既已播在了永乐皇帝的心底,终究有发芽的一天。永乐十年,经过十载的文治武功,大明国力大振,永乐帝再也按捺不住这念头,终于按着当年那道士所描述的《武当玄武秘策》的情形,开始大修武当山。” “原来如此!”萧七沉沉地叹了口气,这时才知道永乐帝和玄武之秘的全部缘由。 “按着朱棣的盘算,能主持此项重任的,唯有两人,一是三丰祖师,二便是他亦师亦友的老友姚广孝。但三丰祖师仙踪不定,苦寻无果,姚广孝又称病不出,只是全心监修《永乐大典》。无奈之下.永乐帝便召来了天下最著名的数位道家高人,以咱碧云师尊为首,更有不少大明朝天学的精英,一番筹划之后,便要大修武当山……” 听到这里,一粟不由沉吟道:“如此说来,师尊果然洞悉玄武之秘?” 一尘摇头道:“师尊身为当时三丰祖师在世的首要弟子,自是责无旁贷,但他接下这重担,还因他是武当高道,这兴修道观、大兴武当之事,也是他的毕生宏愿。朱棣秉承了其父亲的性子,朱元璋削弱相权,直接掌管六部,以求江山千秋一统。朱棣则要更进一步,利用天学与天地沟通,以求获得玄武之力,不但江山永固,更要长寿不衰。因这玄武最早的来源是北方七宿,形状如龟蛇合一,龟蛇皆为长寿神物,故而玄武也为司命之神。当年太宗皇帝也想借玄武之力,获得长生不老之境! “那时他下了数十道圣旨,譬如,要匠人们对武当山‘其山本身分毫不要修动’,连一石一木,都要从川陕等地辛苦运来。在朱棣眼中,整座山已如同有了智慧的神物,每座宫观的营建,都要与峰峦岩涧的雄伟浩瀚、深幽峭拔,完全融为一体,这便如同一座调动天地山河之力的道家法阵。 “只是,人力有限,天道难寻,这座玄武法阵实在太过艰难。慢慢的,连朱棣自己也觉出了艰深,便又遣人苦寻三丰祖师。他甚至在三丰祖师当年的结庐之地重建了遇真观,虚席以待真人归来。只可惜,三丰祖师一生不朝天子不见君,索性挥袖长往,不知所终,连师尊都见不得他一面。武当山九观、九宫、三十六庵堂等渐渐成形,但以之作为‘万万年与天地同其久远’的仙家胜境则有余,以之为调动玄武之力的法阵则不足。 “一晃到了永乐十六年,避居武当的朱允炆患了重病,久医无效,身子日渐衰弱。碧云师尊开始忧心忡忡,常对我说,朱棣喜怒无常,务必早作防备。果然,在这一年,发生了让太宗皇帝朱棣伤心至极的大事,他平生唯一的朋友和第一谋士姚广孝病逝于庆寿寺。朱棣为之辍朝三日,伤恸郁闷至极。朱棣原想软硬兼施,逼姚广孝出山挂帅,将武当玄武法阵建好,但姚广孝这一去,他终于知道,他这套武当玄武法阵,只怕要功亏一篑了。 “太宗皇帝苦闷至极,脾气变得暴躁异常,派遣出更多的人来打探三丰真人和朱允炆的下落。师尊见势不妙,便将刚刚造好的天枢宝镜交到你手中,命你下山……” “永乐十六年……”一粟身子一颤,双眼发直,颤声道,“不错,我就是在那一年,被师尊遣下山去的。他更命我不到新帝登基之时不得回山,那时候我心中憋闷得紧。原来如此,原来师尊是要……” “师尊是要保全你!”一尘悠悠叹了口气,“咱们师兄弟三人,他独独选中了你,命你持宝下山,实是别有深意,对你也是最为看重!” 一粟似乎想到了什么,双腿发软,“扑通”一声,颓然跪倒在地。 “又拖了三年多,那时候北京新皇城已建好,南方的武当大修在师尊呕心沥血的督建下也进展神速,但太宗皇帝的脾气却越来越暴躁。先是外出查访朱允炆下落的人一无所获,惹得他大发雷霆,后来便因玄武法阵难有寸进,朱棣一气之下,便将数十名查访建文帝的大小官吏和十几个修建武当宫观的工匠名道尽数打入了锦衣卫大狱。 “那时候朱允炆已是病入膏盲了。师尊自是不忍这么多匠人、道士和官吏因武当而获罪,便只身赶赴京城面圣。在朱棣面前,师尊向朱棣献了一计:此时武当山九观、九宫、三十六庵堂已初具雏形,但只差最后一招,无法获取玄武之力;可若是就此放弃,便功败垂成,大为可惜,不如顺势而为,借山河法阵的玄武之力将北水地煞镇住,使大明今后再无北方边患之忧……” “不错不错,”一粟喃喃道,“按道家学说,玄武为北方之神,北水地煞为北方之气,也归玄武掌管。” 一尘点头道:“正因这北水地煞也是玄武之力的一体同气,这座武当玄武法阵虽不能构造玄武之力这股天地间的本源巨力,但镇住北水地煞还是绰绰有余。朱棣虽不能与天地同寿,但若由法阵之力镇住了北水地煞,使江山永固,那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师尊此计一献,朱棣龙颜大悦,他是杀伐果决之人,知道此时只得退而求其次,便下令放了十几名高道。只是,奉命搜寻朱允炆下落的几十名官吏仍要遭殃……” 一粟悚然一惊,道:“师尊竞在朱棣面前,直承他救走建文帝之事了?” 萧七的心也骤然紧起来,这朱棣性情暴戾,天下知名,当年一怒之下,曾将建文帝的心腹方孝孺诛了十族,而碧云师祖救走建文帝这天大之事,不知该让他何等震怒。 “在永乐大帝面前坦诚此事,须得有绝大的勇气,更须有绝大的智慧。”一尘的老眼中隐约有泪光闪动,“果然,师尊跟他说了当年救走建文帝的旧事之后,朱棣暴跳如雷,定要将师尊治罪。但师尊不卑不亢地说,他当年这么做,是因玄武神帝曾化为荡魔天尊之相,托梦传命,他也是奉了神帝之旨行事。朱棣性子多疑,听后只是冷笑不语,显是全然不信。 “师尊不慌不忙地又说,只不过那时他并不知道神帝为何要他这么做,直到此时方明白神帝的良苦用心和深远用意。当日真武神帝是以荡魔天尊的戎装相在他梦中化现,喻示此事与护国相关。果然,若要以玄武法阵镇压北水地煞,须得择出阵眼之地,在其上建塔,塔中葬一位九五之命的极贵之人。原来真武大帝的神意如此深远,竟早就知道了今日之局。” 萧七忍不住叹道:“妙不可言,朱棣一生最信真武祖师爷,太师祖这番言论将祖师爷搬了出来,他必然信了吧?” “朱棣仍是将信将疑,当下便命见过建文帝的亲信随碧云师尊赶回武当,验明真身。那亲信赶到武当时,朱允炆已是奄奄一息了,回光返照之际,倒是喝出了此人的名字,命他回复朱棣,他无颜去见太祖洪武爷,死后就葬在武当山。朱允炆死后,朱棣一桩天大心事已了,便命碧云师祖找寻阵眼。正如师弟你的推断,这座武当玄武法阵的引人注目之处,便是紫霄宫,最紧要处,便在此处……” 一粟望着那气象沉浑的道士塔,喃喃道:“不错,此地紧挨着真武神君自幼的修炼之地太子洞,又与三丰祖师所建的八卦台相邻。神帝高道皆垂青于此,必为钟灵毓秀之地,想不到竟成了建文帝最终的埋骨之地。” “但建文帝入葬时,仍有一番风波。”一尘叹了口气,“那朱棣的亲信虽认出他是朱允炆,却不敢擅作主张,那晚朱允炆病逝后,他执意割下了朱允炆的头来,以药水炼制后,连夜快马送回京师,面呈于朱棣身前,又经朱棣亲自查验,才干里迢迢地将首级送归武当合体安葬。” 一粟“呵”地一笑:“只有如此,才会让皇帝疑心尽去。呵呵,都是人心作怪,人心作怪。” “只是如此一来,这位九五至尊的龙体已断,法阵效验大减,墓塔落成后,不足十曰,便遭了天雷轰击,险些坍塌。” 一尘抚着塔壁一处乌黑的雷痕叹道:“师尊曾言,这也是运数使然,这座墓塔彻底崩塌之日,北水地煞便会再次发动,那也是大明朝岌岌可危之时。” “人力终究难抗天命,”一粟仰望头顶无尽的苍穹,“自古以来,哪里有铁打的江山?” 萧七忽道:“奇怪,师祖,那为何碧云真人要造出玄武灵壶和天枢宝镜来?” 既然永乐大帝知道玄武之秘的一切,为何碧云真人还要煞费苦心地造出这两件玄机重重的宝物来? 一尘叹道:“这也是碧云师尊的未雨绸缪。玄武之秘,无论是武当宗门,还是朝廷大内,都对此讳莫如深。只因玄武法阵最终未能如愿以偿,以永乐大帝的性子,决计不会对旁人吐露分毫,而他的太子朱高炽,则一直不被他放在眼内,只怕对此也是一知半解。在朱棣龙驭宾天后,新皇帝必然会向武当宗门追问此事。要知这玄武之秘与国运相关,非同小可,届时无论武当宗门拿出什么长篇大论,也是辩解不清……” “高明,”一粟不由拍了下巴掌,“自陈抟老祖的《无极图》起,我道门中便兴起易图之学,以图达意,以画言道。与其写成策论,不如制成玄武天机双宝,不辩胜万辩,意象胜千言。” “正是这道理,”一尘点头道,“新帝登基后必然会追问此事的。既然干言万语也解释不明白,不如将这两件意象宝物答复朝廷。如此,对新皇帝,我们没有欺君之罪,也免了许多说不清的麻烦尴尬。” 一粟叹道:“师尊布这奇局很久了吧,司天台玄武阁内的石碑上,才会刻有无极图?” “不错,玄武法阵,外有遍布天下的一百零八座玄武阁,以应天罡地煞之数,内有武当群山为脏腑,宫观庵堂为肢体,层层相依,环环相扣,成一夺天地造化的法阵。自大修武当山开始后,师尊便几乎没有离开过武当山,但司天台内的那座石碑,是他命亲信弟子赶去京师督建的,那幅无极图,也是他手书后刻在碑后的。” 一尘说着,屈指推算,道:“你是永乐十六年下的山,自那之后,师尊已开始布这个局。至永乐十九年,北京皇城将成,隐居武当的朱允炆病逝,师尊赶去京师禀明真相后,终于将这位九五至尊塔葬于此……” “永乐十九年,听说师尊便是在那一年羽化的吧?可惜当年师命如山,我却不能回山祭拜。”一粟的神情有些恍惚,忽地仰起头喃喃道,“为何会这么巧,竟然在塔葬朱允炆的同一年,师尊到底是因何弃世而去?” “你猜到了!”一尘垂下了老泪,“朱允炆验明正身后塔葬于此,永镇北水地煞的玄武法阵也已近大功告成,忽一日师尊焚香沐浴,对我说:‘当日三丰祖师曾说,此山异日当大兴,如今武当山已到了大兴之日,吾愿足矣。而我救下朱允炆,终是有负永乐帝,好在我已保全了武当师门和大小官吏,此生无憾。’说罢含笑端坐而逝。” “果然,果然,”一粟的脸上虽不见悲色,身子却微微颤抖,“师尊是怕朱棣为他救下朱允妓之事见怪武当师门……” 萧七心内也是一片黯然。 他还记得数年前那个阳光灿然的早上,碧云真人含笑羽化,武当山上一片悲色。看到那近乎传说般的老神仙羽化后颜色如生,萧七油然想到,这世上竟是真有神仙的。 他却想不到,这神话般羽化飞升的背后,竟会有如此冷硬沉重的内因。 “据说永乐大帝闻讯后还嗟悼许久,曾下诏褒奖师尊,”一尘说着摇头,“但他真正的心思,便不为人知了。” “多谢师兄,”一粟肃然跪倒在地,“我已知晓了玄武之秘,此生无憾!”说着便向一尘磕下头去。 第八章 天机 “小师弟,这么容易就将你骗过去啦?大师兄从始至终,不过是在敷衍,他骗了我们一辈子,都这把年纪了,却还要骗下去!” 一道阴沉沉的冷笑传来,仿佛九幽地底的阴魂终于挣扎到了人世,话声透着逼人的寒气。 “一清!” 萧七的脊背顿时绷紧,扬眸看时,却见塔后的深林中闪出一道人影,高瘦、清癯,满头雪白的长发,依旧飘摇出尘的白衣,只是左臂空空荡荡的,果然是死里逃生的山河一清。 已经昏黄的暮色中,一清的身影更显得稀薄,几乎要融在橘红色的夕阳余晖中,唯有那双眸子锐利如昔,一现身,那电芒般的眼神已罩住了塔旁的三人。 萧七长长吸了口气,双掌盘腰蓄势。他没说一个字,但他绝对不会放走这个人,不过这时候还要先听掌教真人的吩咐。 “何必在林子里躲这么久?”一尘的神色仍是淡漠如水,似乎早就察觉到了他的踪迹,“你回到武当,也该再品品武当的太和山茶。” “时不我待!咱们都是老头子了,被这流传千年的玄武之秘拴住了心魂,老道已没有闲情去喝口山茶了。” 一清说着,将冷飕飕的眸子凝在了一粟脸上,苦笑道:“小师弟,果然是你,你瞒得我好苦啊!” “二师兄,当日在玄武阁你我对语,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但我要瞒过你,却花了数载时光。何况那时候你的心思都在太子身上。我倒很奇怪,二师兄断臂后,已是奄奄一息,你到底藏身于何处躲过了搜查呢?” 一清淡淡道:“那时我已无力远逃,也不必远逃,只需挣扎着先出了地窖,待你们惊慌逃出,我便再回地窖,躲在朱瞻基藏身的那口荷花缸内。” 一粟恍然,叹道:“你有玄门掩神之术,只需入静敛神,全身浑如草木,哪怕管八方再回搜地窖,对你也会视若不见。” 萧七在旁听着,心底一阵无声地叹息:“原来如此!很简单的地方,管八方自然会去搜了,但他武功平平,心急火燎下,自是难以察觉。一清此举,既因胆大包天,更因惊天之能!” “汉王的王图霸业已然成空,这是他的天命。此次起事一败涂地,多是天命使然,倒也不必怨天尤人。老道的心底,便只剩下玄武之秘了。” 一粟听他话中寒气森然,不由神色一凛,慢悠悠道:“我原以为你躲过此劫后,便该觅地潜修,静候伤势痊愈后再卷土重来的……” “等不及了,听得大师兄还在这里喋喋不休地编故事,我便再无一丝兴致等下去。”一清说着缓步踏上,他的步子踏得极慢,这几步却如行云流水,仿佛流云飘摇而来,但他话中的寒意却越来越浓,“玄武天机,上应天道,流传千载,除了武当山这座玄武法阵,一定还有更大的机密。师尊虽然参悟不透,但却将这秘密留在了玄武灵壶和天枢宝镜中。小师弟,将武当双宝拿出来,咱们一同参详。” 一粟垂下头,一字字道:“天枢宝镜是师尊给我的信物,二师兄要拿,便先取了我的命去。” 一清眸内锐芒一闪,冷冷道:“经得井陉关内的这番大风大浪,老道心内已摒弃一切杂念,包括情意恩怨,连王图霸业都不放在心内。敢挡我者,唯死而已!” 话音一落,蓦然间大袖飞扬,一清已然出手。 他这出手竟不是攻向一粟,而是直指盘坐在地的一尘掌教。大袖挥动间,如遮天浮云,当头罩来,他的右掌在袖内忽吞忽吐。一尘是他忌惮了数十年的大师兄,虽然这么病恹恹地坐着,一清也丝毫不敢大意。 “老魔,纳命来吧!”萧七咆哮声中,斜刺里冲上,翻掌格击。 一清只是虚招试探,萧七却是全力出击。 两人掌力一交,萧七只觉一股巨力重重轰在掌心,顿时间五脏六腑都似掀了起来,但随着他长长的吸气,一股沉浑劲气陡自脚心涌上,直扑丹田,又撞向双掌。 萧七只退了两步,便即站稳,一清竟也退了一步,他适才见萧七贸然扑上,随即易虚为实,猛挥掌力,满以为会将这不知死活的小子震得吐血跌出,不料对手仅仅退开两步,而他掌上劲道之沉浑,更是大出意料。 “短短数日,他竟功力大进!”一清森然望向一粟,“是你的杰作?” “二师兄小心些,萧七已打开了中黄大脉!”一粟眼中闪烁着狡黠光芒,“此乃小弟独家钻研出的灵应洗脉法,玄武天学与内丹修炼的完美融合!自然了,为求速成,小弟不惜将自身苦练的内气输给了他一些。” 萧七的心中一震,为了自己打开中黄大脉,原来这一粟竟不惜输送自身内力给自己!此人不但是个出入意料的奇才,更是个疯子! “无知小辈!”一清的眸子又闪出一抹血淋淋的杀气,“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剑仙门功法!” 说话间一清双眸电射,那股无形无相的凛凛煞气如浓云般压来,若非萧七此时悲愤填膺,早动了玉石俱碎之心,单单给他这般凛凛逼视,便会元神受震,心智恍惚。 一清忽一晃身,大袖飘飘,右掌探出,向萧七脑顶拍来。暴长的五指仿佛天降巨峰,重如泰山,又飘飘忽忽,轻如鸿毛。 这一掌之间,兼具沉浑似山与轻灵如羽,萧七还未及接招,便被这种古怪气象挤压得眼前飘忽,仿佛整个心神都随着那轻重虚实不停变化的掌势而震颤起来。 “剑仙门讲究‘机在目’!上善若水,西山悬磬!”仓促间一尘也只喊得出这言简意赅的两句话。 话虽短,却颇具玄机,“机在目”出自道家《阴符经》,这三字道破了道家修炼须得返观内照的玄机。“上善若水”出自《道德经》,也为道家功夫的总纲之一,“西山悬磬”则是一尘曾指点给萧七的劲法要诀。 萧七顿时一凛。 他久居武当,也隐约知道剑仙修炼,有一门专练眼神,或观星,或望气,功成后能以眉心“神目”击人心神,瞬间制敌。这时忽然想到,原来一清的掌势虽然玄虚,但玄机却在他的眼上,忙收束心神,斜刺里飞步转出。 这两步一转,才明白掌教真人那句“上善若水”的真义,顿时神意内收,周身气劲如水流般自然随和,心中压力也随之飞散,反手两掌连环挥出。一出手便是武当绵掌绝学,掌间真气密布,气劲却柔和内敛,没有半分多余的劲道溢出。 与一清对阵的第一招,萧七竟挥出了平生最绝妙的一掌。 “让你明白何谓上善若水!”一清白眉飞扬,虚实相间的掌势才忽然落实,虽然掌力沉厚,但劲道果然如一道沉凝的水流,凝而不散,又曲折多变。 萧七难过得几乎吐血,脚下连环飞转,顷刻间连出八掌,才勉力将这一掌撑下。如巨浪轰身般的古怪掌力倏地消逝,萧七还未及松一口气,一清已经收回的掌力陡地一吐,仿佛绵绵余韵骤然扫回。 萧七闷哼一声,只觉左肩如被一股湍流扫过,酸痛直钻心肺。他踉跄退开数步,才勉力站稳。 “二师兄,”一粟忽地踏上一步,悠然道,“你重伤未愈,萧七又被我亲自指点打磨,你只怕打不过你这徒孙了。”说话间他双掌若起若伏,一股暗劲才悠悠散去。 一清为这股暗劲一扰,并未进击,冷笑道:“小师弟,少耍这些小孩子把戏。老夫虽断了一臂,体内残毒未尽,但身经大死大活,道境大进,你二人齐上,也不过是百招之数!” 萧七扬眉道:“一清,你我之间,没有百招之赌,只有生死之战!” “萧七,你若存了这个念头,”一尘忽道,“非但报不了仇,更撑不下十招去。” 萧七心内一冷,整个人在刹那间定住了,几次见过的一清的出手招式如流水般从心底闪过。他低叹道:“弟子明白,会全力以赴。” 一尘道:“不要全力以赴,要如西山悬磬,以自然之心应对,记住,不要让他拿住你的心!” “这时候你才想通,不将你那点玩意带进棺材去了?”冷笑声中,一清忽地左肩一晃,左袖如灵蛇般扫向萧七双眼,右掌平平推出。他出掌极慢,但一股雄浑劲气已在瞬间挤压到萧七前胸。 萧七不敢硬接硬拼,脚1F错落,如步罡踏斗,向旁让去。一清此时一出手便如沧海横流,肆纵难御,看似只是虚招的左袖忽然走实,重重抽向萧七右肩。这虽只是轻飘飘的衣袖,但他数十年功力凝聚,浑如铁鞭飞扫。 若在往常,这一招铁袖功萧七万难避开,但此时他心神沉静,如无波古井,一清大袖出其不意地扫来,萧七却如水映物,如磬应声,右掌翻掌圈出,左掌跟着连绵扫来。这一招“云手”他不知苦练过几万遍,却从无今日这般自然舒展。 顷刻间两人连过数招,两人出手都是极短极快,一清的攻势将萧七紧紧笼住,但萧七却也能堪堪应付。 一尘看了几眼,不由叹道:“一粟,你二师兄的出手已近魔境,剑仙门悟道要摒弃人欲,但仍有一个字弃不得,善!善者便是德,道德道德,有德才可修道。” “大师兄别做说客了,小弟决不会此时相助。一清若斩杀萧七后再来杀我,那才是我出手之时。”一粟双眼微垂,但几成一线的眸子仍紧盯着战局,“人先犯我,我方犯人,小弟的道,便是如此!”话虽如此说,但他盘在腰间的双掌仍在暗自蓄势。 一清已越战越勇。 他失了左臂,初时铁袖功施展出来未入化境,但此时越打越是圆融,形神放纵,气势磅礴,如龙腾,如凤舞,如疾电。正如一粟所说,他已经变成了一把剑,无所不在的利剑。漫天都是呼啸缠绕的拳劲掌风,一道道可怕的劲力将萧七紧紧罩住。 “一清,且停手片刻,容老道说完玄武之秘!”一尘忽地低叹一声。 他的声音不大,但“玄武之秘”这四字却似蕴有魔力。一清的手脚微微一缓,掌指间绵绵不绝的拳劲破开了一个缺口。 萧七斜刺里穿出,大口喘息。 “一尘,你还要拖延?”一清冷冷逼视。这时他只觉气冲斗牛,傲视芸芸苍生,往日里压在自己头顶的大师兄,早已不在话下。 “萧七一直跟着苍云练功夫,我从来没有指点过他,这次,便给我一盏茶工夫,容我指点他一次好么?” “一盏茶工夫?”一清怒极反笑,“好,老道倒要看看你临阵磨枪,能磨到何样。” “一粟、萧七,你二人都过来吧。”武当掌教招了招手,“玄武之秘不仅仅是这座玄武法阵,它包罗万象,其中更有一门神异武学。很可惜,这门武学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无法讲给你们,却能让你们见到!” 这话颇具玄机。萧七不由茫然走上前去,一粟更是双眸发亮。连一清都心中突突乱跳,几乎便要上前细问端详。 “过来吧,让你们见识下真正的玄武之秘!”他忽地双掌探出,分别按在一粟和萧七的头顶上。 两人被他按住脑门,都觉一股热流从他掌心涌出,顿时心中一片清凉宁静。 “先前一粟说的是,自古相传的五岳真形图,实为古人自上而下的俯瞰所得,所谓‘下观六合,瞻河海之短长,察丘岳之高卑’,每一笔道都勾勒出五岳的山形川流之貌,形似书字,因象制名……” 一尘的声音舒缓,更带着一股悲天悯人的气韵:“定气凝神,随着这股清凉之气,慢慢飞升,也来T观六合吧。记住,莫以眼望,且用心观……” 这悠然的声音似乎蕴有奇异的魔力,一粟和萧七不由闭上双眸,心神都沉浸在如水的清凉中。 陡听耳际传来“轰”的一声低喝,萧七的脑中一片空白,跟着便觉身子冉冉飞起,越升越高……掠过了树梢,触到了白云,他的身子还在上升。 这情形恍然如梦,但萧七知道,这不是梦,因为这感觉极为真实,眼中所见的一切都无比清晰。 “勿助勿忘,莫惧莫疑,不要辜负了大好机缘,”天地间变得幽寂无比,只有一尘掌教的声音在心中悠悠地响着,“只管上穷碧落,下观六合……” 萧七心神舒展,只觉自己变成了一股透明的云气,袅袅升腾,恍惚间,却见整座紫霄宫竟似化成了一个静坐悟道的人形……闪亮的金锁桥和银锁桥如两根玉带,龙虎二将相对的龙虎殿、禹迹池、紫霄宫正殿、太子洞……宛然便如经络中丹田要穴般熠熠生辉。 片刻后,展旗峰已尽入眼底,那奇景又生变化:辉煌的紫霄宫宫观竟巧妙地幻化成了道冠,起伏的山势和深林相和,模糊成了道人唇边的胡须,那巨大的道人巍然端坐,紫霄宫前的两道山峰犹如两只巨手合在那道人腹前的丹田处。道人的脸孔似笑非笑,与真武大帝依稀有些神似。 “果然,原来不单这紫霄宫喻示着道家修炼秘意,”萧七又惊又喜,“紫霄宫所在的整座山峦也是暗合真武大帝的修炼坐像……” 继续升高,萧七的眼前忽然一亮,只见天柱峰被云气缭绕着,峰上的紫禁城化作连绵的金带,宛然便是灵蛇的形象,整座天柱峰则酷似神龟的身子,而前方的狮子峰傲然昂起,犹如神龟的脑袋翘首苍穹。 以山为神龟,以城为灵蛇,原来天柱峰上的紫禁城与神山相合,竟是这样一个耸峙天地的玄武龟蛇之象。 “果然是玄武法阵,原来整个武当山道观的大修,都是天人合一之象。”萧七只觉心神欲醉,眼前朵朵白云飘摇,仿佛那硕大无朋的玄武龟蛇像在云间游动。 如痴如醉之际,却见八百里武当山下蟠地轴,上贯天枢,山形犹如跳跃的火焰,腾腾闪耀,直冲碧空,而最高处天柱峰顶巨大的玄武之像却凌空压下。 山形如火,玄武却是水神。水火既济,坎离相交,这才是整座武当山的太和之象。 萧七只觉自己的元神加速飞升起来,极目所见,北方是千里汉江碧水滔滔而来,南侧则是无边无际的滚滚长江。两条大江在汉口交汇,如两条玉带遥相呼应,给武当山带来源源不绝的生气。 在他眼中,玉带般的大江仿佛绕成了一个熟悉的巨弯,与水火交融的武当山融为一体,化成一个浩瀚浑圆的太极图。 紫霄宫的人身经络,展旗峰的真武大帝坐像,天柱峰顶的龟蛇玄武巨像,那雄浑圆转的山河太极,一个比一个硕大,一个比一个真实,却都是极快地闪现。转瞬间,丹田像、真武像、龟蛇玄武像、水火既济像,都复归于太极。 虽然天地间悄寂无声,但这一切又似在大音希声地演说道法。 这才是真正的天人合一,这才是真正的玄武之秘。 又惊又喜之际,萧七只觉自己已彻底融入到无穷无尽的天地中,跟着轰然一响,身周的一切都消逝不见了,许多影像如流水般从心中淌过,白发苍然的爷爷、洋溢着喜气的父母,自己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孩,跟着便是蹒跚学步的幼年、翩翩学武的少年,转眼间,便是绿如皎沽的笑靥、顾星惜明媚的眼眸、玄武阁、井陉关…人生所有悲欢离合都在刹那间生生灭灭,最终又归于一片清凉宁静。 再睁开双眸,萧七的眼中已满是悲喜交集的泪水,却觉浑身真气鼓荡,竟有沛然无尽之感,难道适才掌教真人所传的,便是一门灵异无比的玄武秘法? 一粟的脸上竟也热泪纵横。 一清始终在旁观瞧,此时脸色变幻,心中惊奇、妒忌、鄙夷、怨恨、渴求,百味杂陈,终于忍不住道:“一尘,你施展的,便是玄武法脉中的印心之法?” 一尘却没答他,只向萧七淡然道:“记住了么,吾心元明,下观六合,天地都在你的心里!” “师祖,弟子明白了!”萧七重重叩下头去。再站起身来,已是神意虚淡,气韵轻灵。 一清只瞥了他一眼,顿时吃了一惊,但觉萧七的身周仿佛水流般虚无缥缈,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这武当后生竟似脱胎换骨了一般。 “你适才……看到了什么?”一清的声音,竟微微发颤。 “看到了天下,”萧七平视着他,话声竟无恨无嗔,“也让我忽然间明白了我师尊先前苦参不得的那句话——什么是天下无敌?” 一清料不到他竟然说起这个,忍不住冷笑道:“怎么说?” “实则天下无敌,是说在这天下,再没有敌人。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不与天下为敌,故天下无敌手,这才是天下无敌的本意。” 一清心内微震,只觉萧七所言与自己平生所悟格格不入,却犹如一把利剑,直刺入自己心底。 “大言不惭!”一股怒意猛然涌上,血尊心中焦躁起来,忍不住仰天厉啸,飞步踏出。 这一踏一啸,声若战鼓轰鸣,整座展旗峰似乎都在微微摇晃,受这惊天巨响激发,血尊的气势瞬间直冲九霄。他化掌为剑,戳向萧七咽喉。这一指剑隐然已与展旗峰的山势合而为一,势若群峰突降,杀意席卷苍穹。 萧七的目光空冷旷远,似要将武当山的干峰万水、暮雨晨辉尽数纳入心底,双掌轻飘飘挥出。 仍是一招平平无奇的云手,却恰到好处地黏在了指剑上。云手似乎没有一丝浮动,又似在刹那间轻转了百千下,气壮河山的指剑劲力已被消解得干干净净。 一清心神剧震间,那记云手无形无相的劲道已顺势而化,以一种奇异的韵律切入体内,自自然然,却又沛然难御。 血尊闷哼声中,飞退数步,猛然仰头,竟喷出一口鲜血。 与此同时,萧七也向后退出,身子便如陀螺般旋转了三圈。他脚下飞转,仍是踩着九宫步,这三圈的九宫步竟是一辈子前所未有的流畅自如,三圈转罢,已将血尊的沉浑劲道化尽。 一粟双眸一亮,惊叹出声:“道境突增!”他看得清楚,萧七的内功修为仍不及一清深厚,但道境已远胜血尊,这才能将血尊击伤。 “你竟击伤了我?”一清神色肃然,“很好,这天下,还是首次有人击伤了老道!” 他的脸色阴沉无比,仿佛沉沉的暮色,身子虽矗立如山,凌厉的剑气却无尽无休地从体内涌出。 “玄武之力!”随着这声大喝,一清的指剑终于发出,他的整个人犹似化成了无比高大的巍巍法身。随着这一记指剑,日色忽地阴沉下来,连山风都被似被这一剑吞噬了,变得死一般沉寂,太子岩上的一切生机都被这一剑吞噬。 萧七长眉飞扬,清亮的眸子却掠过了一清,心神在刹那间融入天地。斜坠的残阳映得西天殷红如血,东升的弯月如薄薄剪纸挂在天际,这是日月当空的时辰,太子洞旁的几朵野花刚绽开鲜丽的花瓣,展旗峰乃至武当山七十二峰的一切都在静静地吸取着日月精华。 萧七的心中一片空明,血尊这了无痕迹的一记指剑,却被他在刹那间看破了要义,指剑的要诀在于虚无与沉浑,虚无到极点,带来肃杀的死气,沉浑到极处,则带来强悍的杀机。 他缓步踏出,掌势起伏,如水流般卷了过去。流水洗刷一切,这记指剑如被水冲过,森冷的杀机变得支离破碎,犹如风吹云散,日出夜尽。 一清大惊失色,蓦地仰头发出凄厉的长啸,骤然欺来,探掌扣向萧七胸口的膻中穴。这一抓看似平平无奇,却已运足了剑仙门“以神御气”的要诀,五指间仿佛有一股震慑人心的仙气。 饶是萧七道境大进,也只觉心神俱寒,不自禁地便要束手就擒,但心中随即腾起一股悲愤之气,元神忽生感应,扬手应了一招“揽雀尾”,双臂勃然一振,竟将这一记来无影去无踪的“神抓”化开。 水流如出山清泉,掤、捋、挤这三重劲道顺势圆转,已将一清的身子带得歪歪斜斜,萧七踏上一步,最后一重劲道“按”劲发出,腰脊发力,右掌重重地按在一清的后背。 血尊的身子已横飞跌出,他下意识地用左臂撑地,但全力一撑之下,才想起自己左臂已失,“砰”的一声,整张脸狼狈不堪地栽入草地上。 “揽雀尾!”一粟不由惊叹道,“二师兄,你竟败在了一招揽雀尾之下!” 要知相传三丰祖师见蛇雀相争而创出太极拳,在武当太极拳法中,揽雀尾是最平凡的入门招法,其搠、捋、挤、按的四门劲法号称“四正手”。初学弟子必须千锤百炼,以悟玄门劲法门径。万料不到,号称“山河一清”的天下第一人,竟被个武当后辈弟子以这最原始的一招,击得以“狗啃泥”的姿势倒地。 一清自然知道这姿势有多狼狈,强烈的泥草气息涌来,满口都是土渣。他急忙拼力挣起来,但难耐的是适才鼻子呛地,酸痛下,老眼中竟是眼泪汪汪。 “一败涂地!”这四字如利电般掠过一清的心底,刹那间血尊羞痛难当,忽觉自己一生苦苦追求的东西,无敌、名誉、霸业等等都是如此的虚无缥缈,毫无用处。 萧七本对血尊恨之入骨,原以为自己会将他碎尸万段,但这时见他在地上虚软地挣扎难起,才陡地发觉,他只是个可悲的老人,一个簌簌发抖的独臂残疾。 忽然“噗”地一下,一清仰头狂喷出一口鲜血,偏在此时,一股熟悉的麻痒感竟从左边的身子蔓延开来。他知道,这是尚未尽数除去的“万蛇尸心”残毒又发作了。 一粟说得对,即便有蛰龙睡的奇功,他也该觅地潜修,花费大半年的工夫去除这门后患无穷的奇毒后再行他图,但他没有忍住。 那股空虚感越来越浓,竞从心底直扑四肢百骸。一清挣扎着扭身,他这时很想回到复真观那个熟悉的地方。那时候他还是个在武当学艺的少年,那时候武当山还没有大兴土木,复真观正是三丰祖师的隐修之地。他很想在老地方坐下来,喝一杯山茶……但他随即发觉,自己已迈不动步子,身子慢慢僵硬,万蛇尸心失了内气钳制后飞速发作,他甚至也喊不出任何声音,连神志也变得恍惚起来。 很奇怪的,这时候他已渐渐模糊的心神中忽然闪出一道人影,清癯,高大,正是师尊碧云真人。那时候自己执意下山,师尊正陪着自己走在下山的路上。 “一清,你在武学上天赋奇高,选择了武当中最艰难的剑仙一道精修,可惜,你不能真正如剑仙般断却俗缘。你的心中已生了心魔,若任由心魔作祟,你修炼得越高,入魔便越深,切记,切记……”师尊的目光深邃旷远,仿佛已穿透了几十载光阴,看到了今日的结局。 忽然间身周一片悄寂,一清已听不到任何声响。山河大地,都变得一片沉寂,一片冷清。 山河一清,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山河一清啊。 最后的念头在脑中浮出,一清的老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虚无的笑意。 “二师兄……” 一粟走到僵卧的独臂老道身前,缓缓跪倒,将那双死而不暝的老眼合上,叹道:“你折腾了一辈子,这时终于甘心了吧!” 萧七也慢慢扬起头,望向苍穹,绿如,你在么,你能再笑笑么? 头顶暮云沉沉,西天的一缕红霞细若游丝,恰似少女星眸内的脉脉相思。萧七的脸上热泪纵横,他知道,无论自己再做出什么惊天之举,也换不回绿如的一丝笑声了。 “大师兄,”一粟已转向一尘,连磕了三个响头,跟着自怀中取出了那两件异宝,稳稳举过头顶,“玄武灵壶与天枢宝镜,归还师门。” “打开灵壶吧!”一尘叹了口气,伸手在地上画了个奇异的图形,“九五之化,三阳四隅,就是打开葫芦的秘语。” 一粟恍然道:“原来九五之化,还有一层意思,便是九数洛书与五行图相合参究,但三阳四隅怎解?”凝神望着一尘在地上画出的图形,看了片晌,眉头展开,喃喃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三阳四隅!”萧七也几乎在同时了悟,叹道,“是了,洛书与五行相配合后,由五行相生,推断出阴阳升降之理,再由阴阳升降之理去反推洛书……三阳,就是以三为阳数开始相乘——由三开始,三三见九;三九二十七,取七;二十七乘三为八十一取一。四隅也是如此,四个角以四为始,则为四、八、六、二。 一粟笑道:“那便是三九七一四八六二,这是洛书九宫数中,剔去中间五后的其余八个数,却因‘三阳四隅’这四字而重新摆布。大师兄这秘语造得简洁漂亮。” “打开吧,你就会知道玄武之秘最后的秘密!”一尘的声音有些虚弱,除了惊闻绿如的噩耗、一清之死,显然也让武当掌教的心境愈发悲凉。 一粟目泛异彩,毕竟他对这玄武灵壶觊觎多年,此时虽已了悟玄武之秘,仍不禁对这壶内所藏心生向往。当下也不推辞,先用宝镜背面的圆柱打开了灵壶底部,再将那罗盘样的八轮簧片锁按八字密数依次调准。 最后一字对准后,只听“咔”地一响。 八轮锁同时弹开,玄武灵壶内竟只有一卷纸笺。一粟愣了下,愕然望向一尘。 “取出来,念!”一尘的声音不容置疑。 一粟取出那卷纸笺,抖着手打开了,只扫了两眼,顿时全身僵住,震惊、欢喜、自责、哀痛诸般情愫一起涌上脸来,又一起凝固住了。 萧七心下好奇,走去瞥了眼那纸笺,见上面只是寥寥数行字。 鄙徒陈灵游,号一粟子,素仁孝诚敬,常于武当山南岩眠冰卧雪,隐修悟道二十栽,后负笈游名山,遍参名家。望于一尘退隐之后,接掌玉虚宫。其人心如明镜,明悟法理,来日必大振武当宗风。 落款正是碧云真人及其手押。 要知武当山大小道观无数,但最大者便是玉虚宫,所谓接掌玉虚宫,那便是掌管全山道观的武当掌教。 虽然按大明官制,道教事务由道录司掌管,玉虚宫提点这职位也要由朝廷亲授,但碧云真人身为德高望重的武当宗门领袖,其举荐多半会被朝廷重视。 原来在离世之前,碧云真人已留下遗书,让自己最小的弟子在大弟子之后接任武当掌教之职,毕竟,一粟比大师兄小了整整十岁。 一粟已经泪流满面。 自己冥思苦想要得到的玄武灵壶,内里并非什么天大的机密,而只是自己颇多怨念的师尊对自己的郑重举荐。 果然,在师尊心中,自己这个悟道最勤、年纪最幼的弟子才是最被他看重的。 “有朝一日,这玄武灵壶或许会被朝廷中人打开,或许是今日这样,由你我打开,都会看到师尊的这份举荐。不错,玄武灵壶中,只是武当宗门之事,并无什么惊天之秘。天下,也本无什么秘密,真正的秘密,其实是人心,最大的天机,则是你心中的善念。” 一尘的声音舒缓而温暖:“你明白了么?” “我……”一粟已说不出话来,只是身子愈发地颤起来。 他忽然发现,自己以悟道这崇高的名号,做下的许多事都是冷漠决绝。 一个崇高的名号下,竟是颇多不择手段和不堪回首的行事。自己隐迹埋名,感悟万千人心,但偏偏没有感悟自己的心。直到今天,掌教师兄这句话,才让他陡地明白,道,绝对不是冷漠的,心中少了温暖,便悟尽万千人心又能如何? “大师兄,我错了!”他挣扎着说出了这几个字。 “好,你明白就好。”一尘的声音忽然间变得虚弱无比,“这两样宝物,恢复原样,交还太子殿下。” 望见一尘缓缓闭上双眼,一粟蓦地生出一种不祥之感,惊呼道:“大师兄,大师兄,你怎样?” “今朝廷大事已了,武当宗门已兴,我要去了。”一尘双目微垂,脸上又泛出悲天悯人的淡淡笑意,“万变终归一法,千秋心月无痕……” 吟声清晰悠扬,但“无痕”二字说罢,一尘脸上的笑意也随之凝住。二人忙赶过去细探,果见一尘已全无生息。 “师祖……”萧七不由大放悲声。 一粟则睁大潮湿的双眸,肃然合掌掐诀,念起了咒语:“巍巍道德尊,功德已圆成,降身来接引,师宝自提携……” 暮风飒飒卷来,万千老树杂木萧萧低吟,似与咒声相和,汇成一道宏大哀婉的音韵,自岚间飘起,直冲向广袤的穹庐。 尾声 在武当掌教羽化数日前,洪熙元年六月二十七日的清晨,也就是萧七和一粟刚刚起身离京的转天,京师紫禁城内已响起沉浑的钟鼓声。 这是司天台选定的吉日,太子朱瞻基正在举行隆重的登基大典。 一年之前,永乐帝朱棣病逝后,当时的太子朱高炽在登基前,众臣曾几次“力劝”,朱高炽也曾几次“推辞”,做足了文章,才行登基。但眼下是非常之时,朱瞻基已决定及早完成登基大典。 沉浑的钟鼓声传入京城澄清坊内的一座轩敞的王府主厅内,汉王朱高煦在厅内黯然杲坐着。 这澄清坊就在皇城东安门的东南方。永乐十八年,朱棣为了削除诸多藩王势力,曾在此地修建了众多王府,以便就近监视。汉王身为永乐帝之子,虽不在削藩之内,当时更已改封为山东乐安,但朱棣也在此地给他安排了一套宅院。 这座王府自建成后,汉王只来过一次,今日是第二次。因为这里距离紫禁城极近,与皇城内的太庙,只有两街之隔,可以听到皇城内的礼乐声。 淡紫色的晨曦透入窗棂,他默然坐在满是蛛丝尘土的大厅内,闭目静听。大厅极是空旷,只有顾星惜在他身旁相陪。 那晚,汉王朱高煦遭程继的药酒暗算,大学士程继拔刀相向,准备将一个“死汉王”交给朱瞻基。埋伏在外的顾星惜只得出手,她决不会让朱高煦这么容易地去死。 哪知出了程府后,汉王竟孤注一掷地提出,要兵贵神速,去紫禁城刺杀太子朱瞻基。这提议颇为大胆,更有出其不意之神效。 顾星惜只得幽幽叹了口气:“好吧,星惜遵命,不过为防万一,星惜还是先送千岁出城吧。” “不,本王随你一起去!” “只怕不成,”顾星惜的声音也冰冷起来,“若遇到追兵,只怕我护不了干岁了,因为我适才已受了伤……” 猿化身为鹰扬四士中刺杀之功仅次于蛇隐的高手,适才那双钺一投何等骇人,顾星惜全力诱敌出击,虽是一招毙敌,终究背上也受了轻伤。 她的右手已摸中了腰间短刀。依着她的心思,自然不会去行刺太子。若是汉王执意命她前去,她先前的种种努力便会化为泡影,那她便只剩下了一条路——立时斩杀这个杀父仇人。 “你竟受伤了,”朱高煦的声音却罕见地焦急起来,“在哪里?” 问明了她的伤势,汉王默然良久,才沉沉叹了口气:“也罢,看来咱们是无法进皇宫了,但此时若去乐安,必在途中为张辅擒获。走吧,澄清坊内,还有我一套宅院。” 顾星惜紧绷的心弦才顿时一松,口中却低笑道:“千岁若觉得眼下是刺杀太子的良机,那星惜先送你过去,再悄然进宫……” “不必了。你受了伤,这一去,不但刺杂难成,而且我会永远失去你。” 他的话,竟难得地多了些柔情。沉了沉,他又低声道:“你的刀法叫相思刀吧?这名字好,相思最伤人……” 顾星惜不知他为何说这些,摸不透他的心思,也就无法作答,只是背对他顺着幽暗处疾奔,一路有惊无险地赶到了号称“王府大街”边缘的这座荒僻王府。 王府内只有两个老仆常年在此打扫,疲惫的汉王没交代几句话,便昏昏沉沉地在房内睡去。 转过天来,他们便听到了悠扬的钟鼓声。 朱高煦一骨碌爬起,怅然踱到面向皇宫方向的大厅内,大开了门窗,侧耳倾听着。顾星惜也觉出了异常,跟在他身后,默然不语。 “新帝登基了!” 朱高煦眼望着九重大内方位,微笑起来:“这应该是礼部安排的大典,听这礼乐,似乎他们正依次在大内的太庙、社稷坛祭告……这天下,已是朱瞻基的了!” 顾星惜不由幽幽叹了口气,心中也是百味杂陈。 “星惜,你相信宿命么?”朱高煦的声音中满是壮志难酬的惆怅。 顾星惜苦笑一声:“星惜是个小女子,自然是信命的……” 一缕钻心的酸痛淌过心间,许多话她无法说出口。曾经有个让她倾心的俊逸少年,为了自己甘愿抛弃一切,但自己却忍痛离开了他,只为了心中的仇恨。眼下,自己却护着这大仇人满城躲避追踪,这难道便是自己的宿命? “本王给你说个故事吧,这是真事,听说过浦子口之战么?” “自然知道,那是千岁平生得意之战——靖难之役最后的关键大战,永乐皇爷率军进逼长江,却在浦子口遭遇大败,千钧一发之际,是千岁舍命率兵冲杀,挽狂澜于既倒。” “我要告诉你的,便是那次大战的秘密。那时我的父王在浦子口初败之后,心灰意冷,更畏惧难以跨过的长江天堑,几乎便想议和北撤。恰好在那时候,我率领一队生力军赶来。我记得当时,天上的日头被云彩掩得只剩下一线金色,就跟你的眉毛一样细,残阳周围的云却极红,仿佛神机枪爆开般灿烂。父王拍着我的肩头说,高煦,你哥哥自幼多病,我指望不上他了,一切只能看你了,这就是你的宿命!” “宿命!”朱高煦苦笑起来,“你知道么,天地良心,在父王说那句话前,我真的没什么远大志向,那时候大哥早已是世子。他待我很好,一直在燕京坐镇,而我则在父王身边冲杀。可父王说那句话的时候,周围那么多的大将和护卫都杲住了,他们都听个满耳,我觉得那一刻他们望着我的目光都很奇怪,似乎连风声都静了一小刻。然后我的血便沸腾了,提枪上马,率领一清等精锐冲入敌阵,为我的宿命而战。” “原来如此,”顾星惜不由叹了口气,“自你父王说了那句话后,千岁才升起……远大志向?” “不,在那之前,我本来没什么野心,在父王说了那句话,经历了那场大战后,”朱高煦顿了一下,才一字字道,“我依旧没什么野心!” 顾星惜一愣,愕然望着他。 “可当时父王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的,所有燕军亲信都听个满耳。那一场大战,更因我的奋勇冲杀,父王终于脱险。在他们眼里,我已是秦王再世。从那时起,我便再没有退路了,也就是说,我的宿命在二十八年前便已注定。星惜你说,到了这时候,我还有回头之路么?” 顾星惜心底也响起一道沉冷的低叹:是啊,我们都已没有了回头路,在你当日盛气凌人地打死我的父亲时,我的宿命便已定下。当你挥起铁锤时,在你锤下挣扎的,都是有儿有女的活生生的人,但在你眼内,他们都是蝼蚁。 她的心紊乱无比,这一刻,她竟完全看不透自己的心。 她有些无奈地扬起头,朝曦已变成了绯红色,漫天云彩褪去了那种沉沉的铁色,变得火红斑斓,大明京师千家万户的窗棂上都浸染了一层灿烂的霞彩……转年八月,备受心魔煎熬的汉王朱高煦终于仓促起兵,朱瞻基则早已筹划细致,决定亲自率兵御驾亲征。 大明宣德元年八月辛未,宣德帝朱瞻基将朱高煦的大逆之罪奉告天地、社稷诸神,随即亲率大军数十万进发乐安。数日间,便以摧枯拉朽之势擒获了孤立无援的朱高煦。 大明朝,开始迈向仁宣之治的巅峰期。 (全文完) 后记,玄武天机的圆与缺 关于《玄武天机》,在当时完稿后,许多感想已经写在了《玄武天机的机缘》一文中,但现在第三卷刊印,热心的编辑还是希望我再唠叨几句,那就再信马由缰式地唠叨几句吧。 先说说阅读体验。小说类型不同,阅读的感觉是不同的。我的小说读者,以《雁飞残月天》等大长篇培养的受众最多。不同于《雁飞》那样的成长型作品,《玄武天机》属于悬疑型,代入感肯定不如大长篇,所以希望读者们不要抱着《雁飞》那样的代入感去看。这里没有少年一战成名,没有奇遇连连,没有盟会夺魁,反而是更加真实的世界,两个男主角,无论是萧七还是朱瞻基,都很不如意,甚至连他们的爱情,都充满着苦涩。这种真实的世界,包括文化和历史的真实,才有更加绵长的力量,也是我希望让读者们细心品味的乐处。 新武侠写了这么多年,慢慢地发现,文化味道浓郁深长的小说其实最难写。我比较欣赏丹布朗的作品,也一直希望能写出那种悬疑背后有深厚的历史文化支撑的故事,除了惊险曲折的武侠情节,还要有更多的历史、宗教、哲学等“文化养分”。 当日接受十堰市电视台采访的时候,我曾说过,像武当山这样,融会了自然旅游胜地、道教玄武法脉的发源地、皇家护国道场、内家拳发源地等自然、文化、武术、历史等多种元素交融一处的地方,在全世界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动笔之初,我就希望,写武当的题材,不要仅仅拘于武林题材,陷于门派之争,而要有更大的“野心”。 《玄武天机》应该是做到了这一点。这也是我希望本书能带给读者的阅读体验:更加广大的江湖视角,尽量真实的武学阐述,重新解读的历史事件,古朴玄奇的道教文化,深妙圆融的太极哲学,还有,比悬疑更加诡异的人心。 是的,人心。 当朋友们全部看完这个小说后,会明白我在最初的《太极之道,人心之旅》中所说的话,“玄武天机,其实写的是一次人心之旅”。最大的秘密,在于人心,人心的多变也带给悬疑小说无穷无尽的变化。当然,《玄武天机》虽然有悬疑也有推理,但总体上看,大多只是制造一种氛围,并没有做过多的渲染,如果里面的人喋喋不休地追问:“请问,木卫被杀时,你到底在哪里,谁能给你证明?”那小说不但变了味,而且会削弱我要表达的文化和哲学。 月有阴晴圆缺,任何一部作品写完,相信作者都会觉得有圆满处,有缺憾处。本文的缺憾在于对“太极之道”的演绎,因为故事所限,表达还是有些浅显了。 太极之道讲究舍己从人,随曲就伸,顺势而化,看似被动却又时刻掌握主动,这种深藏在太极武学背后的太极哲学,其实才是传统文化精华中的精华。在小说中,我曾借萧七之口说出,太极之道较之不偏不倚的中庸之道更加高妙;而小说整个主干,千里追杀中五行铁卫的连环秘杀和朝廷抑武策的失败,则反衬出太极之道的高明圆融。不过这终究是一篇武侠小说,因为不想表达得过于“着相”,所以没有过多用力,事后想想,还是有些未曾尽言的缺憾感。 虽然有缺憾,但整体上这部作品是我非常满意的一部作品。因为一直以来就想写一部道教文化、历史疑云、解密悬疑类型的武侠作品,却总感觉缺少一个点,最终是在武当山,找到了这个强大的支点。另外,我的小说,除了三四万字的中篇,就是大长篇,这种二十多万字的篇幅,正好是填补了作品的一个空白。 不知不觉,写武侠小说已经十多年了,这是一个比较吓人的时间长度。十多年间,江湖剧变,出版环境、杂志市场、网络环境乃至电子阅读的市场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激变,甚至,连当年最年轻的武侠小读者们都步入青年了,武侠小说创作所面临的环境真的是愈发山穷水恶了,每一个武侠原创作者的内心深处都会有种彷徨茫然。 好在,当前,我最后已完稿的作品是《玄武天机》,假如要画一个阶段性句号的话,《玄武天机》无疑是一部能让我安心的作品。 最后说一声,那些不屈不挠的铁杆读者,比如百度“雁飞残月天”贴吧上的吧友们.比如那些在微博和论坛上发评论支持《玄武天机》的读者们,在此一并致谢,你们的鼓励是我坚持至今的动力。 王晴川于2014年6月2日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春风拂槛露华浓】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